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秋高氣爽,已是殿試放榜的五個多月后。
裴元吉起了個大早,拎著一壺「香雪」酒,大搖大擺走進京城徐家時,正撞見徐廣陵在院子里練劍。
不同于大驚小怪的徐家親戚,裴元吉對于好友練武這件事,并沒有什么意見:
裴元吉記得,直到一百年前,大漢朝的文人們還都以舞劍為樂、豪俠為趣,這種尚武風(fēng)氣,直接傳承自數(shù)百年前那個三國爭霸、群雄并起的紛爭亂世。
只不過是近些年來,世道太平,朝廷又重文輕武,這才壓抑了國內(nèi)的尚武之氣罷了。
為人處世一向頗有古風(fēng)的裴元吉,自然不會因為徐廣陵有心練武,就不識好歹地出言阻止——就算徐廣陵放出豪言想要跑去種地,裴元吉也會覺得,醉心隴畝,乃是值得鼓勵的田園雅趣!
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正是如此。
不過說歸說,裴元吉之前確實也沒聽說過,多年好友徐廣陵何曾有過練武的心思;驟然得知徐廣陵開始瘋了一樣練劍,說裴元吉不好奇肯定是假的。
狀元郎時常有些納悶:徐廣陵這廝到底得了哪門子瘋病,一介讀書人開始習(xí)武了?
這次破天荒頭一回,正好徐廣陵在院里練劍,裴元吉干脆不出聲,自顧自在房廊下找個陰涼地方,拎著酒壺坐下。
他倒要看看自己的老朋友,到底練的是個什么劍!
京城寸土寸金,饒是徐家在金陵老家富甲一方,這個坐落于京城的徐家別院,其實也并沒有常人想象的那么寬敞,區(qū)區(qū)兩畝地罷了;不過向來喜歡附庸風(fēng)雅的徐家長輩,仍然留出了一片開闊院子、用來侍弄花草。
這片倒霉的花園,已被徐廣陵改造成一片練武場地。
京城徐家家主從蜀地花大力氣移植過來的青竹,被徐廣陵砍了個干凈,剩下幾根格外粗壯的竹竿,削尖了桿頭做成木槍搭在墻邊。
原先竹林所在的地方,用稻草和竹竿扎了幾個厚實的稻草人,呆巴巴杵在地上。
稻草人所裹的麻布上,早已傷痕累累;裴元吉據(jù)此斷定,這些無比凄慘的稻草人,必然就是徐廣陵每天練武的受害者。
探花郎徐廣陵站在院子中央,根本沒有注意到裴元吉的到來,而是聚精會神地操練著劍法。他手里拎著一桿三尺木劍,身上穿著慣常的那件白袍子,只不過為了行動方便,將長袍下擺挽起,在腰間打了個結(jié)。
裴元吉啞然失笑:瞧你徐廣陵這打扮,誰會信你是金陵的風(fēng)流才子?
不過探花郎顯然沒有對自己形象的自覺。
只見徐廣陵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持劍,雙腿微曲,在院子中穩(wěn)穩(wěn)擺了個架勢;白衣書生深呼吸幾口,然后一聲低喝,縱身向稻草人疾躍而去,只消三步,整個人就已經(jīng)騰到空中,如蒼鷹掠食般向稻草人撲來。
裴元吉頓時目瞪口呆:
徐廣陵身在空中,不知如何已經(jīng)換成雙手握劍,劍尖向下,借著下落之勢,狠狠刺向稻草人頭部,頓時將那稻草人頭連帶其中竹竿劈成兩半,草屑紛飛!
一招“斃敵”,徐廣陵卻仍不肯善罷甘休,雙腳甫一落地,長劍就兜轉(zhuǎn)而去,狠狠刺中稻草人咽喉,直接將一顆稻草頭顱削飛到空中;似乎是還嫌“敵人”死得不透,徐廣陵劍勢不止,唰唰唰又在稻草人胸口補上幾劍,最后向下一捅,惡狠狠刺中稻草人的敏感部位,這才算給“戰(zhàn)斗”收了尾。
徐廣陵一手倒持木劍,一手撫胸,靜靜吐息。
漫天飛揚的稻草屑中,裴元吉感覺自己有點胃疼。
——看徐廣陵剛才這幾劍,身手矯健、劍招流暢,哪里還像是原先的那個文弱書生?如果這稻草人換成真人、木劍換成真劍,裴元吉自忖,敵人大概已經(jīng)被徐廣陵一劍劈開腦殼、再一劍削掉頭顱、橫劍劈開胸膛、最后一劍斷子絕孫!
裴元吉心中頗戚戚然:你徐廣陵一個逛青樓的富家紈绔,什么時候這么厲害了?
就在裴元吉以為,剛才這一套劍招體力消耗不小,徐廣陵定然要歇息片刻時,只見那白衣書生居然挺劍又上,開始狠狠地“虐待”第二根稻草人!
短短一炷香工夫,院子里少了十根完整的稻草人,多了十堆凄慘異常的稻草屑。
裴元吉看著那個盤膝坐在院中的白衣身影,悚然心驚:
出身河?xùn)|裴家,見聞廣博的裴元吉沒少看過劍士舞劍,可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霸道殘忍的劍法!
徐廣陵幾乎每招每式,都是直奔斃敵性命而去,即便是江湖人頗為不齒的刺咽喉、捅下三路等陰招,在徐廣陵那里似乎都百無禁忌!
如果放在武林大家眼里,這套劍法當(dāng)然是下三濫的粗野功夫,完全與長劍「兵中君子」的正派風(fēng)格背道而馳;可裴元吉明白,即便是那些仙風(fēng)道骨的武林大家,驟然撞上如此兇厲的招式,恐怕也不免手忙腳亂!
那手持木劍的一襲白衣,簡直已經(jīng)不像是文人劍客,反倒像是殺人無數(shù)的劊子手!
裴元吉攥緊拳頭,出聲喊道:“徐廣陵!”
徐廣陵拎著木劍從地上站起,扭頭看見是裴元吉,便笑嘻嘻打了個招呼:“哦,裴大狀元你來啦?我都沒注意,哈哈!”
看他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和剛才斬殺稻草人的兇厲劍客相比,似乎變了個人。
裴元吉暗自心驚,仍是不動聲色地答道:
“正巧遇上你練劍,我怎么忍心打擾?”
徐廣陵呵呵笑了幾聲,將木劍靠在欄桿上,拉開廊屋窗口,從屋中摸出兩只酒杯,坐到裴元吉身旁。
狀元郎會意,接過酒杯擺在坐凳上,擰開攜帶的酒壺,斟好兩杯美酒,自己一杯,遞給徐廣陵一杯。
兩位新科進士端起酒杯碰了一碰,一飲而盡。
徐廣陵悠然望著院中的滿地稻草,突然問道:“元吉兄,你瞧我的劍法如何?”
裴元吉心中一凜,若無其事地答道:“劍勢如虹,身勢如龍,劍法自然是好劍法!只是……”
徐廣陵端著酒杯揚了揚眉毛,等著狀元郎的下半句。
“只是招法太過兇厲,不合君子之道?!迸嵩獡u頭笑道,“賢弟,我輩文人練劍,強健體魄反在其次,陶冶心性才是重中之重!你的劍招殺氣太重、失于功利,未免落入下乘;這么練下去,恐怕會染上一身殺氣,得不償失啊?!?p> 徐廣陵哈哈朗聲大笑,搞得裴元吉一頭霧水:
我的評價有那么好笑嗎?
徐廣陵嘿嘿笑道:“裴大狀元,如果換在五個月前,說不定我還會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
“五個月前?”裴元吉皺了皺眉,“所以現(xiàn)在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徐廣陵點了點頭:“很久以前,我也相信那一套‘練武就是煉心’、‘劍乃君子之道’的說辭,以為劍招一定要典雅端正為好……但現(xiàn)在我覺得,該是什么就是什么——就好像筆是用來寫字的,車是用來趕路的,而劍,就是殺人器!”
徐廣陵伸指彈了彈欄桿旁的木劍:
“因此,劍法劍招本無高下,能殺人,便是好劍!”
裴元吉皺眉看著徐廣陵,隨即搖頭嗤笑道:
“瞧你說的,難不成你徐廣陵練劍,還是奔著殺人去的?”
然而出乎裴元吉預(yù)料,徐廣陵居然認真地點了點頭:
“是。我練劍,是為了殺一個人?!?p> 裴元吉微微張著嘴,竟不知說什么是好。
剛考上探花的新科進士、名動江南的金陵才子,居然說要用劍殺人?
天下最荒誕的事情,莫過于此!
裴元吉只覺耳朵嗡嗡作響,腦子里一團混亂。他下意識地問道:
“你……要殺誰?”
“殺一個不得不殺的人?!毙鞆V陵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瞇眼嘆道,“如果不殺他,我一定會后悔很多、很多、很多年……”
不知為何,裴元吉意識到對方?jīng)]開玩笑。他問:
“誰?”
徐廣陵喝下一杯「香雪」酒,說出了一個裴元吉并不認識的名字:
“呼延輪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