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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大人

第2章 鴻臚客館掃地記

少卿大人 萌晞晞 15906 2020-04-28 16:39:20

    妙齡千金一朝淪為掃地小童竟是親爹所為?是人性的扭曲還是親情的淪喪?沈流庭在瑟瑟秋風中握著笤帚,望著偌大的客館,倍感孤獨、弱小又無助。

  話說那日沈流庭從酒樓里放完狠話離開,轉(zhuǎn)了一圈便回了相府打算照常“作威作?!薄Hf萬沒想到,當日下午,她睡得正香,猝不及防地就被親娘從被窩里像拎小雞似的拎了出來,強行按住身體,改扮作少年模樣,丟到皇城隔壁的鴻臚客館掃地去了!

  起先,沈流庭還因著是被相府管家領(lǐng)來的,又頂了一個沈家遠房親戚的身份,受到客館掌事的頗多照顧——在北邊的下房院里安排了一處小單間獨住,免去了和其他小童睡通鋪的尷尬。但好景不長,幾日后,掌事發(fā)現(xiàn)無人再來關(guān)照沈流庭,半分油水沒撈著,便對她沒了好臉色。其他粗使仆役也慣會見風使舵,欺負新來的。

  這不,掃地的見今日風大葉多、塵埃遍地,竟全撂了挑子,讓沈流庭一人承包整個鴻臚客館的地!

  “我當時是用腳趾頭放的狠話嗎?說什么不好,非說不如掃大街!”沈流庭不知道這是她第幾次氣得把笤帚往地上一丟,還補上一腳,將其踹到一旁泄憤,“真是的,不就是不想嫁人嗎?有這么整親生女兒的嗎?簡直是喪盡天良,泯滅人性?!?p>  向逼婚勢力低頭?不存在的!沈流庭罵罵咧咧,雙手叉腰,同時不忘尋找哪處的墻比較好翻。她在外闖蕩這些年,一練身手,二練膽,這區(qū)區(qū)一個鴻臚客館還困不住她追尋畢生理想的心!

  “那個掃地的怎么回事,喊什么呢?也不怕驚到使臣?!?p>  “掃地的好像是新來的,有點面生。這虧得是在前院里掃地,要是在大羯使臣的院里這么亂喊亂叫,肯定要被拔舌頭?!?p>  “大羯人是不好惹,兇巴巴的。不過還是咱們公主在大興的地位更尊貴,連皇帝都得客客氣氣的?!?p>  “那是肯定的!哪國不想要咱們的戰(zhàn)馬馬種?走了走了,公主還在等著我們呢?!?p>  兩個身著異族服飾的婢女碰巧路過,盡管聽不懂大興語,還是不免轉(zhuǎn)頭打量這個對著笤帚發(fā)狠的掃地小童,用桑姬語議論幾句,又有說有笑地走遠了。

  這讓正要朝院墻邁去的沈流庭停住了,一只手摸上下頜,面露深思。

  就這樣跑路是不難,可跑了之后呢?她身無分文,回府找爹娘要是不可能了,沈棲野那小子也是一個不仗義的“鐵公雞”,拔不出幾根毛來!難道要她一路乞討賣藝,周游各國?一個沒弄好,《九州全書》還沒編出半頁,她先落了個餓死他鄉(xiāng)的悲慘結(jié)局,實在不明智!

  倒不如她就留在這個全盛安城外番人最多、最集中的地方!各國使團隨行者眾多,掃灑時隨便找?guī)讉€人套近乎,打探風俗,收集素材,豈不是更輕松?

  “爹娘肯定想不到,他們這么做反而正中了我的下懷!”想到這兒,沈流庭一改之前的沮喪與憤懣,嘚瑟地哼哼著,重新?lián)旎伢灾悖裢赓u勁地掃了起來。

  而她這一掃,就從白天掃到了深夜。

  鴻臚客館要容納各國來使,大大小小的院落足有十幾二十處,要換作那些久居深閨且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們,恐怕早就掃跪了!也就是沈流庭,多年來遠行在外,免不了跋涉郊野,什么上樹掏鳥蛋,下溪捉活魚,滿林子追兔子跑之流的事兒都沒少做,才經(jīng)得起這種重體力活對身心的雙重摧殘,并在餓得前胸貼后背、兩眼冒金星的情況下,以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與方向感,準確地摸進了伙房。

  咦?還有同病相憐之人?

  她才躡手躡腳地踏進去,黑燈瞎火地,就見一個與自己差不多高的身影,正在灶臺前邊翻找邊往嘴里塞東西。那家伙小心謹慎、縮頭縮腦的模樣,不知為何讓她聯(lián)想到了偷燈油的小耗子。

  他居然有點莫名的可愛。沈流庭玩心大起,悄悄從后靠近他,準備嚇一嚇他。誰知她才剛走到距離他身后兩步的位置,對方就忽地扭頭看來!

  “呃!”

  那是一雙綠螢螢的眸子,泛著幽光,映出她一臉驚訝的神情。

  “你是誰?”少年顯得很戒備,“要做什么?”

  “我啊,我掃了一天的地,餓得慌,沒人給我留飯,只好來伙房碰碰運氣了。看你的樣貌和打扮,應(yīng)該是哪個使團里的打雜小廝吧?我們差不多,我就是一個客館掃地童!”湊近后,沈流庭才看清他微卷的棕發(fā)披而未束,番人裝扮,并不華麗,又聽他說的是阿泰語,想來也是使臣隨侍。不過她并不識得這是哪國服飾,也餓得顧不上探究,自顧自越過他,埋頭在灶臺前揭鍋蓋翻籠屜,還不忘熱絡(luò)地招呼道:“別愣著??!我們大興有句話,叫作‘同是天涯挨餓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大家都是來伙房偷吃的,齊心協(xié)力一起找,才能收獲更多嘛!”

  話音才落,果然就讓沈流庭從角落找到了兩個漏網(wǎng)的金乳酥。

  “嗯……”沈流庭迫不及待地塞下一個金乳酥,滿口牛乳香讓她大呼過癮,“好吃!給使臣的食物就是不一樣!你也快嘗嘗!”

  看她笑瞇瞇地將另一個小籠屜遞到自己眼前,少年微愣后,才猶豫地伸出手拿了一個。

  “好吃吧,這是大興的面點,叫作單籠金乳酥,純牛乳蒸的,每塊都得占一個籠屜。照理來說,客館應(yīng)該還會專門按照各國使臣的偏好與飲食習慣制作外番點心,你先吃著,我再找找有沒有吃不完剩下來的?!鄙蛄魍ゲ痪行」?jié),將油手往衣角一抹,又轉(zhuǎn)身扎進另一側(cè)案臺搜刮。

  一陣乒乒乓乓的細碎響動后,少年眼皮底下多出了滿滿一盤子堆成小山丘的小食。捧著瓷盤的沈流庭笑彎了眉眼,邀功似的為他介紹:“今日我們運氣真不錯,還剩不少東西!桑姬的乳酥,辛羅的蟹黃畢羅……還有大羯的胡餅,最充饑了!”

  說罷,她背靠灶臺,盤腿一坐,將盤子往身前的地上一撂,抬頭沖他招手道:“坐下來一塊吃??!今朝有食今朝飽,別客氣!”

  少年微微蹙眉,卻在目光往她腰間一掃后,依言坐下,繼而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側(cè)臉,看她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吃得津津有味。

  “你怎么不吃???”沈流庭狼吞虎咽了一陣子,余光瞥見身邊人根本沒動,不由得暫時停下,扭頭問他,“你不會是覺得我搶了你的吃食吧?這么小氣的嗎?”

  聞言,少年搖搖頭,低聲問著,帶了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你不怕我的眼睛?”

  “怕你的眼睛?為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她歪歪腦袋反問他。

  “你還見過其他像我一樣綠眼睛的人?”

  沈流庭唇角上揚,答得不假思索:“我見過很多金發(fā)碧眼的外番人,還有褐色的、黃色的,甚至帶點兒紅色的!但綠色的還真是第一次見,像林中的螢火蟲似的,美極了!”

  “美?”少年人眸子一顫,身側(cè)的手悄悄攥成拳,遲疑地重復(fù)著。

  “對啊,仲夏夜的螢火,你見過嗎?一閃一閃的點點綠光在夜色中縈繞,又浪漫又漂亮,簡直是戀人間互訴衷腸之必備場景!”沈流庭托腮,仔細端詳之下,只覺這少年唇紅齒白,臉蛋嫩得像一塊水豆腐,五官精致秀氣,眼睛像小鹿,濕漉漉的清澈,將來再長大些,定要禍害不少思春少女!

  從小到大,沈棲野那個臭小子整日對她直呼其名,雖說是雙胞胎,但早出娘胎半刻鐘也是早,偏偏他就沒大沒小,一點兒都不知道尊重長姐!沈流庭一直希望能有一個乖巧可人的弟弟,而眼前這個少年,就像老天開眼賜下的弟弟,正合了她所有的設(shè)想!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沈……庭?!痹挼阶爝?,差點說漏嘴,沈流庭忙吞下一字,這個新名字她還沒叫順口。

  少年仿佛被她這么直勾勾地瞅得一陣難為情,垂睫答道:“百里湛?!?p>  “百里湛?我看你應(yīng)該比我小一兩歲,就叫你小湛吧!以后你在這客館里遇到什么難事,就來找你哥哥我,我罩著你!”沈流庭先是一把勾過他的脖子,大言不慚,接著又有幾分心虛地補充道,“當然了,我在這里也就是一個破掃地的,沒比你強多少,但勝在我是盛安本地人,各種情況總是比你熟悉些,或許能幫上忙也說不定。”

  “好。”被迫與她“勾肩搭背”,素來不喜與人親近的百里湛再次皺眉,眼中的暗光稍縱即逝,卻還是點頭應(yīng)下了。

  沈流庭沒瞧見他的表情,只道家中那個臭小子何曾這么乖乖地在自己面前答過一句“好”?此番她當真是偷吃撿了一個寶,終于能過一把當姐姐的癮了。隨著內(nèi)心的喜悅迅速膨脹,她那嘴也快笑咧了。她收回手,慷慨地將余下的大半盤點心推到他跟前道:“我吃飽了,剩下的你都吃完吧!”

  “謝謝?!贝_實還沒吃飽的百里湛沒和她客氣,一塊接一塊地吃了起來。不過他的美少年包袱很重,坐得端端正正,腰板挺得筆直。盤中點心消失的速度雖快,可對比沈流庭那與“斯文”半點不搭邊的吃相,他卻不乏矜持與文雅感。

  “這就對了,多吃點。我覺得你還可以再長高點,到時候又高又帥,爭取迷倒一大片姑娘,然后我?guī)湍闾粢粋€當媳婦!”

  “喀喀喀……”

  沈流庭的“宏愿”讓百里湛被胡餅噎著,嗆咳不止,哭笑不得。

  “哎呀,你慢點兒吃!”她急忙起身把案臺角落處的幾個壺都晃了一遍,最后只找到小半壺涼透了的茶,遞給他,“冷茶別多喝,順了氣就行?!?p>  他卻接過茶壺飲盡,淡淡道:“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喝習慣了?!?p>  “唉,當下人確實不容易。不過,你長得這么可愛,應(yīng)該很容易討主子喜歡才對啊。你多笑笑,能靠臉吃飯,就別辛苦自己靠才華嘛?!边@幾日來,沈流庭也算深有體會,毫不吝嗇地傾囊傳授經(jīng)驗,“嘴甜一點兒也有好處,侍女姐姐們都很好哄的,還提點我,吳掌事每月總有那么幾天脾氣暴躁、陰晴不定——畢竟俸銀才拿到手就被妻子沒收了,他能不郁悶嗎?”

  講到這里,她不由想到吳掌事上交俸銀時那張生無可戀的馬臉,掩嘴咯咯笑了兩聲后,才又問道:“對了,你是哪國使團的?會在盛安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還要待多久,或許不會回去了吧?!卑倮镎慨斦嫒缢孕α耍子鞴馀c右耳獸牙狀耳飾上的綠松石熒光輝映,在暗夜中美得驚心動魄,“至于我是哪國人,阿兄看起來見多識廣,猜不到嗎?”

  聞言,沈流庭遂又端詳起他來——一身藍灰長袍,圓領(lǐng)窄袖,腰上系褚色長帶垂至腳踝,衣邊、衣領(lǐng)等處以獸皮所制的異域風情飾品鑲邊。而后她搖搖頭,說:“講阿泰語的國家可不少,你這身打扮我也沒見過,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

  “那你聽過麝樂國嗎?”百里湛好像也吃夠了,改換坐姿,一條腿彎曲于身前,將胳膊隨意地搭在膝上,扭頭看她。

  “麝樂國?是有點耳熟?!鄙蛄魍ネ嶂X袋回憶了片刻,便忽地倒吸一口冷氣,“你說的是十一年前主動挑釁并進犯大興邊境的那個麝樂?我聽說麝樂戰(zhàn)敗后,麝樂國主烏罕王為了求和,將年幼的王子送來了大興做質(zhì)子。”

  百里湛扯扯嘴角,收回視線,投向拱頂那團月色照不散的漆黑:“對,就是那個麝樂國?!?p>  “你跟隨你們王子背井離鄉(xiāng)這么多年,一定很想家吧?算年紀,你是王子的玩伴?”

  “算是吧。”短短三個字,從少年的唇邊逸出。

  盡管他兩問只作一答,還答得模棱兩可,沈流庭卻已是愛心泛濫,不忍再談,當即笑著挑起話頭:“其實我們大興也不比麝樂國差,有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很多有趣的傳說!不過今晚我只能先給你講故事了,等之后有機會出客館,我一定給你帶最有名的傳統(tǒng)手工藝品和特產(chǎn)!”

  “嗯,我信阿兄。”

  少年嗓音清朗,澄澈的光芒從寶石般的綠眸中流淌出來,著實讓沈流庭那顆做姐姐的心化得徹徹底底。

  此時她不賣力表現(xiàn),博美少年弟弟一笑,更待何時?

  月色照進屋內(nèi),分割光影,這給了沈流庭靈感,只見她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便將地上的瓷盤往旁邊一擱,改為抱膝而坐。她擺好閑聊的架勢后,才指著地上如水的月光,道:“今夜月色不錯,那咱們就從與月亮有關(guān)的故事說起!在我們大興的傳說里,有很多神仙,其中有位女神仙名叫嫦娥,就住在月亮上,她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呃,就是很漂亮的意思,所以暗戀她的男神仙特別多?!?p>  “女神仙?在我們麝樂的信仰中,月神是男子。月光便是月神周身所浴的無瑕圣火,純凈清涼?!卑倮镎肯袷菍@個故事感興趣,插進話來。

  這個麝樂掌故回去得好好記下來!沈流庭眼中笑意更盛了,畢竟哪怕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也不可能了解大興以外的全部國家,這也是她為何總覺得自己走到的地方還不夠遠,能買到的書籍還不夠多的緣故。只是她沒料到,這才混跡鴻臚客館不到一旬,就能有所收獲。

  “大興的月亮上也有男子的。你看月亮時是不是總會看到上邊兒有點陰影?在我們的傳說中,那就是暗戀她的人之一,即吳剛。他因為沉迷愛情,玩忽職守,被玉帝罰在那兒砍一株能夠迅速自愈生長的桂樹,永遠也砍不倒。于是他就千年萬年都不得離開,見不到嫦娥?!?p>  “那嫦娥喜歡他嗎?”百里湛眨眨眼問。

  這個問題還真把沈流庭問住了,“模范的神仙都是無欲無求的,嫦娥有沒有紅鸞星動,我就不知道了?!?p>  “紅鸞星動?又是什么意思?”

  “這你就問對人了!行走江湖,有一兩樣傍身的技藝是必須的,比如夜觀天象就很合適用來忽悠,哦不,指點對前途感到迷茫的人!”

  沈流庭想起了自己多年前曾在某個小破書攤里淘到過一本名叫《欽天監(jiān)秘聞》的筆記小說,用來唬外番人,綽綽有余了!

  “所謂紅鸞星,是大興神話里的吉星,管的是婚配之類的喜事……”就這樣,她右手做掐指一算狀,眉飛色舞地從紅鸞星動講到紫微星明,從熒惑守心講到太白蝕昴,直至困意隨夜色漸濃,眼皮發(fā)沉。

  之后便是日月更迭,晨曦初露,枝頭上的雀兒探著身子往伙房的窗里瞧,兩個身影靠坐在灶邊,一個清瘦挺拔,一個嬌小玲瓏,兩人腦袋挨著熟睡,畫面安寧靜好。

  “嘰嘰……”這只雀兒不太識趣,自顧自歡快地叫了起來。

  “嗯,好吵。”沈流庭被這嘰嘰喳喳的鳥鳴擾了清夢,一只手扶住發(fā)僵的脖子,擺正,然后揉了揉,睜開的杏眸里還寫滿迷糊。

  反觀同時睜眼醒來的百里湛,倒是神清氣爽,綠眸中清波流轉(zhuǎn),歪著腦袋與她對視:“阿兄早啊?!?p>  “早,糟了!”沈流庭伸了個懶腰,也笑著回應(yīng),卻在看到窗外天光時生生將“早”字轉(zhuǎn)了一個調(diào),驚呼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卻耐不住兩腿一麻,失了力,就要向后栽倒。

  “小心!”

  虧得百里湛眼疾手快,一只手托住沈流庭即將撞到灶沿的后腦勺,一只手攙住她的腰,她才沒有血濺當場。

  沈流庭虛驚一場,長舒一口氣,站穩(wěn)跺跺腳,沖他笑道:“還好有你!不過我再不走就趕不上點卯了!你也趕緊回去吧,你家王子一直找不到你也要生氣的!”

  她殷殷叮囑罷,大力拍掉昨夜沾在衣上的灶灰,頭也不回地跑出了伙房。

  而她身后,百里湛臉上天真無邪的笑意漸漸褪去,低頭將右手攥著的一物揣進懷中,隨即扯扯嘴角,翩然離去。

  生活雖艱難,希望在心間。

  點卯終于遲到了的沈流庭只能這么在心中安慰自己。

  吳管事毫無意外地對她劈頭蓋臉一通臭罵,連早飯都不給吃,笤帚往身上一砸,就罰她獨自去打掃客館東面那幾處規(guī)模最大的院子。虧得一名相熟的婢女正在減肥,為拒絕香噴噴的胡餅誘惑,眼疾手快地將其塞進了她懷里。雖說她的前襟因此沾上油漬,瞧著邋遢了些,但無論如何,她不至于餓死在掃地的路上嘛。

  “唉,掃了這么久的地,我還沒碰到兩三個外番人,大家都不愛出門的嗎?”

  一日光陰晃眼便過,眼見著日薄西山,沈流庭忍不住停下手中動作,將笤帚撐著地,雙手搭在柄上,覺得自己都快要無聊得發(fā)霉了。

  鴻臚客館規(guī)定,除非特殊情況,不然粗使雜役不得進入各院的內(nèi)院,只能在外院掃灑,以免沖撞了貴客。各國使臣身份尊貴,自是鮮少親自露面,與人交涉,至于他們那些偶爾出入院落的親信隨從,大多也是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對客館仆役更是愛答不理。

  沈流庭每每試圖笑臉搭訕,都無一例外地失敗了,壓根攀談不上。若照這情況,她還怎么長見識,收集各國風俗民情?她咬牙堅持留在客館掃地又還有什么意義?還不如回家流下幾滴懺悔的眼淚,然后繼續(xù)抵賴不嫁。

  想到家,她習慣性地往腰側(cè)一摸,指尖都落了空!

  “我的玉佩呢?”

  笤帚倒在地上,沈流庭兩只手急急在腰間摸索了一圈,原本懸系在左側(cè)的半塊雙螭紋佩不見了!

  她記得剛來時,雜役小廝們還嘲笑她一個本家都懶得搭理的遠房破落戶,偏要窮講究地學(xué)著大戶人家的公子哥佩玉,卻買不起好玉。她腰間那小半塊,必定是某大戶人家主子砸碎丟掉的,被她撿了去當個寶。

  殊不知,那塊玉是當今皇帝在公孫牧月臨盆之際賜下的,是貨真價實的藍田美玉。只不過當時誰都沒想到,沈夫人會誕下一對龍鳳胎,因此沈黎就想了一個辦法,將玉佩一分為二,姐弟兩人各執(zhí)一半,從不離身。

  若要再往深了追溯,每年喜得子的重臣也不在少數(shù),這玉緣何獨獨賜予沈家,只能說皇帝與爹娘曾是那種“他愛她,她不愛他,卻只愛另一個他”的微妙關(guān)系了。一陣涼風鉆進后脖領(lǐng),沈流庭一激靈,清醒過來,及時打住自己即將根據(jù)逸聞?wù)归_的非凡想象,撿起笤帚就往伙房方向跑去。

  臨近晚膳時分,正是伙房最忙碌的時候,負責打下手的小廝進進出出,他們抱柴、挑水,倒給沈流庭行了方便。她抓住時機,也抱起一摞劈好的柴火混入內(nèi),賠著笑臉四下尋找,直至被掌勺廚子發(fā)現(xiàn),一腳踹出門去。

  沈流庭揉著屁股爬起來,不用扭頭就知道衣上必定臟兮兮的,留了一個大腳印子。她真是從未這么狼狽過,心間不由得涌上一股酸楚。

  那半塊雙螭紋佩好歹是御賜之物,就算皇帝不追究遺失之責,但她對跟了自己十幾年的物件,也有了感情。它就像是護身符般的存在,這乍一丟,不僅腰間空落落的,連心里頭都覺得沒底。她在伙房里轉(zhuǎn)了一圈沒找著玉佩,也不知是否被庖子、小廝撿去了。但話又說回來了,假如是落在伙房,被小湛發(fā)現(xiàn)的,他應(yīng)該早來找她還了,所以很可能是遺落在了別處。都怪她掃地掃糊涂了,實在記不清玉佩究竟是何時不在自己腰間的。

  于是沈流庭一吸鼻子,憋回那股子委屈勁兒,重新振作,開始滿客館地找起來,但凡她這兩日曾去過的地方,都不放過。找著找著,她忽地記起自己上午躲在映月閣外院的假山中偷吃燒餅,或許就是那時肚子太餓,又怕被吳管事的那些狗腿子發(fā)現(xiàn)舉報,匆忙間連玉佩被山石棱角勾落也沒發(fā)現(xiàn)。

  她只能去那兒碰個運氣了,若尋不著,再去打聽下哪個院落是麝樂國的,問問小湛。也怪自己粗心,這些天幾乎掃遍了客館的所有院落,都沒留意到麝樂使臣所居之地。

  想到這兒,她直奔映月閣,在那座假山四周仔細尋找,低著頭繞走好幾趟都沒收獲。正當她趴到地上,打算將每寸花草都扒開來瞧個清楚時,卻聽得前方院中傳來一陣桑姬語的喝彩聲與利刃破空的凌厲風鳴。

  “唰唰唰。”

  沈流庭好奇地伸長脖子,朝假山外看去,只見一名金發(fā)碧眼、個頭高挑的桑姬裝扮女子正在外院的桂樹下舞刀。那短彎刀形似新月,而女子額間的眉心墜亦為一鉤新月,二者銀芒如寒霜,于夕陽下遙相輝映,更襯得女子姿容明艷,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光看在她周身氣勁震蕩下紛紛飄下的整朵整朵桂花,皆逃不過冷刃所及,被削落成瓣,便知其刀法絕妙,內(nèi)力精深,絕非哄人的花把勢。

  這巾幗不讓須眉的氣勢與身手,著實讓沈流庭看呆了去,直至那柄銀月彎刀凌空將一朵桂花釘在她藏身的假山沿上,才嚇得她驚呼一聲,腳下一崴,從旁跌出,暴露了身形。

  “什么人?”原本立于院中伺候的兩名桑姬婢女聞聲,疾步上前,定睛一看,當即抽出腰間長鞭,喝道,“好你個小廝,躲躲藏藏,敢偷窺我們公主!你究竟有什么企圖?”

  “兩位姐姐別激動!別激動!小的沒什么企圖,就是來掃地的?!?p>  沈流庭見狀,也顧不上先爬起身,忙攤開雙手以示沒有兇器,也沒有惡意。幸好她會桑姬語,否則這種時候若是語言不通,就真是百口莫辯了。

  “掃地?掃地掃到假山里頭去了?”其中右臂纏金臂釧的婢女瞥見地上的笤帚,仍舊一臉狐疑。

  另一名纏銀臂釧的婢女卻細眉一蹙,厲聲道:“不對!我早上就見你來過一次,怎么下午還來掃?也不見其他掃地的這么勤快!”

  “小的早上確實來這里偷吃過燒餅,剛才忽然發(fā)現(xiàn)貼身的飾物丟了,就想回來找找是不是掉在這兒了。至于小的為什么待了這么久也不出聲……”眼見那婢女甩著鞭子,一副要對自己嚴刑逼供的樣子,沈流庭只得大膽做推斷,高聲拍馬屁,“是因為看到公主在桂花雨中舞刀,刀光飛流,身法矯捷,快如閃電,實在是英姿颯爽,氣勢逼人,不輸男兒!”

  朝這邊緩緩走來的舞刀女子先是拔出假山上的彎刀收回鞘中,隨即才下頜一抬,哼道:“你夸了那么多,都是你們大興人文縐縐那一套,本公主一句都聽不懂,唯獨最后四個字,還有幾分得本公主心意。在我們桑姬,女人只要有本事,一樣可以讓男人臣服?!?p>  “公主明鑒,小的所言句句發(fā)自肺腑!呃,就都是真話的意思?!毕氲缴<Ч骺赡苓€是聽不懂,沈流庭非常貼心地用大白話解釋了一遍。

  “不過,你應(yīng)該沒見過我,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沈流庭目光掃過她不曾佩戴任何飾品的右臂,又在她腰間的刀鞘上稍作停留后,才不緊不慢地答道:“您不纏臂,可見并非公主侍女,加上腰間的刀鞘上又刻有桑姬文字中的‘新月’二字,所以想必您就是此番出使大興的姬新月公主本人了?!?p>  “你很懂桑姬習俗?”姬新月聞言微訝,“而且你的桑姬語也說得不錯,比鴻臚寺派來的某些譯官好多了。你是哪里人?從哪兒學(xué)的桑姬語?”

  “自學(xué)成才,不足掛齒?!闭讨牪欢烧Z,沈流庭明目張膽地自吹了一番,過夠嘴癮了才正經(jīng)答道,“小的是盛安本地人,只不過在來客館打雜前,曾經(jīng)游歷過許多番國,在桑姬待過小半年,很喜歡那里的風俗與服飾?!?p>  末了,她還露出真誠又不失奉承的笑容:“公主這一身衣服就很漂亮呢?!?p>  姬新月此刻身著的不過是一套桑姬女子間常見的便服,以紅藍純色為主,鑲以白邊,交領(lǐng)左衽,上下分裁,腰間處收緊,盡顯女子窈窕婀娜的曲線;下擺寬大,起舞時隨風而動,宛然綽約,帶有荷葉邊似的細密皺褶的喇叭花狀半袖又顯得活潑靈動。整件衣裙,除去腰間與下裳用裝飾條帶打成的花結(jié)外,再無其他花哨配飾,一如她們干凈利落的性子。

  不過桑姬人熱衷于銀飾,大興人推崇的玉石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堆不值錢的破石頭。因此無論男女,都會佩戴許多銀飾,身上銀飾越多,就越顯得身份貴重,只唯獨纏臂不在其列。在桑姬的文化中,自由是無上的榮耀,只有奴籍者才會被主人賜予纏臂,并將其視為一種束縛。而哪怕同是纏臂,也有區(qū)別,銀纏臂比金纏臂的奴階更高些。

  “嗯,算你有眼光!本公主就看不上大興女子長裙大袖的,在地上、桌上拖來拖去,也不嫌臟。”姬新月聽后,臉上笑意更濃,十分贊同地賞給她一個“算你識貨”的眼神。

  “喀喀……”

  這公主考慮問題的角度還真是別致又實際。沈流庭憋住笑,趁勢爬起來,老老實實低頭站著,等其發(fā)話。

  “你再把頭抬起來,本公主看看?!奔略鹿创剑肿呓徊?。

  這語氣,姬新月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沈流庭想起前陣子剛在旅途中為解悶看過的某話本,就叫作《霸道公主愛上落魄小廝》,當即老臉一紅,別扭道:“小的干了一天活兒,臟兮兮的,沒什么好看的?!?p>  “別緊張,本公主不喜歡你這樣的?!奔略?lián)溥暌恍Γ挂谎劭创┧南敕?,“我就是瞧著你模樣機靈,這張會說桑姬話的嘴也夠甜,又是盛安本地人,做一個向?qū)У故遣诲e?!?p>  “向?qū)??”這回沈流庭敢抬頭了。

  姬新月雙臂交疊到身前,點點頭道:“不錯,本公主一來就住進了這里,也不曾好好逛過盛安。聽說大興都城有一百零八坊,熱鬧的地方很多,只是那些譯官個個都無趣得很,帶出去玩都嫌掃興?!?p>  “公主賞識小的,小的榮幸之至。只是小的自個兒這地都掃不完,掃不完就得挨罰,所以恐怕沒法……”

  話還沒說完,一片金閃閃、黃燦燦的“暗器”就迎面而來,正“打”在沈流庭那片油膩膩的前襟上,被她下意識伸手接住。

  一片金葉子!

  “本公主不想聽‘恐怕’。明日巳時出發(fā),你做得好還有賞。”

  桑姬貴族女子地位極高,公主之尊更是萬人之上,姬新月說一不二慣了,難免養(yǎng)出幾分刁蠻性子,但此舉倒也不失桑姬兒女豪爽率性,說話直來直去的特質(zhì),讓沈流庭討厭不起來。畢竟比起需要費腦理解的威逼利誘,她更喜歡這種簡單粗暴的塞錢收買!

  要知道,一片金葉子足夠一月旅費,省著點花還能撐兩個月,明日她若能好好表現(xiàn)再賺一片,那她離下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也就不遠了。屆時,看老爹老娘還怎么奈何得了她。

  “小的恐怕沒法一早就來陪公主,但巳時以后有時間?!庇谑巧蛄魍パ壑橐晦D(zhuǎn),立刻改口。大不了她溜號被掌事發(fā)現(xiàn),再餓幾頓罷了。

  “很好?!奔略聺M意地一勾唇,轉(zhuǎn)身正要回內(nèi)院,忽地停住回頭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對衣食父母的問題,她必須做到抬頭挺胸,響亮作答,包君滿意。

  “回公主話,小的名叫沈庭。您要是覺得這名字拗口,那就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您開心就好?!?p>  次日,枕著金葉子睡了一夜的沈流庭暫時拋卻玉佩丟失的沮喪,按時點卯,提早開溜,巳時不到就候在映月閣外院等著了。她還特地換下雜役的粗布麻衣,穿了一身還算體面的緞裳。說起來也是心酸,那還是她被強行架出閨房時,在奮力掙扎中不慎從后院晾衣繩上拽下來的管家小兒子的一件衣裳。

  衣服她穿著略寬大了些,但還算過得去吧。

  “公主,阿銀就說大興人靠不住,居然敢騙走了您的賞賜卻不來!我這就去下房院找他算賬!”

  “公主,不如讓阿金去與客館掌事交涉,讓他揪出那個沈庭重罰。”

  大老遠的,沈流庭就聽見一左一右伴著姬新月朝外走出來的兩名婢女居然在高聲爭論如何懲治沒有赴約的自己,不由腹誹這兩人什么眼神,她這么個大活人就站在這兒,看不到嗎?

  “行了,你們別爭了?!边€是做公主的有眼力,下頜一抬,指指前方,“喏,這人不是來了嗎?倒是穿得比昨日干凈俊俏多了?!?p>  “昨日小的那身衣服是干粗活穿的,今兒隨侍公主自然要找一套拿得出手的,才好意思走在公主身邊嘛。小的可是為此找了整整一夜才翻出這么一件!”沈流庭從沒發(fā)現(xiàn)拍馬屁對她而言竟是如此信手拈來之事,人為賺錢所能爆發(fā)出的潛力果然是難以想象的。

  這話姬新月聽著受用,眉一挑,越過她繼續(xù)往前,邊走邊笑道:“走,今日上街本公主給你多買幾套好衣服。本公主雇的人,連這種普通料子的衣服還得翻個底朝天,說出去豈不是太沒面子了?”

  “小的先謝過公主了?!?p>  沈流庭心里樂開了花,拔腿追隨那光芒萬丈、財大氣粗的背影,心中盤算去哪里揮霍才能滿足這位衣食父母……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盛安諸坊排布整齊,猶如棋盤,街道縱橫筆直,寬暢端正,兩旁槐樹成蔭,溝渠交通;分置東西兩市,左右對稱,繁華熱鬧。東市周圍坊內(nèi)多為皇室貴族和達官顯貴宅邸,故市中不乏四方珍奇,供大興權(quán)貴挑選。而西市周圍則多平民百姓住宅,市內(nèi)番商會集,各國商品琳瑯滿目,店鋪毗連,有筆行、酒肆、鐵行、肉行、胡琴行等等,衣食住行加玩樂,樣樣齊全。

  前者固然奢華非常,但多半都是姬新月欣賞不來的破石頭,恐怕提不起興致。后者在珍品上確實稍遜一籌,卻勝在兼具大興特色與異域風情,財貨平易近人,彰顯民俗,總有一樣對胃口。

  但當沈流庭真將人領(lǐng)到了西市,才發(fā)現(xiàn)是貧窮限制了她的想象力——不是總有一樣,而是每一樣姬新月都不放過。

  “大興的絲綢果然名不虛傳,所有花色各來四匹。阿金阿銀,還有阿沈,你們一人一份,別客氣!”

  “這就是你們大興人喜歡佩戴的香囊?嗯,果然好聞,繡工也很精致。雖然我不打算戴,但平時和衣裳收在一起熏熏也不錯。這幾個,還有那邊的幾個,都買了!”

  “老伯,你攤上的糖畫本公主包了。對了,你也別在這里賣了,收拾收拾跟本公主走,把這手藝教會給她倆。不論要教多久,你在這里擺攤每天賺多少,本公主按十倍付給你,不夠就二十倍……”

  “這酸酸甜甜一串一串的挺好吃的啊,叫什么?你這稻草棒子上插的本公主全要了。”

  在這位公主毫不手軟的買買買之下,她身后跟著的兩名桑姬侍衛(wèi)已成了移動的人形貨攤,偶爾還會被游人認作貨郎,詢問他們身上的貨品怎么賣。之前沈流庭還納悶姬新月武藝那么高強,阿金阿銀看起來也很能打,何必再帶兩個侍衛(wèi),多此一舉,現(xiàn)在看來,是極有先見之明了。

  到了后來,沿街小販都似聽聞風聲,知道來了一個出手闊綽的異域公主,紛紛丟下攤子,捧了特色貨物趕來兜售,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為求公主青睞,商販們你一言我一語,倒是說得痛快,沈流庭卻只有一張嘴,壓根翻譯不過來。好在姬新月從他們的神情動作也能猜到大半,當即表示只有普通人才做選擇,有錢人當然是全買了。

  于是在販子們一擁而上又一哄而散間,阿金與阿銀也“慘遭毒手”,每人懷里都被塞了一堆玩意兒,幾乎要看不見路了。

  “公主,奴婢們真……”

  “知道!你們真的餓了,其實本公主逛了這么久也有些餓了?!奔略禄厣碜灶欁缘赝陆釉?,然后足尖點地,像起舞般一轉(zhuǎn),抬手指向斜對面的不遠處,“阿沈,前面那家是大興的食店嗎?招牌上的字本公主看不懂?!?p>  她所指的是一家大興酒樓,鍍金招牌上是龍飛鳳舞的“集味樓”三字,三層高重檐歇山頂?shù)慕ㄖ⒃谝槐娖巾數(shù)桶暮车曛g,特別扎眼。從里頭走出來的客人有大興人,也有外番客,都是一副剛吃飽飯的模樣,或剔牙或撫著肚子,難怪姬新月文字不通也能猜對。

  “回公主,這正是我們大興的酒樓。這家酒樓名叫‘集味樓’,有匯集了天下美味的意思,在盛安還挺有名的?!?p>  “那就是它了。出來玩就得吃當?shù)氐臇|西才有意思,客館里十頓飯里九頓都是桑姬菜,一點兒都不上心。”姬新月一聽,就迫不及待地直奔集味樓。

  習武之人就是腳下生風,沈流庭只能小跑著跟在后頭解釋:“公主誤會了,那是典客署怕公主在大興水土不服,所以才不敢上太多本地菜肴。鴻臚寺在使臣飲食上有嚴格規(guī)定的,萬一出了事,典客丞擔不起這個責任?!彼m不曾在鴻臚寺任事,不過但凡與外邦事有關(guān)的,她都做過功課。

  “本公主看起來像身體那么弱的人嗎?”姬新月不以為然地一哼,說話間已踏入酒樓,飯菜香撲鼻而來,她便忘了這茬,興沖沖尋一處落座,將腰間彎刀卸下,按在桌沿,“阿沈,你坐對面,方便幫本公主翻譯?!?p>  在大堂中穿梭忙碌的小二閱人無數(shù),一眼便看出來了一個有錢的主兒,迅速迎過來,笑得露出八顆大白牙,一口漂亮的大興官話流利而出:“這位貴客是第一次來集味樓吧?大堂人來人往的擁擠吵鬧,三樓還有清靜的雅間,絕對沒人打擾您的雅興,不如隨小人上去看看環(huán)境可否滿意?”

  誰知姬新月聽沈流庭翻譯完,非常不贊同地擺手拒絕,道:“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吃多無聊啊,就是要人多熱鬧,才有吃飯的氣氛。阿沈,讓他們上最好最貴的酒菜,越有大興特色的越好。”說罷,她想都沒想,就從腰間掏出一片金葉子,兩指夾著,手腕發(fā)力,便將其飛入小二的懷中。

  一頓飯一片金葉子?這怕不是走錯酒樓了?東市“珍饈樓”中最貴的全席宴也不過如此。店小二看向沈流庭的眼神中仿佛藏了一本《十萬個為什么》,卻只換來后者一臉淡定地點頭:“我家小姐就喜歡大堂,不用去雅間。這錢你只管收著,上最好的招牌菜和最香的陳釀就是。小姐吃得滿意,還有賞?!?p>  這一路看下來,對姬新月這種“把金葉子當冥幣撒——燒錢”的豪舉,沈流庭已經(jīng)習慣了。

  “是,是!店中還有幾壇珍藏的秋露白,采秋露釀的酒,稀罕得很,味道香洌也合適女客。小人這就去取來,幾位稍等?!钡晷《睦镞€敢怠慢,攥緊金葉子,屁顛屁顛地飛奔向后堂,“掌柜的,有貴客來了?!?p>  “你們這兒的人還挺熱情的?!奔略虑浦晷《谋秤?,心情不錯地與沈流庭閑聊起來,“盛安的繁華也果然是名……名什么來著?來大興之前,父王教過我?guī)讉€你們大興人喜歡掛在嘴邊的四個字的詞兒,能用來夸人的?!?p>  “名不虛傳?”一串桑姬語中夾了一個發(fā)音古怪的漢字,沈流庭只能猜。

  “對,對,就是這個詞兒。有空你再多教本公主幾個平時能用得上的,夸人的、罵人的都要。暹蘭的公主之前就仗著她會說幾個漢詞,敢笑話本公主沒文化,真是可惡!”姬新月秀眉高高挑起,一看就是不服氣。

  沈流庭聽了嘴角微抽,心道您和暹蘭公主一個說桑姬語,一個講叱云話,雞同鴨講的,竟也能為幾個聽不懂的大興成語杠上,這都是在客館里閑出來的毛病。

  “你放心,向?qū)У膫蚪鹗窍驅(qū)У?,教漢話的錢另外算給你,怎么樣?隨你開價?!?p>  沒想到自己稍一走神,卻讓姬新月產(chǎn)生了一個美好的誤會,沈流庭于是決定讓這個誤會就這么一直“美好下去”。

  “公主您真是太客氣了。小的從小到大學(xué)的成語可多了,自己一個人就可以玩一個時辰的成語接龍,不帶重樣的,保管讓那個暹蘭公主再也不敢小看您。至于價錢,”她抿抿唇,搓搓手,斟酌再三,還是良心作祟,要了一個公道價,“教會一個詞兒十兩,可以嗎?”

  “沒問題,你每教會五個詞兒,本公主還額外賞你五十兩!”姬新月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你在客館掃地賺不了幾個錢吧?這樣吧,本公主看你順眼,回國時就去向管事要了你,你跟我回桑姬,在我身旁伺候,可比當一個掃地的雜役強多了,你愿意嗎?”

  “這……”這提議來得太突然,沈流庭一時還真應(yīng)對不出,所幸小二人未到,吆喝聲先傳來,成功打岔了。

  “客官久等,菜備齊嘍!要上菜嗎?”他邊問邊為姬新月斟酒。

  玉壺配佳釀,酒液清澄,酒香四溢,一杯下肚,回味甘洌綿長,更勾起饞蟲。姬新月本就是一時興起,自然不再追問沈流庭的意愿,只對她道:“快讓他們上菜吧!”

  之后便是一眾胡姬從后堂簾后魚貫而出,一人手端一白玉盤,盤中所盛,說是菜肴,更似一幅幅山居風景圖,山川原野、飛瀑流泉、蒼松翠柏、花鳥走獸……一盤一景,可謂“菜上有山水,盤中溢詩歌”。

  整整二十盤菜,連帶著占滿了旁邊的兩張桌子,這陣勢引得其余大堂的吃客紛紛伸長脖子想看個究竟。

  “這是小店的招牌席‘輞川小樣’,一共二十盤菜。那小人就不打擾客官您了,慢用慢用,有什么事就喊小人一聲,隨叫隨到!”小二說著,對二十名胡姬使了個眼色,胡姬便隨他一起退下了。

  而姬新月顯然還處在震驚中,桑姬人都是大塊喝酒大塊吃肉,從不知一盤菜還能做得比工藝品還精致好看。“這……這都是吃的菜?也太漂亮了吧!”她的目光一一掃過,仿佛在苦苦尋找合適下筷的地方,“這菜有菜名嗎?”

  這可難倒沈流庭了,“輞川”好說,地名都是直接音譯,可這“小樣”該怎么解釋才好理解呢?

  “這是一道盛安的名肴,名叫‘輞川小樣’。輞川是一處山谷的名字,一位詩人曾在那里建造了自己的園林,并為園林繪制了二十幅美麗的風景圖。后來有位優(yōu)秀的女廚子受到這組圖的啟發(fā),想到用畫來創(chuàng)制菜肴的外型,將鲊、臛、膾、醢、醬、瓜果、蔬菜等不同花色的食品原料,拼作二十盤,每盤都仿造《輞川圖》中的一景。像這樣把大型的景物縮小做出一個相同的,就叫作‘小樣’。因此這二十道菜就合稱為‘輞川小樣’了。”

  流利正宗的桑姬語毫無預(yù)兆地在頭頂響起,男子聲似瀑水擊石,清越泠然,不徐不疾地將菜肴掌故娓娓道來,聞之令人如飲醴泉。

  沈流庭循聲抬頭望去,那聲音的主人面如冠玉,眸中隱清寒之光,唇畔含清貴之氣,哪怕只著尋常素袍,也擋不住他一身可攬明月入懷的風華。如果說百里湛還要再過兩年才能禍害待字閨中的姑娘們,那么眼前這人估計已經(jīng)禍害不少了吧?若非不愿早早嫁人,被困在四方宅院里,她也有點想被禍害的沖動。

  “原來是這樣的!你的桑姬語說得比阿沈還好!”

  正胡思亂想的沈流庭被姬新月這一句夸贊拉回現(xiàn)實,忙起身用大興官話道謝:“在下沈庭,剛才一時間實在想不出該如何翻譯這些菜肴,多謝這位公子解圍了。不知公子如何稱……”

  “既然只有半桶水,就不要瞎晃蕩了。全灑沒了,得不償失?!?p>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這么俊美無儔的一張臉,張口就冷言嘲諷她學(xué)藝不精,她有一剎那完全愣住了。

  所以他幫她翻譯,就只是為了嘲笑她?

  “公子,我只是需要多一點兒時間斟酌,一時想不出來,不代表一直想不出來。我的桑姬語還是不錯的,不至于只有半桶水。”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糾正他的錯誤認知。

  “半桶多一滴,也無甚區(qū)別?!睂Ψ骄箾]有見好就收的意思,還說教起來了,“不是什么時候都容得你花那么多時間去斟酌考慮的。”

  于是沈流庭暗哼一聲,當即不動聲色地說辛羅語,表情一點兒都不像在罵人:“又不住海邊,管那么寬?不就是桑姬語比我好一丁點兒嗎?有什么了不起?”

  “我確實沒有你敢于當面說人壞話了不起。”男子也是同樣的云淡風輕,揭穿了她耍的小花樣,“只不過我建議你下次做這種事的時候,換一種生僻些的外番話,以免尷尬。畢竟西市一塊招牌砸下來,五個人里恐怕兩三個都會。”

  這家伙居然也能聽懂辛羅語,還對答如流!沈流庭又是一愣,難道她這些年不常在盛安,不知情勢變化?外番語已如此普及了?不可能啊,連姬新月都說鴻臚寺的譯官也不過爾爾,總不至于高手全在民間吧?

  “我還就不信了!本姑……公子會的可不止兩種外番語,非得當著你的面把壞話說到你聽不懂為止!”沈流庭于是擼起袖子,又換了叱云語,“長得帥,說話就可以這么刻薄的嗎?至今尚未婚配吧?”

  似乎沒想到她會忽然扯到婚配,男子眼中閃過一瞬不自在的窘色,哽住片刻,才冷著臉道:“在下婚配與否,就不勞這位公子記掛了?!?p>  “倒不是記掛你,我就是想知道哪家小姐這么不幸罷了?!?p>  “你的阿泰語發(fā)音不夠標準?!?p>  “你能聽懂不就得了?年紀輕輕的,就像夫子一樣。”

  “在新佑人眼中,語出反問,是極其無禮的挑釁。發(fā)音越標準,越容易挨揍?!?p>  “你又不是新佑人!”

  男子:“……”

  兩人就這么斗了五六種外番語,最終沈流庭一巴掌拍在桌上,杠回了大興官話:“我看你就是存心找茬!有本事報上家門,改日再單挑!”

  “哎,阿沈,你別激動!我夸他的桑姬語好,沒有別的意思,不是要辭了你?!奔略略谂噪m是語言不通,可看這要干架的架勢,忙出來勸架,“反正還要出來玩很多次的,我可以同時請兩個人輪流當向?qū)В紶柲憷哿?,就換他來。我打心眼里覺得和你投緣,不會像你們大興人說的那個什么,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p>  “噗,這句話不是這么用的??!”沈流庭猝不及防,愣是沒憋住,笑出聲來。以前自己吵架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現(xiàn)在就怕姬新月講官話——好端端一肚子火氣泄了大半,還怎么吵下去?

  男子聞言,卻作揖婉拒:“多謝新月公主賞識,但在下代為翻譯菜名,并非為了自薦當向?qū)?。在下還有些事要辦,就先失陪了?!痹挳?,男子也不等兩人反應(yīng),一揚袖,施施然往酒樓外走去。

  “他不為搶飯碗,平白來費這么多口舌,就為找我不痛快嗎?”沈流庭沖著他的背影猛翻一通白眼,卻在那襲素袍淹沒在人群中后,忽地回過神來,“不對??!”從他出現(xiàn)起,姬新月沒一句自稱“公主”,他卻開口就是謝過“新月公主”美意?,F(xiàn)在盛安百姓都這么關(guān)注時事了?連桑姬國近日來了使臣,使臣身份都了如指掌?

  “喂,你等等。”她滿腹疑惑,拔腿便追到酒樓門外,可舉目四顧,人潮熙熙攘攘,根本就是大海撈針,只得低頭嘀咕起來,“這家伙通五六種外番語不說,還一語道破桑姬公主的身份,他究竟會是什么人呢?”

  “姐夫!姐夫!未來姐夫?祁大人?祁公子?祁兄?”

  “何事?”

  另一邊,祁諾在街口停步,神色淡淡地回頭看向追上來的沈棲野。要說沈家這對雙胞胎,長得還真是一點兒都不像親生的。

  “你放著偌大的鴻臚客館不去,又趁休沐來西市搜集番情???”沈棲野十分市井氣地把胳膊肘搭到他肩頭,一副“哥們你不夠仗義”的表情,“我前面叫你那么多聲,你怎么也不停下?”

  “嗯,我久坐衙署,難免消息閉塞,各國使臣所言不能全信,倒是這西市中眾多番客往來,反而能聽到一些真話?!逼钪Z先是隨口答了一句,進而長眉微斂道,“不過沈家小姐尚未婚配,你哪來什么姐夫?我可不知道你是在叫我。事關(guān)女兒家名聲,你還是少開玩笑為妙?!?p>  “嘖嘖,我清正嚴肅的祁大人,怎么年紀輕輕就這么古板?別學(xué)得和夫子一樣。”

  這話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半刻鐘前剛聽過。祁諾不禁揉揉額角,改變了想法:雙胞胎長得不像沒關(guān)系,只要性子不是一樣的讓人嘴角抽搐,眉心突突,他就謝天謝地了。

  “我記得今日上書房并不休沐,你這個太子陪讀不侍奉太子左右,偷溜出來,也不怕陛下怪罪?!?p>  “不礙事,太子也溜了。咱們陛下是明君,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要揍也是先揍自己兒子。”沈棲野笑得沒心沒肺。

  “如果沒什么正事,衙署中案牘成山,我還得回去處理一下?!逼钪Z一臉冷漠地掉頭就走。

  “等等!”沈棲野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往身前一攔,稍作正色地問道,“我就是想問問你,對我姐是不是有點意思?”

  “沒有?!逼钪Z眼神閃爍了一下,借著低頭理袖不與他對視。

  沈棲野好整以暇地交抱雙臂:“所以在考察番情途中發(fā)現(xiàn)我姐,就一路尾隨的人不是你嘍?不可能吧,我可是能百步穿楊的,眼神會如此不濟?你就不能和你的好友兼未來小舅子說句實話?”

  “我那只是為了考察她的翻譯能力?!逼钪Z板著臉,發(fā)出嚴正聲明。

  “她就是在客館掃個地,又不是你手下的譯官,還要每三年一考課。唉,我本來是想去看望一下我姐在客館混得好不好,碰巧看她出門,就跟來了西市,居然還能有如此大的驚喜發(fā)現(xiàn),嘖嘖……”沈棲野擠著眼揶揄,“惱羞成怒的人腦門上往往都寫著‘此地無銀三百兩’哦?!?p>  祁諾聞言,卻忽地緘默起來,似在思索,直到耳根褪去可疑的紅暈,才一臉認真反問道:“誰說她不能是我手下的譯官?”

  “?。俊鄙驐耙徽?,這就是傳說中的“事業(yè)腦”?

  “你這個提議,我會考慮的。雖然沈祁兩家交好,但我也不會徇私偏袒,還需要繼續(xù)考察她?!?p>  祁諾兀自強調(diào)了一遍自己的原則,而后拍拍好友的肩頭便走,徒留沈家公子一人在原地崩潰。

  “不是,有哪里不對,你等等。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誰問你要不要我姐給你做屬官了?我是問她給你做娘子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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