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蝸牛殼

　?。ㄒ唬?p>　　紀(jì)秋琴提著藥回家，她剛花了三百萬在市中心買了一套房，因?yàn)橥饶_不方便，除了早上買菜和買藥，她很少出去，家里有兩臺空氣凈化器，沒日沒夜地運(yùn)轉(zhuǎn)著，因?yàn)榭傆幸还沙粑对诜孔又車h來飄去，她最后發(fā)現(xiàn)，臭味是從對面303飄來的。她站在過道里，直愣愣地盯著那扇破舊的防盜門，似乎在貓眼后面，隱藏著一頭被禁錮的野獸，她從未看見有人從里面出來過，但是，防盜門掩蓋不了偶爾發(fā)出的聲響和逐漸加深加濃的臭味。因?yàn)檫@鄰居，房價掉了很多。

　　她有時也會不分緣由地咒罵，仿佛這樣，就可以解決房子掉價的事情。

　　周炯把視線從貓眼里挪開，扭了扭酸痛的脖子，這個鄰居阿姨每次走在過道上，都能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是塑料袋子的摩擦聲，就是塑料拖鞋的嗒嗒聲，他耳膜生得異常，敏感地捕捉到一絲絲聲響后，就變得異常興奮。

　　他從垃圾成山的客廳里穿過，中間留了一條巴掌寬的小路，剛好夠他穿著拖鞋踩著直線通過，他有時會裝作領(lǐng)導(dǎo)的姿態(tài)，審閱一下兩邊的垃圾：堆得整整齊齊的牛奶盒子；還有死的貓和老鼠，以及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老鼠幼崽。

　　廁所馬桶堵了，到處都是用塑料口袋裝著的排泄物，一疊重著一疊。走到盡頭是一面靠街的窗戶，窗戶旁是一塊窄長的鏡子，母親留下的，因?yàn)榱粼谥髋P里，竟然在那次火災(zāi)中沒有炸裂，再往右拐就是他小小的臥室，一個雙開門的衣柜，以及一張兩米寬的大床塞滿了整個房間，窗簾下掩藏著一臺電腦，黑色的機(jī)身，如甲殼蟲般匍匐在那兒，尾巴很長，是二伯拉的網(wǎng)線，那是他與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

　　天氣燥熱，房間里的空調(diào)沒日沒夜地開著，他敞著肚子躺在地板上，坦然地暴露出燒傷的痕跡，臉上，脖子，手臂，胸部，腹部，一半的身體被彎彎曲曲蚯蚓似的的疤痕所覆蓋，對比另外一面，連身體自己也要自慚形穢?？蛇@蚯蚓也暫時給他帶來一點(diǎn)利益，一個殘疾證，一份每月幾百塊的低保錢，錢直接轉(zhuǎn)到賬上，避免了蚯蚓戰(zhàn)栗于日光之下。他撓了撓肚子上的疤痕，舉起了遙控器，把溫度調(diào)低了兩度，空調(diào)傳來“哼哧哼哧”的聲音，感覺它要爆炸了。

　　他舒舒服服地躺了半個小時，洗了一把冷水臉后，又坐在電腦面前，開始噼里啪啦地敲擊著鍵盤，游戲并不能帶給他切實(shí)的快樂，他只在乎結(jié)果，靠著長期打游戲，賣裝備換錢，他嚴(yán)格要求自己，通關(guān)后才允許吃飯，一天吃一頓，頓頓點(diǎn)外賣，外賣就放在門外，一溜煙就提溜進(jìn)屋，好像他念小學(xué)時，午覺時分，一溜煙跑出去玩的樣子。

　　十二歲以前，他的童年談不上快樂，但也能自娛自樂；十二歲以后的日子就灰暗了，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個中午，他肚子疼得厲害，蹲坐在馬桶上，小臉直到憋得通紅，小腹也并沒有減輕一點(diǎn)疼痛?？蛷d里傳來爭吵，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外面沒了吵架的哄鬧，只聽見“噼里啪啦”的聲音，他感覺很熱，提上褲子，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一瞬間，滿眼的紅色襲來，他只是感到臉火辣辣的，迅速地抬起右手擋住臉，猛地把門撞上了。

　　一個小時后，他裹著毛巾坐在濕漉漉的過道里，對面是三具蒙著白布的長方形焦黑軀體，有他的父母，還有外婆。

　　過道里又傳來鄰居爽朗的大笑，但卻伴隨著幾句溫柔的女聲，周炯中了魔怔一般，穿過客廳的垃圾山，從貓眼中，鎖定了一個女孩子的背影，女孩跟在鄰居阿姨身后，找鑰匙的同時，掉下來一張紙。

　　門打開，又關(guān)上，周炯等了一會兒，走到過道上，撿起那張紙瞅了瞅，是“妖精街”的宣傳單。在一分鐘內(nèi)，是周炯這三年來，第一次打開房門。

　　此后，周炯便三番兩次地夢見女孩，早早地醒來，見到她同鄰居阿姨一起外出，然后提著一包菜回來，阿姨總是會駐足在過道上，挖空心思地咒罵，但同時又苦于沒有對手，仿佛在和空氣吵架，銼傷了銳氣，最后只好提著菜垂頭喪氣地進(jìn)屋。

　　女孩有時候很早出去，傍晚歸來，背著一塊畫板，衣服臟兮兮的，如他一般，二人有了簡單的相似點(diǎn)。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女孩兒的名字。

　　（二）

　　火災(zāi)以后，他便開始厭惡紅色，還有太陽。

　　父親是爺爺?shù)牡谒膫€兒子，因?yàn)楦赣H的偏執(zhí)，他們父子倆關(guān)系本來不好，但沒有想到，火災(zāi)過后，爺爺卻成了他最可以依靠的人。

　　公安把他判給爺爺，爺爺成為他的監(jiān)護(hù)人，剛開始天天送飯，剛開始他還出去走走，無非是看看老頭兒下棋，后來自己也下棋，長長的頭發(fā)蓋住臉，掃過棋盤。

　　他并不敏感星期的刻度，能觸摸到時間的流逝是在剪頭發(fā)的時候，每半個月坐在理發(fā)椅上，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嘟囔一句“哎呀”。

　　后來，周炯覺得做點(diǎn)什么都感到累，什么都不做也累，他也就懶得做了，洗衣機(jī)壞了，臟衣服堆在客廳里，偶爾爺爺來幫他洗一洗。

　　他看見爺爺彎著腰坐在一個塑料凳子上，前面擺著一個大盆，一邊洗一邊同周炯開玩笑：“你看，站著洗，累，我就坐在一個凳子上洗，洗得無聊，就唱歌?！?p>　　在聽到《友誼地久天長》的渾厚歌聲后，周炯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問爺爺，怎么才能活得輕松一點(diǎn)。

　　爺爺說：“想活得輕松，放棄是方法之一，但要看你怎么放棄了?！?p>　　周炯咽了一下唾沫，說：“放棄？不要朋友，不再講話。”

　　爺爺苦笑到：“我活這么久，算是看透了，你我都是孤獨(dú)地來，孤獨(dú)地離開，你確定，中間的這一段，也要一個人走？”

　　“不清楚，再看吧！看吧！”

　　“孩子，你啊，往后所有的苦累都得一個人扛著，最后的好壞也要自己受著?！?p>　　冬日的一天夜里，一只黃色的野貓順著空調(diào)外架爬到他的床上，他的腳觸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一驚，從床上坐起來，看見了呼呼大睡的貓。

　　他像一個普通的青年那樣，拿著一根繩子逗貓，貓也像普通的貓那樣敞開肚皮。他決心留下它。

　　剛開始養(yǎng)貓的時候，爺爺用蛇皮口袋裝來黃沙，充當(dāng)貓砂，離開時又把臟的貓砂裝進(jìn)蛇皮口袋里帶走。

　　爺爺來的次數(shù)由一周兩次，變成一周一次，一個月一次，后來爺爺生病了，便很少來看他。

　　再后來，爺爺病死了，同時貓也病了，沒救了，他看著它痛苦著，身體逐漸變得冰涼。那一個月里，周炯整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剛吃下的東西，立馬吐了出來。

　　他的頭發(fā)長且油膩，覆蓋在肩頭上，二伯聲色俱厲地質(zhì)問他：“你這是干什么呀？”

　　周炯在本就不寬敞的房間里踱來踱去，撓著頭，半響才說一句：“你也要走嗎？”

　　二伯說：“以后我都會來看你的?！?p>　　周炯一瞬間崩潰了，突然就哭出來，停下來，蹲在一張椅子旁，一口一口地咽著保溫桶里的飯。

　　二伯把保溫桶拿到洗手臺洗了，提在手上，走時遞給他兩根橡皮筋，說，我也不勸你剪頭發(fā)，老爺子也沒有勸住，你就做事的時候綁一下也好。

　　他接過來，圈在手上，稍稍有點(diǎn)緊。二伯拍拍他的肩膀，走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周炯的左手腫了一大圈，他把橡皮筋摘下后，放在了桌子上，后來手消腫了，他又把它們戴上了，還好，比較松了。

　　在之后的幾年里，他幾乎再也沒有出去過。每天打游戲，日夜不分，每天睡到下午一點(diǎn)半起來，餓著肚皮打游戲，點(diǎn)外賣，吃飯，打游戲，再在凌晨四點(diǎn)伴隨著或冷或熱的空調(diào)風(fēng)聲入睡。

　?。ㄈ?p>　　日子過得很快，對他不滿的人越來越多，隨后業(yè)委會舉行了一場聲勢浩蕩的游行，開始有組織地抵制他，他最后不得已賣了房子，帶著三百萬去縣城了。

　　臨走前，周炯最后一次照鏡子，鏡子中的他披著油膩的長發(fā)，身后是被徹底打掃干凈的303房間，一切都是嶄新的，光鮮的，他嗅了嗅，房間里沒有死耗子的味道，也沒有了他活過的痕跡，一個人匆匆地消失掉了，仿佛不曾存在過一樣。

　　二伯說，周炯你帶著剩下的幾百萬滾蛋吧！臨走時，二叔好像變了一個人，那時候的他看起來就像小學(xué)門口賣炸串的師傅，謙卑熱情，雙手握住周炯，說到“當(dāng)年你爸去外地讀書，我也是這樣送他的”，他眼眶和鼻尖竟然紅了，同時，站臺上的人都盯著這個即將潸然淚下的男人，他愣了一下，對周圍的人說：“老子不知道你們在看什么，我有那么好看嗎？”

　　周炯反問他：“二叔，你確定他們不是在看我？”

　　二叔收回他滿載熱情的溫暖的大手，搓了搓，說：“那個，該走得了……”

　　周炯來到縣城，走進(jìn)一家位于居民樓一樓的理發(fā)店，一個老頭熱情地從躺椅上坐起來，招呼他在鏡子前坐下，圍上理發(fā)圍布，殷勤而又善良地問到：“打算剪個什么發(fā)型啦？”

　　他張了張口，發(fā)現(xiàn)說不出話來，可能太久沒有與外人交流了吧，口齒不利落。老頭兒以為他沒聽清，于是又重復(fù)了一遍，聲音加大了。他說，短發(fā)。

　　他摸摸褲子，里面有計(jì)劃理發(fā)的一百塊錢，去了幾家理發(fā)店，看著這么油膩的頭發(fā)，也都作罷。他懊悔不已，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去那么熱鬧的地方理發(fā)，這會兒又給別人提供了談笑的資料?？赡囊患依戆l(fā)店不熱鬧啦？那里面全是令人炫目的不銹鋼剪子，越看越美的鏡子，連他們說出的話都閃閃發(fā)亮。當(dāng)然，除了這家灰蒙蒙的理發(fā)店。

　　理發(fā)的時候，老頭絮絮叨叨地講一些與周炯無關(guān)的事：這是我自己開的理發(fā)店，爺爺曾是剃頭匠，老婆生病了，這么辛苦，還房貸呀，后來買了一樓的房，開一家理發(fā)店。

　　偶爾老頭會問點(diǎn)周炯關(guān)于理發(fā)的要求，周炯的回答很干脆，全是“好的”“行”“可以”。

　　理完發(fā)后，周炯付了錢，向老頭打聽到了妖精街的去處，便揣著那張破舊的宣傳單，慢慢地走進(jìn)了那條街道。

　　在妖精街的入口處，一群外賣小哥在等單，通通坐在摩托車上，握著手機(jī)；旁邊有中老年人，分幾批蹲在階梯上，也在等貨物。

　　街道漂亮有很多人，大多戴著妖精面具，故稱之為“妖精街”，有戴著狐貍面具的大叔吆喝著烤肉串，手法嫻熟地翻動著竹簽；也有揮著紗巾販賣小風(fēng)扇的“兔子”。

　　一座寺廟詭異地矗立妖精街的中間，是座老廟，那兒正在表演一場大戲：法海從廟門里沖出來，表演收白蛇妖精的戲碼，剛沖出來，就摔了個狗啃泥，圍著的人群哄然大笑。

　　這時，從人群里跑出來一個老頭，頭發(fā)花白且凌亂，他瘋瘋癲癲地吼道：“今天星期幾？你們害怕了吧！一對二！”

　　扮演法海的演員將計(jì)就計(jì)，從地上爬起來，握著法杖，往地上一立，大吼一聲：“把這妖怪拿下。”

　　旁邊扮演和尚的男人，順勢上前，左手壓住老頭兒肩膀，右手拉住他的手臂，三下二除五，把老頭兒拖出了包圍圈。

　　周炯站在旁邊看熱鬧，所謂的荒誕，變成了此時人們眼中的現(xiàn)實(shí)。

　?。ㄋ模?p>　　他以前披著長發(fā)，不用戴面具，而現(xiàn)在，為了生意，還是選了一個普通的黃色貓咪面具戴著，盡管臉就是最好的面具。

　　周炯決定去妖精街上班了，他先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就在理發(fā)店樓上，租金很便宜，相較于他幾百萬的存款來說，是綽綽有余。

　　他進(jìn)了一批棉布裙子，打算去妖精街?jǐn)[攤，至于為什么非要去那兒，還一改往常地打算販賣女式衣物，他想，也許是沒啥具體的理由的。

　　他的攤位旁邊坐著一個女孩兒，戴著很普通的面具，披著長發(fā)在畫素描，一幅素描，賣十塊錢，生意不好不壞，女孩兒看起來不在乎，還經(jīng)?？梢月牭剿男β?。周炯想，也許她也有一套位于市中心的房吧！

　　一天，女孩取下面具，露出很湊合，很勉強(qiáng)的表情問他：“你有多余的橡皮筋嗎？”

　　周炯愣了一下，女孩兒是那個貓眼里看到的女孩兒。他很想放聲大笑，同時又想放聲大哭。他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指觸到堅(jiān)硬的塑料面具外殼，現(xiàn)在是以這樣的面貌去遇到她，以后若是突然消失，也不會有遺憾了，他放心了。

　　“哦，我找找?！敝芫颊f。

　　周炯知道自己沒有，還是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然后回復(fù)抱歉。突然，他想起手腕上的兩根橡皮筋，于是取下來一根遞給了女孩。

　　女孩兒問道：“這個不過三十塊錢吧？”

　　“什么？”周炯說。

　　“這裙子的進(jìn)價?！?p>　　“嗯嗯，很便宜?！敝芫妓伎剂藥酌耄贸隽私Y(jié)論。

　　“你說，這個面具我要放在哪里嘛？放在哪里，都顯得挺多余的。你也取下來吧，天兒挺熱的。”

　　“不了。”他說。

　　女孩子繼續(xù)問道：“我叫‘李雪代’，你叫什么呢？”

　　周炯絞盡腦汁，卻無法給出答復(fù)。

　　女孩子試著問了一句：“外號肯定有吧?！?p>　　“廢人一個?！敝芫颊f。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李雪代掏出手機(jī)，說：“交個朋友行嗎？你的電話是…”

　　周炯說出一串?dāng)?shù)字，過了一會兒，兜里的手機(jī)響了幾聲，李雪代同樣也聽到聲音了，隨即她笑著搖了搖手機(jī)，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些日子后，一天，李雪代說她要回去了，回廣州，臨走之前，期待著看一下他的模樣。

　　李雪代對周炯說：“你的眼睛很好看，笑起來彎彎的?！边€用兩只手在空中比劃出一個弧形。

　　李雪代說要合影，周炯遲疑了一下，按照最開始下定的決心，還是沒有把面具取下來。

　　女孩兒望著周炯，略作思考，然后說道：“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如果不能做到?！?p>　　從妖精街回來后，周炯脫下濕漉漉的衣服，泡在盆子里，坐在小板凳上，像爺爺當(dāng)初教給他的一樣，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吹著口哨，口哨聲斷斷續(xù)續(xù)，最后變成了嗚咽。

　　這就是放棄了嗎？這就是輕松了嗎？他心想。只不過是從一個混沌的殼跳進(jìn)另一個混沌的殼里。

　　周炯坐在小板凳上，四周的風(fēng)景始終沒有變化，陽臺外面的云朵也沒有消散，樓下理發(fā)店老頭兒的聲音依舊憨厚熱鬧。

　　他站起來，他的思維不由分說地把他拉扯到桌子那里，他濕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打開手機(jī)，點(diǎn)開一串號碼撥了過去，對方的手機(jī)鈴聲響起，是蔡琴的聲音：“魚兒離不開這片大海，人兒還在等著他回來……”

　　與此同時，李雪代的手機(jī)屏幕上顯示出四個字——“好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