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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年來的生活讓她變了模樣,還是,他從未真正認識過她?
沈若秋抬起頭來,有些意外:“怎么,你舍不得?”
那是你的孩兒,也是我的,我如何舍得?
這句話在心里過了千百遍,自舌尖轉(zhuǎn)了一圈,又吞了回去。
更寧愿相信,她有不得已的苦衷。若不然,天下有哪個當(dāng)母親的,愿意放棄孩兒的性命?
“若秋,這些年——”他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是否過得不好?”
“哈,你問我?”沈若秋自嘲的笑了笑:“我姨娘是個妾,我也是個妾,一輩子被人壓著出不了頭,你說我能過得好嗎?”
她搖搖頭,嗤笑一聲:“不說這個,修之,我這輩子不曾求過你什么,就求你這么一次,幫我!”
面上的情緒毫不掩飾,充滿了濃濃的忿恨和嫉妒。秦修之唯一的期盼也破滅了,心底越發(fā)冰涼,麻木的問道:“你想我如何幫你?”
她詭異一笑,湊上前去,低聲道:“我要你幫我保住胎兒十日,再給我一顆落胎的藥,我有用處。”
秦修之立即聽出了話中的意味,大驚:“你要用他來害人?”
“噓——”以食指抵住他的唇,她的聲音輕柔而冰冷:“他既然來了世上一遭,就是緣分。反正都保不住,不如幫我一把。修之,這份情,我會記著的,永世不忘。”
“你瘋了?那可是你的孩兒!”秦修之憤然起身:“明明可以保住他的性命,你卻要用他的命來害人。沈若秋,你于心何忍?”
沈若秋斂了笑容,面上一片冰冷:“是,我是可以保住他的性命。待到瞞不下去那一天,你便要看著他被萬人唾棄,看著我被生生浸豬籠,看著秦府因此顏面全無,看著你姨娘因你與人通奸,被唾罵發(fā)賣,老無所依嗎?”
秦修之氣得渾身發(fā)抖,連嘴唇都哆嗦起來:“既然你想到了這一切,為何還要來找我,為何要與我——”
停了半天,始終說不出那個羞恥的字眼。
沈若秋卻是無懼,輕飄飄的說:“通奸是嗎?呵,他許久都不碰我一次,若不想別的法子,我如何能懷上這個孩子?”
“你!”他這才徹底的明白過來,“你是故意的?”
“我當(dāng)然是故意的?!鄙蛉羟锩蜃煲恍Γ粗约旱闹讣?,悠悠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找上你,為了已經(jīng)被遺忘了十?dāng)?shù)年的感情嗎?你都快年近不惑,還這般幼稚么?”
什么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沒有權(quán)利財富作為支撐,只會貧賤夫妻百事哀。
但凡是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與其嫁給一個沒什么本事的男子,還要應(yīng)對他的各種妾室,為什么不干脆到顯赫人家為妾,再努力爬上主母的位置?
這一刻的她,已經(jīng)忘了昨日與女兒說過的話——便是嫁給普通的地豪鄉(xiāng)紳為妻,也莫給皇家做妾。
秦修之怔然苦笑,雙手捂臉,深深的低下頭去。
滾燙的液體自指縫中流出,沾濕了衣袖,灼痛了手心。
所謂的念念不忘,原來只是他的自作多情而已。
讓他記掛多年的,怎么會是這樣一名女子?殘忍,刻薄,惡毒,不擇手段!
罷了罷了,要怪只能怪自己識人不清。胎兒落了也好,有這樣一位生母,便是留了下來,以后也只能成為她爬上高位的棋子,隨時可棄。
與其得不到憐愛和疼惜,被殘忍對待,倒不如早早離去,不要痛苦的到世上走一遭。
悄悄吸干眼角的淚痕,他默然起身,朝內(nèi)屋走去。
沈若秋輕嗤一聲,得意的靠在椅背上,又覺得觸碰之處硬邦邦的,極不舒服,索性站起身來,百無聊賴的打量墻上的裂痕。
秦修之從未看清她,她卻是對他了解透徹,只需三言兩語,便將其捏在手心。
他太重情,所以處處是弱點。只要捏住這個特性,稍加威脅,便無力反抗。
片刻,秦修之拿了一包草藥出來,神情已恢復(fù)初見時的淡漠,細細看去,不難看到深藏在眼底的痛恨。
沈若秋知道,自今日起,那份被他珍藏多年的情感,終于在她的逼迫之下,徹底消失了。
忽然有了短暫的迷茫,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明明一點兒也不在乎,可真對上他嫌惡的模樣,到底還是有些心酸的。
畢竟,這是唯一一個真心對她好的人。
用力攥緊拳頭,感受著指甲刺入手心的疼痛,瞬間清醒過來,自他手中接過藥包,“此藥要怎么用?”
“每日早晚各燃一柱,當(dāng)熏香使用便可,可保胎兒在腹中不落?!鼻匦拗畨阂种鴥?nèi)心的痛楚,深吸一口氣,淡聲道:“這些藥柱味道甚淡,不易被發(fā)覺。可你腹中的胎兒已是十分虛弱,若是要留下,光靠熏藥是不夠的。”
沈若秋無所謂的點頭:“無妨,能保著它在我腹中十日便成。落胎的藥呢?”
最毒婦人心,談及腹中孩兒的性命,如同談?wù)撘粯顿I賣,半點兒愧疚都沒有,他實在不應(yīng)對她還抱有幻想的。
嘴角勾起說不清含義的苦笑,秦修之道:“落胎的藥物在藥包的瓷瓶里頭,服下后半個時辰便能起效,你自個兒把握著罷。”
說罷嫌惡的擺手:“夫人想要的,在下已經(jīng)給了,若無別的事,還請夫人原路返回。從今以后,各行其道,用不相干。”
早知有此一日,他寧愿從未相識,從未相知,便不必承受今日刻骨錐心之痛,連自己孩兒的性命都無法挽留。
拂袖背對著門口,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不期然想起兒時懵懂的純真,宛如一場瑰麗的夢幻,逐漸變得蒼白淺淡。
沈若秋掂著手中沉甸甸的藥包,扯了扯嘴角,朝屋外走去。走至門口,忽然回頭。
“修之,你素來孝順。若想你姨娘安好,該怎么做,你心里有數(shù)?!?p> 腳步聲自身后漸漸遠去,秦修之用力閉上眼,自嘲的輕笑出聲。
原來,這樣,還不足以滿足她的貪婪。
為了自保安全,她甚至想要他——死!
第二日,自門房處聽來,城外有一中年男子溺水身亡的消息。為了安全起見,沈若秋特地派人去秦修之的住處查看了一番,里頭果然空無一人。
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自此之后,除了自己,沒人知道她腹中孩兒的生父是誰。
傍晚時分,綠衣匆匆趕回府內(nèi),一見霍天心,便顯露出神秘的樣子,朝她眨了眨眼睛。
霍天心知道她有話要說,便淡淡道:“綠屏,昨日我在母親那兒落了一根簪子,你去替我拿回來?!?p> 綠屏有些不愿:“小姐,婢子是您的貼身大丫頭,若是輕易離開,會受到責(zé)罰的。”
霍天心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我落水那日,怎么卻不見你這般知曉?”
綠屏眼皮兒一跳,辯駁道:“那日是婢子疏忽大意,也正是有了那次的教訓(xùn),婢子才不敢再離開小姐半步,請小姐莫要為難婢子了。”
霍天心細細的看著她,嘴角一勾,眼里多了幾許玩味:“綠屏,我倒是不知道,你有張能說會道的嘴呢。既然這般巧舌如簧,當(dāng)初我被羽姐姐奚落的時候,你怎么就不吭聲呢?”
“這——”綠屏一時語塞,尷尬的扯了扯嘴角,干笑道:“大小姐是主子,婢子卑賤之身,如何敢與主子頂嘴?”
“那你怎么就敢跟我頂嘴呢?”霍天心似笑非笑的睇著她:“難不成在你眼里,我這個嫡出的小姐,還比不上若姨娘所出的庶大小姐?”
“小姐切莫這么說,婢子從來都不敢這么想啊。”綠屏嚇出了一頭冷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請小姐明鑒!”
刁奴欺主年幼,這番話要是被老爺夫人聽到,怕不是要生生剝她一層皮下來。
饒是素來看不起這沒什么用的嫡小姐,這番指責(zé),她也是不敢受的。
霍天心慢悠悠的轉(zhuǎn)動著桌上的茶碗兒,淡淡的道:“那還不快去?”
綠衣意外的看著與過往迥然不同的小姐,不由得有些愣神。
剛?cè)敫臅r候,她曾被霍天心選中,在她身邊呆了一段時日。
因著機靈懂事,又會看眼色,很快就升為一等大丫頭,隨伺在側(cè)。
然而好景不長,不過大半年功夫,她就被誣陷偷盜財物,好一通責(zé)罰。從此降為灑掃丫頭,再不得進屋。
小姐并非不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也試著幫忙解釋。奈何比不過若姨娘和羽大小姐一番夾槍帶棒的唇舌之爭,只能無奈退讓。
這些年,冷眼看著綠屏所做的一切,多多少少有些明白。試著趁無人之際提醒過小姐幾次,都得不到積極的回應(yīng)。
這樣一來,綠衣護主的心思也就淡了,索性安安分分的做她的灑掃丫頭,再不管內(nèi)宅之事。
誰知道,一夕之間,小姐便轉(zhuǎn)了性子,不但沒有過往的柔弱,還一反常態(tài)的強硬起來,將綠屏那個刁奴責(zé)備得無話可說。
綠衣熄滅的心思再度染了起來,原本還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現(xiàn)在,卻是堅定了想法。
既然她再次成為了小姐的貼身丫鬟,就有責(zé)任替主子分憂解難。如今的小姐,已不是過去那個懦弱無能的廢物了。怎么說也是府里的正經(jīng)主子,只要肯爭氣,終歸是能立起來的。
霍天心饒有興趣的打量了她好一會兒,“綠衣,你在想什么?”
甚少有下人敢在主子面前這樣走神,瞧她雙眼放光的模樣,似乎在想著什么極為高興的事情一般。
綠衣也不隱瞞,直言道:“婢子覺得,如今的小姐,總算是有了主子該有的模樣,著實令人欣慰?!?p> “哦?”霍天心挑眉:“你的意思是,我以前不像個主子?”
綠衣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輕咳一聲,“倒不是不像,只是性子太軟綿了些,總歸不如現(xiàn)在這般硬氣。”
回想起過去處處小心的沉悶?zāi)?,霍天心無奈的搖搖頭,“罷了,都是過去的事情,無謂再提。你讓我把綠屏使喚走,是否有什么事要說?”
綠衣的神情一下子興奮起來,壓低聲音道:“正是。小姐,您可記得,婢子昨日曾出府一趟?”
“自是記得。你兄長今日大婚,昨日晌午,我便放了你假,讓你回去幫忙。”霍天心有些納悶,“說起來我還覺得奇怪呢,不是說了你可以明日早上才回府么,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綠衣神秘的眨眨眼睛,自懷中掏出一個粗布包,“小姐看看,這是什么?”
說著解開布包,抖開里頭的物件。
翠綠色的綢布巾子正中,是一塊已經(jīng)干凅的血跡,將上頭繡的白色花朵染成了污穢的暗紅。
愈是地位卑微的人,愈是喜歡用些什么來證明自己的獨一無二。因著名中有個若字,若姨娘尤為喜愛杜若,不但在院子里種了好幾盆,平日里的手絹巾子等物什,也均繡上了這種潔白如玉的小花。
是以,只一眼,霍天心便認出這巾子是何人之物。
不由得驚訝:“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綠衣的神情驟然小心起來,先是將巾子重新包好,又把向外的門窗悉數(shù)打開,以便有人靠近時能及時發(fā)現(xiàn)。
做完這一切,才壓低聲音娓娓道來。
綠衣出府的時候,恰逢若姨娘剛好自磬華寺回來。因為曾與若姨娘身邊的碧桃有過齟齬,未免多生是非,她特地躲在一旁,等那一行人入府后,才追上馬車,匆匆出城。
一上車,便看見了若姨娘落下的那條巾子,本想隨手丟棄,不期然看到上頭還未干凅的血液,頓時一愣,神使鬼差的將巾子收了起來。
將軍府上下,誰不知道若姨娘有了身孕?如今她的巾子上出現(xiàn)了血跡,所代表的意思,就很值得玩味了。
那輛馬車上坐了四個人,巾子上的血跡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綠衣也不太肯定是否是若姨娘的。秉著寧可殺錯不能放過的原則,她還是把這件事告知了霍天心,由她定奪。
卻不知,這個連自己也不敢確定的事情,在霍天心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
前世,若姨娘只有霍天羽一個女兒,并不曾再度有孕。大概是她重生,所以一切都有了變化。本該在一年后才有的疫癥提前爆發(fā),若姨娘也意外的有了身孕。
霍天心不知道這個孩子最后能不能生下來,可是她卻記得,霍天羽之所以遲遲嫁不出去,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她沒有月事。
月事,不僅僅象征著女子的成長,也是能否成為母親的證明。一個不能生子的女人,便是再優(yōu)秀,也無人愿娶。
若姨娘的巾子是不可能給丫頭們墊坐的,霍天羽來不了月事,這些血跡,只能是她自己的。
難道,若姨娘小產(ch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