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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有條藍(lán)染川

第二十九章 茉莉弟(上)

門前有條藍(lán)染川 羊君小二 4426 2021-02-04 11:14:51

  一

  在白晝的街道上,小男孩跪在屋檐下,頭上一半是陰涼的黑土,一半是閃閃發(fā)亮的楊樹梢,他舉著放大鏡,細(xì)微地調(diào)整它移動的距離,亮點下是一只倉皇逃竄的螞蟻,屁股后面跟著奪命的探照燈,奔跑的速度最后變得緩慢,身體掙扎幾下,逐漸變得焦黃。

  夏克泉站在墻角,低著頭觀察那只螞蟻,由生到死,順便點燃最后一支香煙,煙也在由生到滅,同時他全身上下也蒙上了煙霧氣。

  大多數(shù)人看到那只可憐的螞蟻后,都不會大動肝火,小孩子的游戲,只要尚在情理之中,它就是必死無疑。

  “你是哪里人?來腰子街干嘛?”小孩子站起來,一字一句地強調(diào),停頓幾秒后,舉起放大鏡,對著他身上的東西研究起來:锃亮的黑皮鞋,往上就是黑色西褲,金黃色的手表,手里躺著一個打火機。

  胡豆大小的光斑在夏克泉身上游走,每處停留不過幾秒鐘,光斑使他聯(lián)想到類似審判的場景:各種單細(xì)胞生物在海洋澡盆里同甘共苦,頭頂劃過的閃電擊中剛上岸的布龍度海蝎,隕石掉落在恐龍時代,報紙上的投降消息流竄在大街小巷,輪到他接受太陽的審視了。

  “你又在搞放大鏡,叫你不要把它對著人,對著螞蟻,小心我給你爸說讓他揍你一頓?!币粋€身體精瘦的老頭兒提著一籃子菜走過來,放下籃子,對小男孩發(fā)出怒吼。

  夏克泉與老頭兒對視了一眼,就知道這人叫作小部分,再看看眼皮底下的,一只手叉著腰的小男孩,明白春風(fēng)化雨,也無非如此。老頭兒繼續(xù)著他的絮絮叨叨,很明顯,他的話和臉無法使小孩屈服,那話聒噪無聊,而那臉則是一個沉默寡言且生性靦腆的人所應(yīng)該具備的形狀,與他勤勤懇懇,同時又窩窩囊囊的一生形成了確鑿的聯(lián)系,總結(jié)起來,就是老實人的臉。

  “廖小華在外面打工,他才不知道呢。”小男孩最后仰起頭,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等勁兒散后,轉(zhuǎn)身跑了。

  老頭兒氣呼呼地提起籃子,走進(jìn)旁邊的一個小院,夏克泉在院門前站立片刻,也跟著進(jìn)去了。

  二、

  與外面街道的石板路不同,院子的地是水泥地,東邊有一棵石榴樹,樹下幾人在斗地主,屋內(nèi)也傳來了紙牌摔在木桌上的“啪啪”聲響,三桌人都打著赤膊,這邊剛把蒲扇放下,那里茶壺嘴就已經(jīng)塞進(jìn)嘴里了。

  棋牌室旁邊有個簡易的商店,立著一大一小兩個柜子,大木柜子上擺著日用品,靠大門的一面掛著鏡子,鏡子前放著一把椅子,帶玻璃的小柜子里裝著香煙和零食。

  夏克泉的到來并沒有打擾到這場熱烈的活動,他靠在柜臺邊,說:“來包中華?!表樖职汛蚧饳C放在柜臺上把玩,打火機上面雕了一條龍,龍角早就脫了色。等老頭兒彎下腰拿煙的時候,夏克泉瞥見院子的西南角搭了一個棚子,下面立著一個畫架,他放下打火機,略顯詫異地問到:“你還會畫畫啦?”

  “哦,那個呀,你想,我怎么會呢。是在我們這兒租房的大學(xué)生,她說那葡萄藤特好看,想留下來畫它,我也沒瞧出哪里好看了,大太陽一曬,全縮成一團(tuán)了。哦,她說還要畫那條河?!?p>  “哦,門口的那條河的確看著挺舒服的,怎么不見她人啦?”夏克泉拿起擺在玻璃柜臺上的香煙,轉(zhuǎn)身離開。

  “哎,你的打火機,落下了?!崩项^兒吼道。

  “你說那寺廟里的菩薩,怎么就沒人拜啦?”夏克泉接過打火機,突然說出這么一句,好像丟了一條死魚擺在柜臺上。

  “哦,你說的是街尾的寺廟啊,你去過?看見那幾個和尚沒?”老頭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好奇的神情。

  “沒有?!彼蠈嵒卮?,上午的確去逛了一圈,一個也沒有。

  “哪有人把廟建在街上的,鬧哄哄的,沒有佛氣,起碼應(yīng)該是深山老林啰。再說‘未到苦絕,不信神佛’?!笔駱湎乱粋€打牌的老大爺回答,“一對二?!?p>  “哦,也對?!毕目巳h首思索。

  “你不熱嗎?”老頭兒指一指他身上的西服。

  時值盛夏,夏克泉經(jīng)他一提醒,猛然發(fā)現(xiàn)這里不是空調(diào)房,熱氣像火苗一樣,經(jīng)脊背,從腳后跟竄到后腦勺,陡然感到太陽穴疼痛,得趕緊回去,匆忙作別,走向離院子不遠(yuǎn)處的一輛黑色轎車,里面冷氣十足。

  “開會去吧。”他坐上車,取出一瓶純凈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小口。

  三、

  “茉莉弟,剪個寸頭。”一個男人走進(jìn)門,一屁股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是廖小華。

  這男人長得并不好看,雖然年輕,但面頰凹陷,雙眼無神,有時甚至流露出狡黠的光。因為與茉莉弟沾親帶故,所以并不妨礙他成為茉莉弟值得信任的人之一。

  老頭兒熟練地給廖小華系上理發(fā)圍布,再從柜子里取出剪頭的推子,電推子在頭上緩慢地走過,細(xì)碎的頭發(fā)落在地上。

  老頭兒是在茉莉花開的時候出生的,臉與廖小華自然不同,他面容溫和,身體精瘦,五十多歲了,卻照樣能在秋收時扛著一百多斤的稻谷爬坡上坎,臘月親戚殺豬的時候,也得叫上他幫忙才行。

  “你兒子說你去城里打工了,怎么突然就回來了?”茉莉弟問到。

  “找不到錢,就回來了。”廖小華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臉。

  頭發(fā)還在往下落,石榴樹下鬧哄哄的,有人回家了,這下子人不夠,按照慣例,茉莉弟是要加入他們的,只不過今天是由剪完頭發(fā)的廖小華來接替他的崗位。

  天色越發(fā)暗沉,爭論還在繼續(xù),廖小華打著牌,不理他們,茉莉弟則轉(zhuǎn)入了廚房,給他老伴做晚飯。

  他老伴薛紅梅從鎮(zhèn)上超市下班回家,一進(jìn)門就開始清理錢柜,順便問了幾句租房的女大學(xué)生什么時候回來。

  她身材豐腴,站在逼仄的柜臺旁有些喘不過氣,她并沒有打算算清每一筆賬,因為小賣部薄利得每天只能賺上五六十塊錢,她只是起監(jiān)督作用,免得茉莉弟輸?shù)锰唷?p>  薛紅梅回來后,打牌的人慢慢散了。她是那種常規(guī)認(rèn)識中的兇女人,嗓門大,底盤穩(wěn),不好惹,街上的人都這么認(rèn)為,連茉莉弟也漸漸地深信不疑了,處處顯得忍讓。薛紅梅倒是覺得沒有必要,她的利齒全都用在撕咬超市里那些瘋?cè)睡傉Z上了,同茉莉弟相處時,還是輕言細(xì)語,再說整天就見面這一會兒,哪有什么矛盾來讓他們摩擦的,頂多是偶爾下班晚了,她抱怨一下,他嘟囔幾句。

  晚飯吃得很早,兩人在石榴樹下歇了一會兒涼,就去睡了。睡到半夜,朦朧之間,茉莉弟聽到牛叫,好多年沒有養(yǎng)牛了,哪里來的聲音?倒是十年前養(yǎng)過一頭黃牛,牽牛的繩現(xiàn)在還掛在廚房的墻上。

  牛還在叫,反正也醒了,他豁然敞開窗戶,見女大學(xué)生站在院子里,一動不動地望著葡萄藤。他輕手輕腳地下床,披著衣服走出門,站在院子里,咳嗽兩聲:“這么晚了,還不睡嗎?”

  “我睡不著,來看看這葡萄葉子?!彼嗳嗵栄?,“找下靈感。”

  “這葡萄葉子也沒那么好看吧!干枯,擰在一起,像疤痕?!避岳虻茌p言細(xì)語地說,“當(dāng)然,我不是很懂?!彼拇_這么認(rèn)為,與其說是欣賞水平的問題,不如說是葡萄藤的問題。

  “代雪,明天早飯想吃什么呢?粥,油條?”薛紅梅醒了,也披著衣服站在門檻上。

  女大學(xué)生粲然一笑,說:“都行,薛姨,謝謝您,太麻煩您了。”

  “沒事兒,你來了,這個院子就熱鬧起來了,我還要感謝你啦!”薛紅梅用柔和的目光看著女大學(xué)生。

  四、

  早上剛吃完飯,代雪就扛著鋤頭去后院除草,薛紅梅收拾收拾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往鎮(zhèn)上的超市上班,茉莉弟則如一尊彌勒佛一樣,定守在店門口。

  夏日的早晨很快升起了燥熱,百無聊賴的人買完菜漸漸聚集到小院里,扯東扯西。茉莉弟的小賣部,不僅是街里的棋牌室,更是各種消息的狙擊口。一人挑起話端:“好像我們這里快要進(jìn)行拆遷改造了,說要建成什么集旅游和美食于一身的街道。”

  “那太好了,就可以賺一筆拆遷款了?!币蝗硕自谖蓍芟抡f。

  “好什么好呀!如果按照棚戶區(qū)規(guī)格進(jìn)行改造的話,賠的錢還不夠買一套二手房的。到時候家都沒有了,你們就等著露宿街頭吧!”廖小華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罵罵咧咧地說到。

  還有人決定現(xiàn)在就回去升高樓層,打算發(fā)一筆橫財。

  茉莉弟瞅著罵罵咧咧的一群人,心里覺得煩悶,見代雪扛著鋤頭回來了,他便接過去,托廖小華照看小店,慢慢悠悠地晃到后院種些蔬菜。夏天干裂的土是鐵做的銹琴,一鋤頭下去,發(fā)出錚錚的金屬聲,晃悠悠地飄揚在院子上空。

  過了一個月,拆遷的相關(guān)文件下來了,應(yīng)了廖小華的那句話,按照棚戶區(qū)進(jìn)行改造,腰子街改為妖精街,作為商業(yè)街道進(jìn)行發(fā)展。

  拆遷的事情一下子鬧得沸沸揚揚,一群人幾乎要因為這個問題打起來了,最后不得不請路過的主任評論,他們把街道主任老大爺圍在中間,喋喋不休地說著各自的難處,總結(jié)起來,就是希望政府多撥一點拆遷款。

  老太爺舉著雨傘,抹了抹額頭上的雨水,斬釘截鐵地說:“這事兒,我覺得有貓膩,肯定是那個建設(shè)公司搞的鬼。咱們?nèi)フ宜麄兝碚撊??!?p>  廖小華說:“對,帶上家伙,去理論理論?!?p>  一行人撐著傘走到街的盡頭,雨越下越大,一個挖機正在拓寬河道,另一個大型挖機立在橋頭,正準(zhǔn)備挖路基,他們擋在挖機前面,像一個黑色的秤砣卡在食道里,一動不動。

  開挖機的人跳下來,罵罵咧咧地說:“你們干嘛?不要命啦?”

  廖小華握著鋤頭上前跨一步,說:“頭頂?shù)囊黄叨紱]有了,你讓我們把這條命擱在哪兒啦?”

  老太爺伸出手?jǐn)r住廖小華,他揮揮手,說:“小伙子,我們不是來找你的麻煩,你們負(fù)責(zé)人啦,喊出來,我們商量一件事?!彼谆ɑǖ暮宇濐澯朴频模袔赘€懸著倒映著模糊人影的雨珠。

  小伙子氣呼呼地打電話,幾分鐘后,說:“我們老總不見你們,散了吧,別拉拉扯扯,耽誤我干活?!毙』镒右话哑查_廖小華伸出的右手,瞪了他一眼。

  廖小華繼續(xù)伸手拉小伙子衣領(lǐng):“今天你們別想開工了,你小子快去叫你老總來,聽見沒有?”

  “你是不是活膩了,想挨打呀?”小伙子原地繞了一圈,掙脫后,一拳揮過去,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廖小華的臉上。

  村里的幾個人圍著小伙子打,推搡中,踩斷了路邊盛開的幾把雨傘,他看準(zhǔn)一個空隙,沖出去,溜進(jìn)了挖機駕駛艙里,按了幾個按鈕,巨大的黃色爪子從泥土里拔地而起,氣勢洶洶地朝他們揮過來。

  老大爺振臂一呼:“鄉(xiāng)親們,我們的家園就要被拆了,他們要把它變成一條聞所未聞的街道,一個藏污納垢的耗子窩,他們驅(qū)逐我們的人,侵占我們的田地,污染我們的河,折騰我們的耳朵,事已至此,我們只有抵抗,發(fā)誓不達(dá)目的決不罷休!”

  一群人擋在挖機面前,老太爺更是站在了最前面,黃色爪子放下來,像一只張開的手掌一般,貼合著地面在前進(jìn),他們在后退。

  茉莉弟在草叢里撿起一個破舊的黃色安全帽,從旁邊溜過去,跳進(jìn)爪子里,他揮動安全帽,說:“別動了,別動了?!弊ψ觿×业囟秳又?,茉莉弟蹲下來,緊緊拉著沾著泥巴滑膩的爪子,坐在駕駛艙里的小伙子無可奈何,突然做了一個惡毒的決定,將挖機停留在橋上,黃色爪子往下伸到橋下邊,像趴在橋邊吐著黃色舌頭的小狗。他迅速地拔走鑰匙,關(guān)上駕駛艙的玻璃門,跑了。

  雨還在沒完沒了地下,茉莉弟懸在村口的水泥橋和下面污濁的洪水之間哭笑不得,他以命相博,哪知對方不知輕重。爪子里的泥土已經(jīng)沉沒在雨水里,他順著往上爬,太滑了,無法前進(jìn)。

  目前的情況就是:河里的水越來越多,越來越黃,河岸的挖機已經(jīng)停留在岸邊安全的地方,駕駛員跑了,剩下的一群人面面相覷,扔下來幾把雨傘,都掉在了河里,要不就是剛剛接觸爪子就如觸電般彈出去。

  有人找來繩子,扔到茉莉弟那兒,他剛將身體托付給繩子,爪子就發(fā)出“嘰里呱啦”的警告聲,茉莉弟不敢輕舉妄動,囑咐眾人暫時不要告訴妻子。他脫下安全帽,把爪子里的水舀出去,潑進(jìn)河里,爪子里的水干了,但還是會有的,因為頭頂暴雨從未停歇。

  茉莉弟扔掉了安全帽,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厚厚的黃泥上,雨水從他的頭頂一直灌到腳脖子上,他在等,等一個已經(jīng)講了一萬次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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