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時,已是午後。春日的陽光明媚而溫暖,點點楊花撲簾,薰薰香風(fēng)拂面,高熱退去,只是尚覺疲乏。
掙扎著坐起,四顧無人。又覺口渴,欲起身倒茶來吃。不想?yún)s嗆咳起來,似有物在喉,卻無力咳出,氣窒欲死!極度痛苦中,伸出兩手望空亂抓,似溺水之人欲扯住那縷救命的稻草。
“砰!”是磁器碎裂後發(fā)出的聲音。
他和萍姐自堂中匆匆進來,見我這般模樣,直沖上前,將我攬於懷中,嘶聲道:“玉娘,你覺著怎樣?”
似有人扼住我喉嚨,無論怎樣努力,亦無法說出話來。唇角有血蜿蜒而下……他手足無措,只是抬起袖角,慌亂的去擦,卻怎么也擦不干!他的淚水亦蔌蔌而下!
正慌亂中,萍姐兒引了王醫(yī)官進來。王醫(yī)官兩三步?jīng)_到榻前,一手將他推開,順勢扶我俯臥於榻上,一手使力連扣我背,高聲催促道:“林夫人,快!用力將血咳出來。若是堵住氣道,就活不得了!”
他扣擊的力道甚重,我只覺痛楚,擰緊眉頭,用力咳著,滿面漲紅。
“惟德,你……輕些,他身子弱……”他見狀,心痛不已,皺起眉頭,勸王醫(yī)官。
不待他說完,王醫(yī)官的聲音將他的話厲聲打斷:“胡涂!生死之際,如何能遲疑懼痛!如今情形,最是兇險!這個病,十有八九都是庸醫(yī)誤人,活活兒看著,卻無計可施,憑著病者嗆死的!”
說著手上又加了幾分力道,我只覺心口兒生疼,狠命咳出烏黑的血塊兒在地上,大口的喘著氣兒。
王醫(yī)官隨即執(zhí)了我手去探脈。
探罷起身,向他一揖,道:“如今淤血己除,再吃幾劑藥,就可望好了!這幾日不得吃茶。便是好了,亦不得再吃酒了。最好少看些傷春悲秋的文字。還有,風(fēng)寒是斷乎冒不得的。若再反復(fù),只怕……只怕便難治了!”囑咐完畢,起身作辭,萍姐兒送了他出去。
他傾了碗水,讓我漱了嗽口,復(fù)又傾了一盞孰水,慢慢喂我喝下。
咳出淤血後,頭目頓覺清爽了許多。扶著他的手臂,輕聲兒道:“永叔,我躺了,咳咳……躺了這些日子,如今覺著好些了,想到庭中坐坐?!?p> 見我如此,他亦高興,難得的露出一絲微笑,將我緩緩扶至院中。萍姐兒送了王醫(yī)官回來,端了一張交椅置於院中盛放的海棠樹下,與他一起扶了我坐下。
暖日蒸香,中人欲醉,有他伴於身側(cè)。這一切,自我入宮後,便不再敢奢求。
見我出神兒,他一手輕搖我肩,柔聲道:“你在想什么?莫勞神了,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想,過幾日,等你大好了,我?guī)闳コ侵猩⑸?。出了這巷子,便是相藍北門,那兒有賣圖籍筆墨的,我們?nèi)デ魄?。這巷中的南食店甚多,你這會子可想吃些什么?我叫萍姐去買?!?p> 他如此寵溺縱容,令我心中感動不己,低聲道:“如今,咳……如今這時令兒,若是在揚州,筍芽兒、蕨菜倒是可吃得?!?p> 他聞言,立即吩咐萍姐兒:“你速回宅中,前日門上新得的白魚,教廚下立即蒸了!還有,老家里送來的新筍,教他們配著時令菜,做了餛飩來。再有,去夫人房中包幾件兒他年輕時穿的顏色衣裳,首飾脂粉一并要些。夫人……夫人若問起,你只教他與我來說話兒?!?p> 萍姐領(lǐng)命而去。
我猶豫著,開口道:“永叔,不要……不要勞煩夫人!我隨便穿些什么都使得。”
他撫須而笑,道:“你住在這兒,他遲早要知道,他的性子最是好,你只管放心就是。”
我聽了這話,不由害羞,啐道:“我有什么不放……咳咳……不放心的。只是覺著你這般為我而煩勞夫人,有些……有些對不住師母罷了!”
說罷,只覺面上作燒,垂下頭去。
他俯身攬住我肩頭,在我耳邊輕道:“卿含羞之態(tài),我甚傾倒。”
不待我說話,他迅即吻住我一側(cè)耳垂……
曛風(fēng)吹過,落紅成陣,落了他緋紅衣袂中,我的水碧裙角兒上。
歲月,如此靜好。
次曰,早膳甫罷。他入對禁中,尚未歸來??粗ブ欣婊h落,紛紛如雪,心下悵然若失,輕咳出聲。
萍姐聞得,走上前來,將一件鵝黃熟羅的夾褙子披在我肩上,輕聲兒勸道:“如今雖說是春曰里了,早起卻仍是涼的。夫人身子才好些,如何站在風(fēng)口兒里呢?回屋歇歇兒罷?!闭f罷,扶了我緩緩回到屋中。
幾步走來,只覺身上無力,出了一層兒薄汗。便是如此,亦不愿躺在床上。怕極了病臥於床。仿佛一睡下去,就再也無力起來了一般!
進得西屋兒書室,三壁皆是書架子,高至房梁,滿滿的堆垛著圖籍。窗下一張闊大的書案,影青筆筒中林列著數(shù)十支大小不一的舊筆。盈尺大硯,中間被磨的深深凹陷下去。寫著文字的故紙垛於案頭,足足有一尺高矮!屋子正中是一張清漆小琴桌,上有一琴,玉軫金徽,絲絳焦尾。旁置一香幾,幾上乃一青銅山爐。房中簾、帷、桌袱、椅搭兒,一色兒的白綾彈墨。
緩緩行至窗前,推開一扇窗子,有薰風(fēng)撲面而來,殘香隱然,是海棠凋零的味道。
就案上抽出一張文字,拿在手上,正欲細看,卻聞見巷中傳來‘得得’蹄聲兒。撂下文字,快步出屋,奔至庭中。見萍姐去開門,我才恍然覺出不妥。欲回避,卻已來不及?;艁y間,猛然見得梨花正好,便攏了一枝兒在手,低頭佯嗅。
他勿勿行來,見我在院中,快步上前。緋袍金帶,猶染御爐天香。他舒臂扶住我肩頭,俯下身來。不想長逾一尺的幞頭腳兒抵在我肩上,令他無法再靠近。
見此情形,我不由拍手兒謔道:“這帽子真是妙呢!太祖官家初制此帽,為的是防止朝士交頭接耳。卻不想它另有妙處,亦防得那壞了心思的臣子輕薄良家女子?!闭f罷掩口,吃吃而笑。
“此帽既是如此不近人情,妨我親近佳人,不要也罷!”他說著,竟抬手取下幞頭兒,望天一拋。
那幞頭直直向他身後落下,萍姐兒手疾眼快,搶了接在手里,笑道:“大官人也忒不老成些,當(dāng)了這些年官兒,胡子都一大把了,卻來欺負林夫人這十幾歲的小娘子?!?p> “這小妮子,等他做了你的主母,再幫腔兒還不遲呢!”他板起面孔佯怒訓(xùn)斥,卻引得萍姐兒笑起來。
雖說是玩笑,這樣露骨的話,我聽了,仍不由面紅心跳。只不理他,捧了那梨花俯首而嗅。
他負手踱至我面前,睨著我道:“我從不知,梨花竟這樣香的。往後填詞裁句,可又有新典故了!”說罷,撫須大笑。
心事兒被他看穿,我羞愧難當(dāng),輕咳起來,轉(zhuǎn)身向屋里跑去。
不防被他拉住袖角兒。他斂了笑容,柔聲道:“我才回來的路上,見相藍甚是熱鬧。今曰天氣這樣好,想來汴河水岸的花兒應(yīng)已盛開,愿與卿看罷,緩緩而歸,不知卿意下如何?”說罷,攏手於袖,欠身一揖,意態(tài)瀟灑,容止風(fēng)流。
想來只要是女子都無法拒絕罷。于是斂衽而福,輕道:“承君盛意,妾敢不從命?!?p> 萍姐兒一旁聞言,笑道:“林夫人隨奴家來,奴與你梳個新髻,這京中宅眷出行,最是講究?!?p> 說罷,扶了我進屋子,行至妝臺前坐定。甫一揭開鏡袱子,映入其中的容顏蒼白如紙,憔悴不堪!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如匹緞一般的青絲,如今像蓬艸一般,枯黃斷裂,竟有白發(fā)叢叢夾雜其中!做為一個女子,還有什么能比眼看著自已未老而先衰更令人悲哀呢!昔曰如花容顏,如今恰似三秋蒲柳,怎禁得風(fēng)催雨送!
一時心中五味雜陳,不禁落下淚來。
有修長的指落在我頰上,溫柔的拭去淚痕。將一枝猶帶朝露的海棠簪在我的髮髻上,輕道:“昔有張京兆為妻畫眉,今有歐陽永叔為知己簪花??v使卿滿頭白發(fā),紅顏不再,於我而言,亦貴逾珍寶!”
我聞此言,不由動容,無言偎依在他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