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踞關(guān)冤家聚頭,人市口小童做戲
“紀夢生在燕子磯下船。他頭一回進徐州這六朝金粉之地,呆頭呆腦地,就急著先游了莫愁湖,又逛了夫子廟。那日四月初八,佛誕日。夫子廟人山人海,燒香的許愿的善男信女挨挨壓壓擠得滿街都是。紀夢生順著秦淮河,一手擎著一包炸蠶豆,一頭走一頭吃著觀景致。因不知哪個糊涂老爺在桃葉渡上竟架了座橋,紀夢生見了笑得前仰后合。剛說了句:‘這個蛇足添得有味兒!’不防一頭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抬頭一看,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閨女!”
謝永璘想著當(dāng)時情景,不禁抿嘴兒一笑。
“那女的是進香才回來,一門心思的虔敬我佛。當(dāng)著眾人和個年輕男子撞得這么結(jié)實,頓時羞得臉紅到耳根上?!贝麒I笑道,“當(dāng)時引得周圍閑人哈哈大笑。這個說是‘藍橋會’,那個說是‘撞天婚’、‘歡喜菩薩’、‘風(fēng)流道場’……插科打諢一片聲胡嘈。那女孩子羞急了,一巴掌打了紀夢生個滿天花,擠開人縫兒一溜煙走了,炸蠶豆撒得滿地都是。”
“紀夢生只好自認晦氣。捂著打得發(fā)燒的臉往虎踞關(guān),尋了半日才找到金玉澤下處。叩著鋪首環(huán)敲了半天,那門‘吱’地開了半邊。紀夢生一看,開門的正是方才摑了自己一掌的那位!頓時兩個人都傻了……”
謝永璘聽得哈哈大笑,說道:“敢情是他表妹?”
“是表姐?!贝麒I忍笑接著說道,“紀夢生愣了半晌,剛說了句‘這是金玉澤家么?他是我姑父……’那姑娘雙手一捂臉,說了句‘皇天菩薩’跑了?!?p> “紀夢生只好自己蹭進去見姑姑。姑姑乍見他來,一把攬在懷里,又是哭又是笑:‘我的老天爺,可見著我娘家的人了!兒呀……如今出落得這樣了……一會兒你姑父下值就回來——鳳姑,鳳姑!快過來,你看看誰來了……’”
謝永璘笑得淚眼汪汪,捧著肚子道:“好……好!她來不來?”
“她哪里肯來!”戴鐸笑道,正要往下說,忽然前頭人市上鬧嚷嚷的,還夾著一個男孩子呼天搶地號啕大哭聲,慘厲得叫人心里起栗兒。三個人頓時都斂了笑容,順著哭聲走過去。
這里已經(jīng)是京城最出名的一處人市,其實并不喧鬧。一街兩行錯三落五到處是高粱稈搭起的窩鋪。從寶應(yīng)、山陽、龍王廟一帶逃來的難民,個個面黃肌瘦,有的三塊石頭架著煮白薯刺菜,有的燒干苞米棒子,有的在太陽底下捉虱子,還有用毛巾裹著冷飯團子啃……烏煙瘴氣的,散發(fā)著一股一股霉臭不是霉臭、焦煳不是焦煳的怪味。靠墻一群閑人圍著,一領(lǐng)草席直挺挺裹著一具尸體,只兩只腳露在外頭。旁邊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蓬頭垢面伏在席上,撕心裂肺地大哭:“哥呀!昨后晌你還好好的,是吃了什么了?……你就不言聲兒去了?”謝永璘雙眉緊蹙,還沒走到哭尸的人跟前,早有個人牙子瞧他是主兒,扯著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過來,一邊說一邊比劃:“哎,這位東家,一看就知道您是積福行善的菩薩心腸!要買個孩子使喚么?您老明鑒,這買人也是有門道的——發(fā)為血余,齒為骨余,一要看頭發(fā),二要看他的牙!您瞧這女娃黃瘦,那是餓的!您看她這一頭發(fā),嘿!您再看她的牙——”他扳開那小姑娘的嘴,說得唾沫四濺:“糯米細牙咬金斷玉——十五兩怎么樣?不成?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就狠心賠個血本,也得叫她去個好人家!十兩!十兩怎么樣?”
謝永璘方才被戴鐸講故事逗得剛剛高興一點的心情被這里的人間慘景洗得干干凈凈。惦著那邊的哭聲,他低頭看了看這丫頭,相貌也還端正,黃瘦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忽閃著,撇著小嘴,被人牙子捏搓得要哭又不敢。謝永璘心頭一沉,回頭對常進道:“買下吧?!闭f罷便踱到那群人旁邊。
那男孩已是哭得嗓子都啞了,烏眉皂眼的,張著兩只手乞求:“大爺們哪!誰買我,誰買我?我得賣幾個錢埋了我哥……你們行了這個善,就是這輩子作過孽,死了也不進十八層地獄呀……”
“日他娘的,”旁邊有個人笑罵道,“不懂事的猢猻,哪有這樣兒求人的?”又一個人問道:“你是哪的人?”
那孩子擦淚說道:“我是寶應(yīng)的——大爺呀……可憐可憐吧……”
“你是寶應(yīng)的大爺!”一個閑漢笑道,“那我們都是揚州的侄兒了……”
一群人哄然大笑。一個老漢蹲在尸體旁,嗞吧嗞吧吸著旱煙,嘆道:“罪過!也真是可憐,有錢就幫幾個吧……”說著掏出幾個銅哥子放在那孩子身邊,有幾個闊人也跟著扔了些康德銅子兒。老漢勸慰道:“孩子,你甭凈哭了。指望這點子錢發(fā)送不了你哥。黃河發(fā)水是劫數(shù),死的人成千成萬,都用棺材埋么?把錢收拾了,買幾刀紙燒,尋個亂葬崗子埋了——人死如燈滅,能把你哥哭活了?”說著,在墻基石上磕了磕煙鍋要起身。不料煙灰沒燃盡,火星兒迸在那雙裸露在席外的腳上,那“死尸”雙腳竟被燙得猛地一縮!
詐尸!
眾人無不大吃一驚,“唿”地散開來。戴鐸慌得一步跨到謝永璘前頭護著。眾人都直盯盯注視那具尸體,看了半日卻并無異樣,只見這孩子收拾了地下的錢,頑皮地朝眾人扮個鬼臉兒,拍拍蘆席叫道:“狗兒狗兒!還不起來謝爺們賞?”
躺在地下裝死人的狗兒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揮手抹了臉上青泥,呸呸啐了兩口,嬉皮笑臉地打個千兒道:“活了活了!謝各位爺?shù)馁p!坎兒,你也哭累了,我挺尸挺得渾身硬,也實在餓得受不得了,先買兩個燒餅打牙祭去?!敝钡竭@時,大家才知道是這兩個頑皮娃兒做戲乞討,驚定之余,不禁爆發(fā)出一陣狂笑。見眾人盡興而散,謝永璘笑著轉(zhuǎn)臉道:“戴鐸,這兩個孩子伶俐,問問看,肯不肯賣給我?”
“是。”戴鐸答應(yīng)一聲,還未來得及上前,便已經(jīng)有人上前去拍拍狗兒的頭,問道:“多大了?家在哪里?”
狗兒用袖子抹一把鼻涕,說道:“十四了,沒聽我說,我是寶應(yīng)的大爺?”
謝永璘見狀拉住了戴鐸,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上前,戴鐸只得作罷。這人不是旁人,正是顯國公裴諸城。
裴諸城今日休沐,本是帶著妻女往寧安寺去還愿,路過此處時一直安安靜靜的裴元歌忽然哭鬧了起來。一行人只好在此停下,卻被他碰到這兩個頗有靈性的孩子,便想著買了下來。
裴諸城看了看坎兒,卻不似狗兒的活潑機靈,腮幫微微鼓起,總似一副剛睡醒的模樣,因笑問:“你們是寶應(yīng)逃荒過來的。家里大人呢?”
坎兒閃了裴諸城一眼,眸子晶然生光,只這一瞬,裴諸城看出這孩子靈秀不在狗兒之下,只不過聰明不外露而已??矁簞e轉(zhuǎn)臉看看,覷著裴諸城道:“你八成想買我們吧?”
裴諸城越看越喜愛這兩個孩子,點點頭說道:“你猜得不錯。跟了我去吧!別說燒餅,你吃什么都有!”
“要飯三年,給個縣官不干!”狗兒瞥一眼裴諸城身邊的家奴,嬉笑道,“我才不跟你去當(dāng)哈巴兒狗呢——瞧他那副樣子,在人前很露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