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於花檐子中，以手擘簾，向外望去。
巷子里盡是雅潔的小樓深院，間有歌女婉轉(zhuǎn)清音隱隱而發(fā)，是一鷓鴣天。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
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幾萬重。
待聽清其詞，不由失笑，遂向檐側(cè)乘馬緊隨的他道:“想來這填詞之人甚愛義山句，只是這般套用，未免糟蹋了人家的好詩。莫不是柳屯田作的？”
他聞言，撫掌大笑，彎腰捧腹，差點(diǎn)落下馬去。拭著眼角兒道:“這是子京的新作。他若是知你以柳七郎比他，只怕不欲再活著了！”
我聞言亦笑了笑。
“永叔，我雖這樣說，可不許你去作賤他?！毕雭硭螌W(xué)士是個(gè)面皮兒薄的，張瓊與他說句話兒，他便窘的那般，只怕永叔無意間取笑，得罪了他。
“并非我想開他玩笑，他實(shí)是好笑的。我說個(gè)典故與你聽，你必要笑的。”他強(qiáng)忍笑意，向我道。
“這人也奇。填詞作曲，皆作鄭衛(wèi)之音，花間艷體。本性如此，也怪不得他。為文修史，卻偏愛古文。若作的好也就罷了，其文滿紙晦澀，言之無物，如此修史，毫無太史公筆意，豈可為法！修深以為患，又不好直陳其過。一日夜宿玉堂，所夢不吉，欲題門禳之，兼之諷勸於他。便題了‘宵寐非禎，札闥洪休’八字。次晨他來替我，見此大笑道‘恁地唬人，不過是夜夢不祥，題門大吉嘛。’我便道，‘此正仿公，迅雷不無暇聰之句耳！’他聽了，無言以對(duì)。現(xiàn)如今文風(fēng)大改，我總算是沒愧對(duì)干秋史筆！”說罷撫須大笑。
我聽得幾次絕倒，灑落了一路笑聲。
不覺已至汴河北岸，相藍(lán)門前。他下馬行至檐子前，將我扶下。
春日明媚的陽光沐在身上，溫暖和煦。如他的微笑，有令人沉醉的力量！
我們并肩攜手，沿岸緩緩而行。明麗陽光映在水面，滟滟波光載雲(yún)影，亦有我們二人相依的身影！岸上萬花盛放，絢爛如霞。他長身廣袖，瀟灑漫行，皎如玉樹臨春風(fēng)！遠(yuǎn)遠(yuǎn)望去，相藍(lán)門前游人浩浩如海，喧鬧語笑，聲聞遠(yuǎn)近。柳下花前，酒肆茶坊，歌吹之聲沸天。身側(cè)時(shí)有游人行過，莫不簪花著錦。微風(fēng)時(shí)而拂起我紫紗蓋頭的一角，恰睹春風(fēng)上國繁華。
有買花女子，手挽馬面竹藍(lán)行過，叫賣之聲吳儂溫軟，正是我故鄉(xiāng)之音。
“買矮貨啊哉！呆唉露珠，新鮮來哉！”
(賣花啦！帶露珠兒的，新鮮著呢！)
我聽了，有一瞬停滯。
他隨即叫住賣花女子，道:“小娘子且住，將你的花與我瞧瞧。
那女子聞言住步，將藍(lán)子擎起，笑道:“大官乃，啊個(gè)小娘子標(biāo)字哉！是儂娘子伐??？”
(大官人，這個(gè)小娘子標(biāo)致，是你娘子不是?)
他聽不大懂，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
我的臉燒得火熱，佯做不見。轉(zhuǎn)向那女童微笑道:“弗是。他是剛伯乃，我弗與他做嘎主婆，儂弗要拎勿清！”
(不是。他是江北人，我不給他做娘子，你不要亂講話。)
那女童卻笑道:“弗是我拎勿清，怪剛北乃好相貌！”
(不是我亂講，怪只怪江北人好儀容！)
他蹙起眉頭，仔細(xì)分辨，顯然是沒聽明白。轉(zhuǎn)而問我。
見他這般，我促狹的笑了笑，當(dāng)面兒哄他道:“他問我想要什么花兒，我答他，要一枝兒蘭花?！?p> “哦，這枝兒開的好?！彼f著，拈了一枝兒并蒂蘭花在手里，身後的萍姐兒趕上來償錢。
他舒臂，揭開我的蓋頭，將花簪在我髻上。旋即俯下身來，在我耳畔輕笑道:“我可不是江北人，玉娘想是忘記了在下亦曾客居維揚(yáng)！”
我的臉一下紅起來，嗔道:“既是知曉，還來問我做什么！”說罷快步向前行去，他亦緊緊相隨。
“我們?nèi)ハ嗨{(lán)走走可好？”他溫和詢問。
我欣然應(yīng)喏。遂與他一同行去。
一路行來，人群熙熙攘攘，挨肩接踵。他展開大袖，將我環(huán)護(hù)其中，只怕我被人推擠。萍姐亦緊緊相隨，生怕走散了。
用了半個(gè)時(shí)辰，才進(jìn)得門去。我累得氣促不已，靠在他臂彎中喘氣兒。
一陣風(fēng)吹來，挾著令人作嘔的腥臊味兒。我不禁皺起眉頭，抬目望去，盡是些飛禽貓犬之屬。
我一向喜潔，不欲久留，向他道:“永叔，我們?nèi)ズ筮厓簳涟?。?p> 他聞言，扶了我緩緩而行。
到得殿後，只見兩側(cè)廊上皆是小販擺的攤位，攤前擠滿了游人仕女。
我們亦攜手趨前，在一書攤前停駐。我見一手卷，形制古雅，似前朝故物，遂拾了在手中，細(xì)細(xì)賞玩。只見卷首三字‘艸堂集’，下用小篆作序，有言曰‘臨當(dāng)掛冠，公又疾亟，草稿萬卷，手集未修，俾予為序?！掠中∽忠恍校弧S郡李陽冰?！庇^罷，不由大喜。
他見我如獲至寶的樣子，亦不禁好奇，湊過來側(cè)首觀看。目光堪堪掠過幾行文字，亦不禁喜形於色，撫掌嘆道:“妙哉，此乃太白遺編。我初入館閣時(shí)，奉詔編次崇文書目，亦未見此。今日得睹，全賴卿之力也！”
說罷，詢問其價(jià)。鬻者曰:“此唐時(shí)物，愿得錢十五干?！?p> 他聽了，亦不講論，直呼萍姐兒償價(jià)。
萍姐兒領(lǐng)命上前，踟躕半晌，方壓低聲兒道:“大官人，奴不曾帶得這許多錢！”
他聞此，有一瞬遲疑?？戳丝次沂稚系臅唇庀屡屐堆g的紫金魚袋，拿在手上。兩相對(duì)比後，最終選擇了留下前者，將那紫金魚袋遞與鬻書者！”
那鬻書人遲疑著，只是不敢伸手來接。
他貝狀，竟將魚袋拋在書攤上，笑道:“你拿好了！書我先拿走，等會(huì)子教人來償價(jià)，贖回此物?！?p> 那人聽得，只不敢收下，作揖道:“這位官人行行好兒，放過小底罷！我認(rèn)得，這是官家賜大臣的紫金魚袋，出入禁中的憑證！小底就是窮瘋了，也不敢冒這欺天之罪?！?p> 他聞此，亦頗為難，負(fù)手於身後，來回踱著步子。
見他這般，我抬手拔下髻上一股金釵，遞與那鬻書人，笑道:“押此物可好？”
那人見此釵嵌著碩大圓潤的珠子，遂欣然應(yīng)喏。
他見此，忙伸手?jǐn)r擋。我輕輕兒將他的手撥開，微笑道:“唐有白頭賀監(jiān)金龜當(dāng)酒，今有紅顏林氏寶釵換書。一個(gè)不留神兒，便載入青史。這等美事，永叔還是讓與妾罷?！?p> 說罷，俯身拾起他適才丟在書攤上的魚袋，為他重新佩好。微嗔道:“早起拋紗帽兒，如今又當(dāng)起魚袋來，仔細(xì)被有心人瞧見，劾你不敬朝廷！瀆慢御賜之物！其罪非小。”
他認(rèn)真聽罷，傾身過來，低語道:“我不怕！私納內(nèi)人的罪名我都敢擔(dān)，還怕這個(gè)！”
“啐！快叫官家來看看，他的風(fēng)流大學(xué)士！”我聽了這話，佯啐一口，低頭跑開！
次曰，早膳甫罷。他入對(duì)禁中，尚未歸來?？粗ブ欣婊h落，紛紛如雪，心下悵然若失，輕咳出聲。
萍姐聞得，走上前來，將一件鵝黃熟羅的夾褙子披在我肩上，輕聲兒勸道:“如今雖說是春曰里了，早起卻仍是涼的。夫人身子才好些，如何站在風(fēng)口兒里呢？回屋歇歇兒罷?！闭f罷，扶了我緩緩回到屋中。
幾步走來，只覺身上無力，出了一層兒薄汗。便是如此，亦不愿躺在床上。怕極了病臥於床。仿佛一睡下去，就再也無力起來了一般！
進(jìn)得西屋兒書室，三壁皆是書架子，高至房梁，滿滿的堆垛著圖籍。窗下一張闊大的書案，影青筆筒中林列著數(shù)十支大小不一的舊筆。盈尺大硯，中間被磨的深深凹陷下去。寫著文字的故紙垛於案頭，足足有一尺高矮！屋子正中是一張清漆小琴桌，上有一琴，玉軫金徽，絲絳焦尾。旁置一香幾，幾上乃一青銅山爐。房中簾、帷、桌袱、椅搭兒，一色兒的白綾彈墨。
緩緩行至窗前，推開一扇窗子，有薰風(fēng)撲面而來，殘香隱然，是海棠凋零的味道。
就案上抽出一張文字，拿在手上，正欲細(xì)看，卻聞見巷中傳來‘得得’蹄聲兒。撂下文字，快步出屋，奔至庭中。見萍姐去開門，我才恍然覺出不妥。欲回避，卻已來不及?；艁y間，猛然見得梨花正好，便攏了一枝兒在手，低頭佯嗅。
他勿勿行來，見我在院中，快步上前。緋袍金帶，猶染御爐天香。他舒臂扶住我肩頭，俯下身來。不想長逾一尺的幞頭腳兒抵在我肩上，令他無法再靠近。
見此情形，我不由拍手兒謔道:“這帽子真是妙呢！太祖官家初制此帽，為的是防止朝士交頭接耳。卻不想它另有妙處，亦防得那壞了心思的臣子輕薄良家女子?！闭f罷掩口，吃吃而笑。
“此帽既是如此不近人情，妨我親近佳人，不要也罷！”他說著，竟抬手取下幞頭兒，望天一拋。
那幞頭直直向他身後落下，萍姐兒手疾眼快，搶了接在手里，笑道:“大官人也忒不老成些，當(dāng)了這些年官兒，胡子都一大把了，卻來欺負(fù)林夫人這十幾歲的小娘子?！?p> “這小妮子，等他做了你的主母，再幫腔兒還不遲呢！”他板起面孔佯怒訓(xùn)斥，卻引得萍姐兒笑起來。
雖說是玩笑，這樣露骨的話，我聽了，仍不由面紅心跳。只不理他，捧了那梨花俯首而嗅。
他負(fù)手踱至我面前，睨著我道:“我從不知，梨花竟這樣香的。往後填詞裁句，可又有新典故了！”說罷，撫須大笑。
心事兒被他看穿，我羞愧難當(dāng)，輕咳起來，轉(zhuǎn)身向屋里跑去。
不防被他拉住袖角兒。他斂了笑容，柔聲道:“我才回來的路上，見相藍(lán)甚是熱鬧。今曰天氣這樣好，想來汴河水岸的花兒應(yīng)已盛開，愿與卿看罷，緩緩而歸，不知卿意下如何?”說罷，攏手於袖，欠身一揖，意態(tài)瀟灑，容止風(fēng)流。
想來只要是女子都無法拒絕罷。于是斂衽而福，輕道:“承君盛意，妾敢不從命。”
萍姐兒一旁聞言，笑道:“林夫人隨奴家來，奴與你梳個(gè)新髻，這京中宅眷出行，最是講究?！?p> 說罷，扶了我進(jìn)屋子，行至妝臺(tái)前坐定。甫一揭開鏡袱子，映入其中的容顏蒼白如紙，憔悴不堪！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如匹緞一般的青絲，如今像蓬艸一般，枯黃斷裂，竟有白發(fā)叢叢夾雜其中！做為一個(gè)女子，還有什么能比眼看著自已未老而先衰更令人悲哀呢！昔曰如花容顏，如今恰似三秋蒲柳，怎禁得風(fēng)催雨送！
一時(shí)心中五味雜陳，不禁落下淚來。
有修長的指落在我頰上，溫柔的拭去淚痕。將一枝猶帶朝露的海棠簪在我的髮髻上，輕道:“昔有張京兆為妻畫眉，今有歐陽永叔為知己簪花?？v使卿滿頭白發(fā)，紅顏不再，於我而言，亦貴逾珍寶！”
我聞此言，不由動(dòng)容，無言偎依在他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