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女囡囡:
見字如面,展信安。
生老病死,順其自然,莫神傷。
吾少而無知,多為人所護;后幸而有女,恍如新生。
得女如囡囡,此生之大幸。
吾亦曾嘆,猶魚困于世,菏澤竭現(xiàn)石。然,世事如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自少多飄零,今悟而抽身,終得一生清明。
少白之所愿,亦是余之所念,緣之一字,百頭千緒,難得糊涂。
吾女如雄鷹,當傲宇九天;不必困于舊年俗事。
一方錦帕,聊慰愛女,以解哀思。
“母之絕筆”周山讀完最后一句,已是十分動容。
“默道哥,”穆思梁卻愈發(fā)冷靜“明天登報,我要和穆家斷絕關系。”
“囡囡,當年你響應,一寸山河一寸血,罷課游行之后,就登報脫離了父女關系”
周山想娓娓道來,其意在讓穆思梁不至于太過激進。畢竟是生身父母,終究血濃于水。
“我只是想為母親做點什么,默道哥,我難受,特別難受,當初被困惡牢,朝不保夕我都不曾如此難過,我只是,只是想為她做點什么,但我又不知能做什么”。
穆思梁依舊抱著紅木箱子,平復的情緒,開始有崩潰之像。
她記得那年她16歲,剛進師范大學,父親執(zhí)意讓她退學去法國找姑姑,先讀預科,然后擇校。
她跪在母親面前:“母親大人,您自幼對風眠言傳身教,國之將亡,如何能為一己之私,避禍他國?!?p> 她記得母親雙目如炬“囡囡,行軍打仗要的是謀略與經(jīng)驗,你要多讀書才能將來有所長,才能為國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可是母親,囡囡在國內(nèi)也可讀書明智,為何非要去法國,我要和同學們一起奮戰(zhàn)到底,親歷磨難,看華夏兒女涅槃重生?!蹦贻p的女孩胸懷壯志,滿腔熱血。
穆思梁記得母親邊繡花邊打趣她說:“我女兒是九天之凰,非梧桐不棲,非非醴泉不飲。我心甚是欣慰,你父親那邊,我來勸說?!?p> “母親大人萬歲,自由民主萬歲?!蹦滤剂洪_心的雀躍。
她沒有言說的是,自己正在積極想要加入一個充滿黎明希望的新組織。
然而陰差陽錯,當年十二月她還是踏上了法國之旅。白色恐怖之下的七君子事件讓人人自危,她們這些抗議游街的學生被打傷,被扣押,四下零落。
經(jīng)此一事,讓她明白無名之輩力量之弱小。
父親母親設法保釋出了自己,那時母親穿著月色旗袍,挽著發(fā)髻,頭上帶了一朵蠶絲纏繞的絨花,清冷孤寂,遺世而獨立。
見她出來知說一句:“囡囡別怕,我在呢”。
穆思梁哭了“母親,我同學怎么辦?還有父親會不會受牽連”
“囡囡,不怕,你同學母親會盡力幫助,只是法國你怕是非去不可了,如今你父親很是為難?!?p> 而后,母親在報紙上刊登了:長女風眠,流書一封,私自離宅不知去向,查照家規(guī)詞條,應削除其名,呈報祠長執(zhí)行。至此言行舉止兩不相關,此啟。
這樣的啟示在戰(zhàn)火的硝煙中,零星出現(xiàn),然后歸于沉寂。
每一份聲明之后都是千瘡百孔,無法言說之痛。
她踏上了從香港轉機去法國之旅,卻陰差陽錯又碾轉回了國內(nèi),西北聯(lián)合大學,遇見了周山,一起復活了艱難的大學生涯。
那是1938,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年周山二十歲,穆思梁18歲,他路過學校簡陋的禮堂。
思梁正在排練話劇,高呼自由平等與民主法制;那時的她青春洋溢,言辭激憤,歲衣衫襤褸,卻美麗而孤獨,耀眼而奪目。
情不知從何而起,一往情深。
緣之一字,向來無可拆解細說。
他們曾一起一起背簍背著書籍,追隨信仰,顛沛流離,只為尋找一張安靜的課桌,不受奴化教育,延續(xù)中華之文明。
在太原失守學校遷往漢中的途中,她們相互扶持,赤腳行進千里到達漢中。
月色不知已經(jīng)隱匿在烏云之中,窗外黑夜沉沉,轉瞬風雨如晦。
“囡囡,今天太累了,你需要休息一下?!敝苌缴焓窒肴シ銎鹉滤剂?。
穆思梁從回憶中抽回思緒:“好”。
窗外雨聲漸大,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三月之后,穆清讓與梁文軒于穆公館內(nèi)結婚。
此時的穆公館的大門愈發(fā)頹然,然而滿園梔子與玫瑰紅白相應,煞是好看,自主餐臺蔬果點心西式餐點,各處細節(jié)無不顯示著主人對這場婚禮的重視。
他暗自嘆息,幸好思量沒見到,不然又是一場傷心。
來著賓客雖大多年邁,但無一不是是西裝革履,禮服精致。能窺視到幾分舊上海的風華之態(tài)。
周山穿著中山裝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他猶豫了一下,仍舊走了進去,將賀儀交于包老四處。
走進花園,不時對身邊之人點頭微笑,雖有人詫異,但皆是優(yōu)雅避讓,使其快速通行。
這一場繁華婚禮,若是見諸報端,怕是會掀起一番非議。
西式婚禮,辦的溫暖精致,只聽的一首四季歌娓娓道來隨曹大嫂進入偏廳,之間上座,兩位老人;一位西裝革履,另一位婚紗素雅,依稀能看的出當年的郎才女貌之態(tài)。
女子眼若新月,淡然一笑梨窩清淺,眉目之間和思梁略有幾分相似“周山來了”。
這位怕就是梁阿姨了,年近六十仍舊優(yōu)雅從容,舉手投足間貴氣天成。
梁文軒似是無意往周山身后撇了一眼,雙眸有些失落,轉瞬便如常。
若不是周山可以觀察,怕是絲毫察覺不到老太太的失落。
“思梁性子執(zhí)拗,怕是在過上一兩個月自然就是想得通了?!敝苌綄χ虑遄尳忉?。
“隨她吧,少如,咱們的女兒執(zhí)拗的緊,也不知道像誰,思來想去倒是像極了她那未謀面的姑姑?!?p> 穆清讓玩笑似的看著梁文軒,眼角眉梢皆是一往情深之態(tài)。
周山心下有些悲涼,岳父小字少白,岳母穆白氏,還曾以為這是一段民國的佳偶天成,不曾想原來梁阿姨才是心中之白月光。
梁文軒溫婉笑了笑,并不作答。她知道自己親生女兒像誰,不是憤然出走的穆清歡。
而是那個喊她梁姐姐的女孩,那個被罰跪屋檐,直至昏厥也不曾求饒一句的女孩,算起來,她們此生也不過是三面之緣;
彼此都不熟,卻被命運裹挾糾葛半生。
周山看著眼前一雙歷經(jīng)磨難終于執(zhí)手相牽的老人,終究還是心軟,沒將岳母遺書拿出來交予二老。
只因是思梁親生父母,他才背著思梁前來道賀,違背思梁大庭廣眾之下念出遺書的初衷,終究還是不忍心,戰(zhàn)亂已讓人千瘡百孔,活著的自是要幸福的活著,才不枉前人的一番浴血拼搏。
“我今日是代表全家來恭賀二老的,這是全家一分心意”周山將來之途中采買的一組糖人全家福放在茶幾之上,又對著二老鞠躬連鞠兩躬,然后推脫學校有事,轉身離去。
那個梁思存思梁親手謄錄的信,依舊躺在口袋里,他看著院子里那一株合歡,心下語法凄涼,快步走出,再不回頭。
陽光不慎暖,天氣略顯陰郁,但不至于落雨,也算的是一個好天氣。
來參與婚禮的多是穆清讓與梁文軒的早年舊友,他與文軒的破鏡重圓自是一段佳話。
指腹為婚,幼年相識,青梅竹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應舉案齊眉,卻四散與戰(zhàn)亂。
幸而,相逢于新國初立,破鏡重圓,當真是一段人生如戲,百年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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