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六年,七月二十一,大晴。
按宮里欽天監(jiān)的話說,七月二十一這一日天上星象極佳,屬帝王紫微星同其他星象一般閃耀,雖然不見極亮好歹與前幾年紫微星年復(fù)一年逐漸黯淡比起來,的確算是好了許多。
信仰黃道卦法的都說七月二十一這一日便是宜嫁娶宜興土宜拆遷,總之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
在這個所有人都覺得是個十分喜慶的日子里,煜王府內(nèi)庭里儲著的梁侍容整整在碩莪苑里陣痛了整整一天一夜。
梁侍容在碩莪苑里養(yǎng)胎的這近一年間,煜王府倒是不曾發(fā)生過什么大事。煜王妃著煜王的手令幽閉在府中,熙寧五年的那次九月秋獵,自然依舊是煜王府里地位僅次于煜王妃李氏的煜王側(cè)妃安蕓兒。
據(jù)說九月秋獵煜王府的車駕里,煜王側(cè)妃安氏一身青衫綠裙,頭上的二十四步搖絲毫沒有遠道而來上山陪駕圍獵的形容,反而同綺華殿的,后宮中伴駕隨行名單里面品級最高的張貴妃娘娘,與從綺華殿出來的遷閔和嫦毓兩位公主交往甚密,絲毫沒有避嫌的形容。
人云亦云中,煜王妃自從被煜王殿下軟禁在白玨閣中,煜王卻從未去瞧一瞧她。人人都說白玨閣的榮寵就要到頭了,接下來煜王府自當(dāng)換做安側(cè)妃做主。
七月二十一這一日,碩莪苑外,煜王府內(nèi)廷之主煜王妃早早地就等在苑外,足足等了一天一夜都未曾合眼也未進米粒同樣焦心不已。
屋子里穿來的一陣陣嚎叫聲,屋子里里外外進進出出的女使下人們端著一個個血盆子,模樣駭人。接生產(chǎn)婆聚在產(chǎn)婦床榻邊,言語間透露焦急。
半掩著的房門里步履急促地從里面奔出來一個腦門上全是汗水的接生產(chǎn)婆:“娘娘,娘子的胎兒體位太大,生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們也只看得見孩子的腳,再這樣下去,難免……難免胎死腹中,大人小孩,奴婢們都保不住了啊。”
她心下一驚。生產(chǎn)大關(guān)便是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回來。梁侍容此前身子一直都很好,怎么會……
倒是亭秋最先反應(yīng)過來:“怎么會這樣?不是說胎兒健壯母子平安的嗎?怎么會……”
“姑娘,胎兒若是太過健壯,健壯得連母體都負荷不了,又怎么會母子平安?”接生的產(chǎn)婆說:“娘娘,奴婢們已經(jīng)盡力了,恐怕母子生還的幾率都不大。請娘娘……做好準(zhǔn)備吧?!?p> 說完,接生的產(chǎn)婆同她行了個禮,便又急匆匆地奔回了屋子里。
耳聽見半掩的屋子里面又是驚天動地的嚎叫聲,叫得何其慘絕人寰痛徹心扉。她獨獨站在門外,梳茶和亭秋站在她身邊。現(xiàn)下她們?nèi)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著,方才那產(chǎn)婆又說了那樣的一句話,三人心里都越發(fā)不安。
“稟娘娘,”眼看日頭就要升上了正上空,邢塵急急地趕了進來:“稟娘娘,芣苢苑那邊似乎,有些異動?!?p> “異動?”
“安氏不知從哪兒接進來一大隊的人馬,黑壓壓地站了一院子。非要說梁侍容娘子腹中的孽種并非煜王親生,不知是外頭哪個野男人的意圖要混亂皇室血脈。”邢塵半跪在她跟前:“屬下的人已經(jīng)將安側(cè)妃控制住了,可沒有娘娘的手令,恐怕安側(cè)妃也不會拖延太久,立馬便會趕到碩莪苑里來了。”
“梁氏還在里面生死不明,孩子都未曾落地,芣苢苑那邊就等不及了?”她瞪圓了雙眼,似乎想到了什么:“邢塵你速速著人去南郊大營問慕容將軍提來一隊人馬,將煜王府四周都牢牢圍起來,不許閑雜人等出入。如遇上可疑人等,不用分說直接給我抓起來?!?p> “你先親自帶著煜王府和白玨閣里閑雜的侍衛(wèi)下人,將芣苢苑團團圍住。安氏要逼迫梁侍容,必定不會大張旗鼓地找來許多人惹人猜疑,你親自將她困住,不準(zhǔn)芣苢苑一個人從苑里出來!”
邢塵領(lǐng)旨:“是?!?p> “亭秋,我聽說我們白玨閣的良嬸在老家的時候接過生你讓她也過來瞧一瞧,要快?!?p> “是。”
邢塵和亭秋兩個領(lǐng)了她的命令自然一溜煙地自顧自執(zhí)行命令去了。她坐在碩莪苑外的石凳子上,聽著屋子里傳出來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嚎叫聲,如今的形勢可算是一點都不好,煜王府上上下下均不讓她省心。
“娘娘,娘娘!”不久,亭秋急匆匆地就拉著良嬸找了進來,二話不說便將良嬸塞進了碩莪苑的屋子里面。
良嬸做飯的手藝自然沒話說,也沒什么好挑剔的??伤既宦犉鹆紜鸬氖炙囧憻挼萌缃襁@般好,并不全靠的是在老家汾州那個荒蕪之地做個默默無聞的廚娘。良嬸年輕時候原來是個接生產(chǎn)婆,還是汾州地界內(nèi)頂好的手藝。
她進不去污穢的產(chǎn)房只能在外面候著,可心里是一等一的焦急,直焦急了一天一夜。
“娘娘,方才邢塵著我告訴娘娘,芣苢苑那邊已經(jīng)穩(wěn)住了,安側(cè)妃還想鉆幾個空子將自己苑里的人塞出來,也都被邢塵給塞回去了?!蓖で锟苛诉^來:“邢塵還說,慕容將軍的人已經(jīng)在府外守著了,抓到了幾個意圖趁亂混進來的小賊?!?p> “小賊?”她冷冷一笑,安側(cè)妃這把算盤打得實在是響亮,還把自個兒算計別人的心思動到了她的頭上,是打算一箭雙雕么?
這么多年來,她看過多少骯臟齷齪的陰謀詭計,自己也使過怎樣狠毒的手段去算計別人,可卻當(dāng)真從未有人剛將這等念頭動到她的頭上的。她覺得安蕓兒此番,是真真的了不起,她許許多多年都未曾見過的了不起。
既如此,撒網(wǎng)捕魚,是時候收網(wǎng)了。
正想到此處,心下一狠。碩莪苑半掩著的門里她卻聽見清清楚楚地傳來孩子的哭聲,從一開始的微弱無力到后來的嚎啕響亮,一聲聲地直要把偌大的煜王府都給震上一震。
“生了生了!”聲旁的梳茶和亭秋兩個小丫頭掩不住笑意,從頭發(fā)尖尖到腳趾尖尖都透露出歡騰。
她也松了一口氣,心里半懸著的大石頭總算落地。嘴角輕輕上揚了些許弧度,心里卻止不住地開心,這小半個月來僅僅有的幾次開心。
“娘娘!”滿臉滿手血污的良嬸跌跌撞撞地從半掩著的屋門里奔了出來,直直跪在她跟前,臉上卻未見得半分喜色:“娘娘,孩子體大難產(chǎn),梁娘子大血崩,恐怕……恐怕頂不住了。”
“你說什么?”她一驚,心臟似乎跳漏了一拍,在她大喜大悲之間,屋子里頭的產(chǎn)婆紛紛都從碩莪苑梁侍容生產(chǎn)的產(chǎn)房屋子里走了出來,整整在她跟前跪了一排,跪了一院子。
半晌,她細聲開口,眼神中有些呆滯:“太醫(yī)看過了嗎?”
產(chǎn)婆身后跪著三兩個太醫(yī)。煜王殿下說梁娘子產(chǎn)子,產(chǎn)的又是煜王府上的頭一個子女,自然有她應(yīng)得的頭一份榮寵尊貴,前兩日便早早地將宮里太醫(yī)院里最好的太醫(yī)都給請到了府上來。梁娘子甫一生產(chǎn),太醫(yī)們便在屋子里的屏風(fēng)后隨時候命。
可方才梁娘子叫得如何撕心裂肺如何費盡心力他們早已心知肚明。胎兒體大難產(chǎn)不是什么難事,可難就難在生產(chǎn)生了如此之久,大血崩是無可避免了的。方才一片慌亂之中,無論他們醫(yī)術(shù)如何精湛如何妙手回春也救不回那個放盡了將近半身之血的,奄奄一息只吊著一口氣的婦人。
“稟娘娘,”三兩個太醫(yī)中品階較為高位的太醫(yī)頂著一片高壓:“臣等已經(jīng)盡力了,能保住梁娘子的腹中的孩子,已然是萬幸了啊。”
她閉起雙眼,平復(fù)了下心情。梁侍容與她肚子里的胎兒相處近十月,她是懷著兒孫繞膝的希翼進了產(chǎn)房也是費盡了全身上下每一絲的力氣將她的親生骨肉給生下來的。梁侍容作為自己孩子的母親,自然比誰都更迫切地希望母子平安。
可若是真的不可能有母子平安,她作為母親,必定也是希望能夠保下自己這唯一的孩子。
“娘娘!”碩莪苑的產(chǎn)房屋子里奔出來一個梁侍容身邊服侍的婢女,臉色煞白煞白的停在她跟前:“請娘娘移步里屋,我們娘子說想要見娘娘一面?!?p> 她只愣了一秒,下一秒便抬步走進了里屋。原本污穢骯臟血腥味極重的產(chǎn)房中倒是被收拾得干凈,床榻上也不見得又觸目驚心的血跡。梁侍容臉色蒼白肢體虛弱地躺在床榻上,正用手指輕輕逗著躺在她身旁的,才剛剛見世的新生嬰兒。
“娘娘。”一見了她,床上面色蒼白虛弱無力的女子便要坐起來同她請安,被她一把拉回了床榻上妥妥帖帖地躺著:“你剛剛生產(chǎn)身體虛弱,何必講究這些虛禮?!?p> “娘娘,”梁侍容面色無力地看向她:“妾身聽說娘娘一直在產(chǎn)房外守著妾身,滴水米粒未進。妾身,妾身出身低賤,怎能勞娘娘如此掛念?!?p> “你言重了,今日若是換做旁人我作為煜王府的主母,一樣會如此做。你無須謝我?!毕肓讼耄骸澳闳舢?dāng)真要謝我,不如等你身體好了,帶上你的女兒,再專程來白玨閣好好謝謝我吧?!?p> 梁侍容很是費力地扯出一絲笑意來:“娘娘說笑了,妾身身體如何妾身心里清楚,今生妾身已然難侍奉在娘娘左右,那便只有來世,再報娘娘的大恩?!闭f罷看向了身邊悄悄然熟睡的孩子,那一派模樣很是不舍:“只是,我唯一放不下的現(xiàn)如今也只有她了。”
是啊,這小丫頭方才出生,便沒有了自己的娘親,身世也實在可憐。
“娘娘,娘娘!”梁氏深吸一口氣,緊緊拉著她的袖擺:“妾身自知卑賤,不敢求娘娘什么,可妾身的孩子……妾身實在放心不下。如今妾身能夠托付之人,唯有娘娘一人,妾身不知……能否將妾身之女,托付在娘娘膝下由娘娘照看?!?p> “妾身知道,妾身此舉是為難了娘娘,可若是娘娘能夠答應(yīng)了妾身,那妾身即便身死也無憾了。”
梁侍容一雙眼睛真摯得都能掐出水來了。她是真的放心不下自己唯一的一個女兒留在世上受苦,是真的無法眼看著她尚且在襁褓之中就撒手而去。
她需要找一個能夠?qū)⒆约河H生骨肉托付終身的人,需要找一個有情有義,又不會介意她女兒的出身地位的人。
煜王妃坐在床榻旁,熟睡的孩子似乎微微睜開了一雙頂圓頂圓的大眼睛,皺巴巴的小臉半張著嘴拉著她的手指,孩子的母親梁侍容正一臉希翼地看向她,眼神中有不舍也有那似乎看到希望的閃光。
她輕撫那小丫頭皺巴巴的臉頰:“她既然是煜王府的長女,自然有她應(yīng)得的待遇。你且可以放心,我既然是她的嫡母,有我李輕舟在的一天,必定會將她護得周全?!?p> “謝……謝謝娘娘。”梁侍容似乎抽干了自己身上的最后一絲力氣,躺回了床榻上:“有娘娘的照拂,我也該放心了……我們欠煜王殿下的,欠娘娘的太多太多,恐怕是還也還不清的了……”
她說這話說得很是奇怪,她卻聽不出哪里奇怪,也無暇顧及她這番話奇怪何處。
梁侍容似乎是費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同她說完的這些話,她還尚未聽清她的話尾說了些什么,她握著的一雙本就虛弱無力的手再也使不上一絲力氣,直直地滑落在了虛弱蒼白的身軀邊。
毫無生氣的臉孔,她連她的女兒都沒有力氣再看一眼,最后合上了雙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煜王妃最后將梁氏的身體安置妥當(dāng),捋了捋她散落在額間的碎發(fā)。這個她恨過也體諒過,同情過也遺憾過的女子,她費盡全身的力氣生下了煜王府里地位尊崇高貴的長女,從此這襁褓中的小丫頭尚且不知道自己將會享著天下怎樣的頭一份尊貴,她的父親母親,將會怎樣地視她為掌上明珠。
可生下她的娘親,這世界上最是疼愛她的娘親,卻拼上了一條性命。在她降生的那一日,永遠離開了她。
她抱著床榻旁熟睡的小丫頭,心下生起一腔憐憫。
“娘娘,不好了!”碩莪苑屋子里一片死氣沉沉的哀傷之氣間,邢塵卻很是突然地持著長劍闖了進來:“屬下無能,方才給安側(cè)妃趁亂逃了出去遇上了正回府的煜王殿下。眼下安側(cè)妃和煜王殿下,已經(jīng)正朝碩莪苑這里來了?!?p> 她輕柔地將床榻旁襁褓中的小丫頭擁入懷里,抬眼,眸色中有凄厲形容:“無妨,他們?nèi)羰且獊肀阕屗麄儊砗昧??!?p> “此事,也是時候該做個了結(ji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