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十三年,重回少年時代的徐廣陵,生活漸漸步入正軌。
驟然回到和平年代的他,沒有多少障礙地融入了長安城中的生活。
畢竟,這是他曾經(jīng)活過一次的人生,如今充其量,不過是把老路再走一遍罷了。
然而,在另一場人生中,經(jīng)歷了三十年喋血疆場的征戰(zhàn)生涯,回過頭來要適應年輕時的閑散生活,對如今的徐廣陵而言并不容易。
有時在夜里,他還會夢到自己慘烈戰(zhàn)死的同僚,然后渾身冷汗地驚醒、擁衾顫抖不止。
家里人也都說,二少爺時不時會露出野狼般的眼神,看起來怪可怕的。
對此,徐廣陵很無奈。
那三十年如夢如幻的戎馬殺伐,終究在他的靈魂上烙上了難以抹除的印記。
他能做的,只有時常撫琴焚香、讀書寫字,以便沖淡和文人身份不符的血腥氣。
一個月過去,一切都算順利:夜里的睡眠變得平靜了許多,經(jīng)過刻意訓練,字體也重新回到了年輕時擅長的清秀小楷,而非軍帳里習慣的龍蛇狂草——對于家里的親戚仆役來說,徐廣陵依舊是那個剛剛高中探花的才子少爺,根本沒有人能看出,他其實已變成二度為人的亂世名將。
在將自己重新塑造為年輕才子的同時,徐廣陵也在根據(jù)年少時的記憶,重構(gòu)著關(guān)于自己身份的一切信息。
徐家的主家坐落于金陵玄武湖畔,乃是江南地區(qū)有名的豪門望族。
十八歲的徐廣陵,是徐家這一代二房的嫡長子,也是被長輩寄予厚望的家族繼承人。
而目前徐廣陵居住的長安徐家,乃是金陵徐家在京城的分家別院。
之所以徐廣陵會離開金陵、住到都城長安,則是為了進京趕考——殿試的結(jié)果剛揭曉沒幾天,早就以才氣名動江南的徐廣陵,不負眾望地考了個第三名,成了大漢太平十三年的探花郎。
殿試早已結(jié)束,如今他和諸多新科進士一樣繼續(xù)寄宿在長安,是為了「候缺」。
雖說殿試第三已經(jīng)是極高的成績,幾乎可以確保在大漢官場上占據(jù)一席之地,但并不是考試結(jié)束后就可以立刻得到官職:
朝中暫時沒有空缺也好,為了把少年得志的才子晾上一段時間考察心性也罷,按照大漢慣例,新科進士們都要在長安城中等到至少一年以后,才能撈到一官半職。
這段殿試放榜以后的等待期,就是大漢官場的所謂「候缺」。
根據(jù)“前世”的經(jīng)驗,徐廣陵正式得到官職,甚至要等到兩年以后——兩世為人的他推測,只要自己不做出什么巨大改變,那生活大概就會像前世一樣平穩(wěn)進行,走上同樣的軌道:
入朝、外放、女真南侵、臨危受命、南北征戰(zhàn)、威震中原、鏖戰(zhàn)強敵、無力回天、最后在邯鄲城樓一躍而下……
同樣的悲劇,徐廣陵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
因此,總有些事情要有所改變!
——在家人看來一切如常的徐廣陵,早已暗自作出了許多重大決定。
除此以外,京城徐家的生活,對于徐廣陵來說十分平靜:分家的老老少少本就對徐廣陵這個本家少爺畢恭畢敬,他中了探花以后,家中人更是謙卑到了某種奴顏婢膝的地步,讓他在家里享受到了久違的自由與散漫。
既然暫時無法入朝為官,每天的生活就很千篇一律。
上午,徐廣陵會跑去院子里練武。
京城徐家人其實很納悶,一向溫文爾雅的二少爺,怎么一覺醒來就突然對武術(shù)感興趣了?
但對徐廣陵不敢管也管不了的家里人,只能放任他在小院里扎好稻草人,每天揮汗如雨地揮舞著木劍,他本來文弱的身體,也漸漸結(jié)實起來。
——自然沒有人看出,徐廣陵練習的這套劍法,乃是從無數(shù)殺戮中磨礪而出的獨家劍術(shù);另一個世界里,被徐家軍殺破了膽的女真人,更將這套「白虹劍」冠上了“天下劍法中精妙第三、氣勢第二、殺意第一”的美名。
至于每天下午,則是徐廣陵和各路人士應酬的時間。
大漢文人,沒有幾個是傻瓜,能在殿試中脫穎而出的更是人中龍鳳。
一年以上的「候缺」期,全部都拿去逛青樓聽小曲的紈绔之輩,其實少之又少;
在經(jīng)歷了放榜后短暫的少年意氣、裘馬輕狂后,大多新科進士會選擇抓緊時間、帶上禮物去京城的高官名士家里拜一拜碼頭,為將來的官場沉浮奠定人脈基礎。
更關(guān)鍵的是,還要和同年的進士打好關(guān)系——這些同年登榜的年輕士子,將來都會是官場上互幫互助的盟友,此時不拉幫結(jié)派,更待何時?
想也想得到,太平十三年所有同科進士中,最受青睞的有三人:
狀元:裴元吉;
榜眼:趙越;
探花:徐廣陵。
不為別的,就為這三人,乃是當今圣上御筆欽點的前三名,堂堂正正的天子門生!
更不用說,裴元吉的河東裴家、趙越的洛陽趙家、徐廣陵的金陵徐家,都是天下聞名的世家大族,實屬寒門士子理想的結(jié)交對象!
因此,幾乎每天下午,都會有來自天南海北的文人士子,跑到京城徐家,來找徐廣陵談天說地——不為聊出個什么結(jié)果,只要在探花郎面前混個眼熟,這幫人就足以滿意了。
徐廣陵也強行壓抑下軍旅中養(yǎng)成的火氣,盡量和顏悅色地接待所有來賓。
咬著牙應付這些無聊人士,也被他當成磨煉自己心性的一種修行。
——若是換成前世的大元帥徐廣陵,一定會拔劍砍了這些狗屁文人的腦袋。
不過,認出些許在另一場人生中曾經(jīng)熟識的面孔,徐廣陵還是難免有些唏噓:有時看見某人登門拜訪,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人死在了神武元年、這個人投靠了女真、這個人最后被流放塞外……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所有來賓中最特別的一位,是徐廣陵的同科狀元裴元吉。
一個月下來,京中士子已有公論:
太平十三年殿試第一甲三人中,榜眼趙越,才高八斗但盛氣凌人,不宜深交;探花徐廣陵,待人和善但高深莫測,偶爾露出的凌厲眼神更令人不寒而栗;唯有狀元裴元吉,溫和有禮、隨和大方,乃是最好的結(jié)交對象!
不過,令士子們感到奇怪的是,狀元郎裴元吉最親近的友人,恰恰是那個在家中深居不出的徐廣陵。
每到日頭西沉,裴狀元便會拎著一壺酒找上徐家,溫和地向門房問一句:請問徐廣陵在不在?
而每當此時,徐廣陵便會屏退一切來賓,獨自出門迎接裴元吉。
或許連裴元吉自己都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中,大漢朝之所以面對女真侵略三十年不倒,是因為在官場和沙場各有一個人:沙場上,是原先的幽州道大督軍、后來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徐廣陵;官場上,是大丞相兼國子監(jiān)祭酒裴元吉。
二人并稱“大漢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