母親似乎最喜歡絨花，穆思梁自記憶起，自己住的地方無論院子大小、房間多少；
門前、院子或者是花園總有一個角落會有一株絨花樹，在這黃浦江畔它叫合歡樹，母親說寓意好，總是給穆思梁扎兩個小辮子，別上兩朵小小的絨花。
七歲那年在黃埔江畔，穆思梁偶然問過：“爹爹，娘親，是想讓我一世榮華么？總是給我別絨花？”
穆清讓隨口答道：“絨花也叫合歡花，你母親應(yīng)該是想讓你年年皆如意，歲歲盡合歡?！?p> “父親，那是什么意思？”穆思梁歪著頭，一本正經(jīng)的皺眉思考著。
“你母親想讓你順?biāo)烊缫?。”穆清讓摸了摸穆思梁的頭，怔怔的望著院子花圃里的梔子花。
“嗯，有母親有父親，還有糖吃囡囡就開心?！蹦滤剂荷髦厮伎贾?，得出了結(jié)論。
“嗯，有母親囡囡就開心”七歲的穆思梁看著慈愛微笑的父親，也跟著咯咯的笑起來。
小小的她似乎還聽不明白父親笑聲中的落寞。
穆思梁正色強(qiáng)調(diào)說：“爹爹還有糖，你忘記糖了。”
穆清讓看到，遠(yuǎn)處周大個愁眉緊縮，似乎欲言又止。便笑著抱起來思梁往主廳內(nèi)走去。
“好，你進(jìn)去找你母親，爹爹換身衣服，去一品香給你買些你喜歡的糖水點(diǎn)心。”
“我會乖乖的，也要帶些冷菜回來，娘親喜歡吃。”穆思梁鄭重叮囑。
“好”穆清讓輕輕把思梁放在走廊上，快步走向書房。
穆清讓見母親醒了：“娘親，你為什么喜歡絨花呀？是因?yàn)橄胱屛乙簧標(biāo)烊缫饷?？?p> 她記得母親望著窗外隨風(fēng)簌簌搖曳的一樹合歡，雙眼蘊(yùn)染了合歡花一般的霧氣蒙蒙。
“是的，送別人絨花自是希望一生順?biāo)烊缫狻！?p> 那天傍晚，忽起大風(fēng)，一地合歡黯然，如同隨著時光褪去顏色的那朵絨花，華彩不再。
一周之后，風(fēng)和日麗，微風(fēng)拂面，合歡又新來了一樹，熱鬧的緊。
父親終于帶回了糖水點(diǎn)心、還給母親帶回了一件漂亮的項鏈，鉑金舌骨鏈，中間是一朵絨花吊墜。父親親自給她戴在頸間，然后還照了一張全家福。
穆思梁記得自己當(dāng)時很開心，父親也難得的開懷大笑。
可，她怎么也回想不起母親的表情，似乎母親大多數(shù)都是溫柔嫻靜的模樣，對一切都是淡淡的，說話也是輕輕柔柔的。
那樣溫柔的母親，為大家所羨慕的舉案齊眉，竟是一場多年的陰謀，被騙了一生，宜室宜家的賢妻良母，算起來究竟是幸運(yùn)還是悲哀。
穆思梁的心似有千錘萬擊，有些透不過氣來，她想要離開，想要馬上離開這個地方，她實(shí)在沒辦法冷靜下來。
“母親留給我的箱子在哪里？”穆思梁從憂傷之中猛然抬頭發(fā)問。
“在母親繡房里，書架的下面”周山說著便起身往外面的房間走去。
“周山，拿上箱子，咱們走?！蹦滤剂簺]有看父親，她徑直走出，在院子的里梔子花圃旁邊望著皎潔新月，獨(dú)自垂淚。
“我來抱著?！蹦滤剂簭闹苌绞掷锝舆^箱子，抱在懷里垂頭走過略有些銹跡的大門，回眼一看，父親落寞站在合歡樹下，月色涼如水，似乎更顯蒼老。
“你先去車?yán)铮叶谝幌虏馨⒁贪迨遄屗麄兌嗾湛葱└赣H。”周山說完不等穆思梁答復(fù)便走進(jìn)大門旁邊的耳房去。
一堆老夫妻已經(jīng)恭候在耳房小客廳里?！肮脿?，老爺叮囑今天不管啥事，我們都不能出屋?！?p> “曹大姐包大哥，思粱和父親起了沖突，今天還麻煩兩位夜里就輪換歇著吧，看著些父親，他剛才氣的有些咳嗽，半夜怕是要喝點(diǎn)梨水潤肺才睡的舒服。
真是麻煩你們了?！敝苌匠暇狭艘还?。
“姑爺，您別這樣，俺們受不起，伺候老爺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份的。”包老四趕忙回禮。
“那就麻煩您了。我先跟思梁回去，有什么事，直接打我們電話?！?p> 周山告別包老四夫妻，便急忙去找思梁。只見她坐在后座抱著箱子，整個人蜷縮在一起，他從不曾見過這樣的穆思梁。
自二十余歲與穆思梁初見，她永遠(yuǎn)是肆意張揚(yáng)的光彩，舉手投足間的堅毅果敢比男兒還要勝上幾分。
那一瞬間，穆思梁終于顯了些老態(tài)，齊耳短發(fā)的鬢角隱約有些白意，眼瞼松垂，細(xì)紋雜生。
那個振臂高呼，在戰(zhàn)火中露天演講，不畏強(qiáng)權(quán)，幾進(jìn)牢獄而出，爭取自由與民主的穆思梁在母親去世后，肉眼可見的衰老著。
有母親她不畏這世間所有的魑魅魍魎，因?yàn)樗溃瑹o論何時都有人于危難之中抱著她說“囡囡，別怕，我在呢”。
然后從今之后，她只能獨(dú)自面對未來的一切，若是跌入懸崖，怕是再也不會有人披荊斬棘，只為擁抱她。
周山開著車回到了霞飛路的家里。他把車停在院子里，看著滿臉淚痕抱著紅木箱子入睡的穆思梁，不覺有些心疼。
示意走過來的李嬸輕一點(diǎn)，悄聲說“李嬸，去客房拿一條薄絨被來”。李嬸掉頭轉(zhuǎn)身。
不一會拿來了一條絲絨薄被，遞給周山：“周先生，今天變天了，夜里寒涼，我去給您和太太熬點(diǎn)姜茶驅(qū)驅(qū)寒氣?！?p> “不用了，李嬸。歡歡睡了吧？”周山望著二樓已是以前暗黑。
“睡了，忠哥兒把歡姐兒哄睡的，她自己也睡了?！崩顙鹦χf“先生，忠哥兒越發(fā)穩(wěn)重了，歡姐兒也懂事了不少?！?p> 周山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李嬸可以回去休息了。
“默道哥，你去書房，幫我讀讀母親留下來的信吧?！蹦滤剂罕е渥樱椒ビ行咱?。
周山輕輕攬著穆思梁“囡囡，別怕，默道一直陪著你?！敝苌皆苌姐?，小字默道。
多年不曾聽到有人喊自己小字，恍然有些生疏。前塵往事一并如煙，國仇家恨已是塵埃落定，算了算了，如今風(fēng)平浪靜，國泰民安，可不是家父最大的期盼。
當(dāng)年，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課桌，背起行囊顛沛流離的學(xué)生們，誰不曾渴望如今。
偌大的中國，千百萬安靜的課桌也是放得下。仁人烈士用生命與鮮血換來的好日子，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的活下去呢。
他回身過了，只覺得思存身子有些冷，不住的顫栗，仿若置身冰窖，通體生涼，寒自心起。
穆思梁坐在地毯上，依舊抱著那個紅木箱子。
“周山，臺風(fēng)桌子抽屜最后一格，信在那里，你讀給我聽吧?！蹦滤剂盒南乱凰?，又開始落淚。
周山找到了那封信，打開后發(fā)覺信是一方錦帕，右下角竟然秀了一朵絨花，一朵蠶絲纏繞的絨花，，而不是別稱為絨花的合歡。
他百思不得其解，思梁曾說母親最喜歡合歡，自己還曾送她合歡花樣旗袍為生辰賀禮，竟連她的棺槨壽衣之上也是合歡圖樣。
這究竟是怎樣一場跨越幾十年的糾葛？事情究竟是各種模樣？周山手指有些顫抖，他似乎不敢打開這張薄薄的紙。
那個柔弱堅毅的女子，曾為多少為新光明奮斗的青年學(xué)子們提供幫助與庇護(hù)，又曾多次散舍家財從貪官惡隸中贖買那些為國者生之希望。
她這一生已然是場悲劇，然而這悲劇竟然也只是冰山一角。掩蓋在滾滾歷史的背后，多年之后，誰也記不得，誰也看不清，一抔黃土，湮滅四散。
茫茫天地間，眾生不過螻蟻，古往今來，萬水千山之下，那些柔弱而堅毅的母親，似乎很少留下足跡和姓名。
她們一生也曾希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然而最終不過，一朝春去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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