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姬新月盡興,已是入夜時分了。
沈流庭又得了一片金葉子,滿心歡喜地跟著她回客館,暗自盤算等回屋把錢藏好,就出去打聽消息找小湛。誰知吳掌事竟立在正門處,盼著她回來獻殷勤,身旁還陪同著一名譯官。
“新月公主您可回來了,小人還道天色已晚,卻仍不見您,莫不是迷了路?今日您游玩得可還順意?小人已命人備下沐浴的熱湯,為公主解乏?!?p> “本公主很滿意,多虧了有一位好向?qū)??!奔略侣犕曜g官的翻譯,笑著點點頭,回身就要將沈流庭招上前來,卻發(fā)現(xiàn)身后少了一個人,“咦?阿沈哪兒去了?”
阿金阿銀對視一眼,也是滿臉納悶:“回公主,她剛才明明走在我們身邊的啊,怎么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而她們口中不見蹤影的沈流庭,此時正在客館側(cè)面的某處矮墻邊費力地搬著石塊,將它們靠著墻壘到一處。
“這要是被吳掌事看見我從外邊大搖大擺地回來,那還得了?”趁著吳掌事的心思放在姬新月那兒,她果斷繞到側(cè)面,打算翻墻進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回住處,不驚動任何人,揮一揮衣袖,只帶回兩片金葉子。
沈流庭總算壘出點高度,直起腰,拍拍手掌上的灰土,還不忘搖頭感慨:“呼,早知道小時候我就好好跟著娘習武了,如今也不至于這么矮的墻都不能直接翻過去,要是沈棲野那小子在就方便多了?!?p> 話畢,但見沈流庭后退半步蓄力,一個前沖,將石堆當作沈棲野那個墊背的借力一蹬,同時雙臂奮力往上,扒住墻頭了。
奈何女子臂力終究有限,她怎么撐都撐不上去,腳尖在墻面上徒勞無功地剮蹭半天,也就只能維持身子不往下滑而已。
就這么僵持了一陣子,沈流庭終于放棄雙腳穩(wěn)當落地的想法,一條臂前抱,牢牢扣住內(nèi)側(cè)的菱角檐,腰間使勁一擰,下半身便借勢跟著蕩起,一鼓作氣甩過墻頭。
“哎喲!”
本屬于沈流庭的痛呼沒有如期而至,她剎不住勢頭,手臂脫力,整個人翻落,本以為會摔個四腳朝天,現(xiàn)在卻兩腿劈叉,坐在了什么奇怪的、硬硬的“東西”上。
“我的……我的腰。”
身下的“東西”掙扎著動了動,從牙縫擠出的呻吟讓沈流庭意識到了什么,她一陣頭皮發(fā)麻,只能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撐著地,挪啊挪,挪得差不多了,轉(zhuǎn)身就要跑。
“站??!”
寒芒晃了眼,沈流庭再睜開眼看清時,一把明晃晃的長劍已經(jīng)架在她的脖子上了。持劍之人,劍眉星目,輪廓深邃,身披甲胄,英氣勃勃,如果不是另一只手還扶著腰,肚子前挺,站姿詭異,這一幅俊將軍月下?lián)]劍圖就完美了。
“你是什么人?翻墻潛入鴻臚客館,意欲行刺哪位使臣?”
“冤枉,冤枉!我是客館里的雜役,不是刺客!砸中您絕對是誤傷,誤傷……怪我學藝不精,連一面墻都翻不好?!鄙蛄魍ハ乱庾R就要猛搖頭,好在及時想起頸邊還架著劍,否則一個不小心自個兒抹了脖子,就成畏罪自殺了。
“雜役現(xiàn)在這個時辰怎么會在外邊?還鬼鬼祟祟翻墻進來?”
這名年輕將軍額發(fā)微卷,一雙褐瞳,高鼻深目,分明是番人長相,卻又操著一口挺地道的大興官話,讓沈流庭一時半會兒猜不出他的身份。
“你的眼珠轉(zhuǎn)什么轉(zhuǎn),想著怎么逃?還從沒有一個賊人能從我羅昊手中逃脫的!既然你自稱是館中雜役,敢不敢同本將軍去掌事處驗明正身?”
“不敢?!鄙蛄魍ム洁欤チ诉€不知道吳掌事怎么罰她呢。
“嗯?”羅昊一哼,劍刃又貼近半寸。
“我去,我去?!?p> 真是出門忘了看皇歷,翻墻也能這么巧砸在一個將軍身上。這砸也就砸了,偏偏自己又不夠沉,沒能把人直接砸暈了事,還被押著“羊入虎口”,去了掌事房里。
“羅將軍,這么晚是什么風把您吹來了?可是對今夜為當值的威遠營軍爺們準備的夜宵不滿意?您叫手下來吱一聲便是,小人很快就命人去換?!?p> “不是為這事。吳掌事的夜宵,兄弟們都很喜歡?!绷_昊把從進屋起就一直藏在自己身后的沈流庭拎出來,往前一推,“我來是為了他。我在值廬中無事,就隨處巡巡,撞見這家伙翻墻進來,十分可疑,還自稱是館中雜役,所以就帶來給你認認。”
于是吳掌事雙手一背,繞著沈流庭左端詳,右打量,半晌后才忽地揪起她的耳朵,擰住大罵道:“好你個沈庭!臭小子,我就說今兒一天怎么好像不見你的人影,去哪兒偷懶了,居然敢偷偷跑出去?你知道鴻臚客館是什么地兒嗎?要不是相府管家把你領進來,你當這掃地的差事能落到你頭上?”
“咝,我……我不是偷偷跑出去,是桑姬的新月公主讓我給她當向?qū)А!?p> “哦?空口無憑,你以為我會信?”吳掌事挑眉,手下又開始使勁兒。
沈流庭吃痛不住,只得齜牙咧嘴地掏錢保耳朵:“您看,公主還給了我一片金葉子作為酬勞!我一個破掃地的,怎么可能有這么多錢?必然是為主子做事得的賞??!掌事大人明鑒!”
“嗯,你這么一說,倒還有幾分可信?!泵鎸﹄p手奉上的金葉子,吳掌事渾濁的綠豆眼大亮,當即松手,轉(zhuǎn)而繳了那金燦燦的一片葉子。他極力掩飾的貪婪之色,還是在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揚間暴露無遺。
“您要還不信,又不方便打擾公主休息,可以去問問今日一起出門的婢女與隨從侍衛(wèi),他們都認……”救回耳朵的沈流庭急忙揉了揉,萬幸,還有知覺。
“不必了!”吳掌事抬手打斷她,“仔細想想,公主今日回來時確實提及了向?qū)б皇?。這桑姬真不愧是大番,公主不過雇你一日,就賞賜如此之多。”
“既然他確實是館中雜役,又是奉使臣之命外出,那翻墻一事就是誤會了。人交還給掌事,本將還要繼續(xù)巡守,先走一步?!绷_昊在旁總算找到一個插話的機會,利利落落地一抱拳,就大步流星出了屋。
“羅將軍辛苦了,慢走?。 眳钦剖驴熳邘撞降介T邊相送,再回身,手中的金葉子已不見了蹤影。
這塞錢入袖的手法很嫻熟,一看就經(jīng)驗豐富。
正所謂掏出去的錢,潑出去的水,這結局沈流庭早已猜到。好在犧牲一片金葉子還能剩一片,只當花錢消災了。可誰料,吳掌事大約是學過川劇變臉,眨眼間就換了惡狠狠的神色,喝道:“臭小子!你肯定還有事瞞著我!”
“沒有,沒有,我怎么敢呢?”沈流庭連連搖頭。
“拿來?!币恢恢讣装l(fā)黃,滿是褶皺的手伸到她面前。
沈流庭努力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小的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這家伙八成只是想詐她一詐。
“若非還私藏著公主的賞賜,你會那么輕易就把一片金葉子拿出來?少和我裝糊涂!”吳掌事冷哼,“可別讓我喊人搜身??!”
“別,別!”沈流庭見勢不妙,急忙服軟,“掌事大人慧眼如炬,英明神武,料事如神!我自己拿,自己拿……”
她知道他這話說到就能做到,便是搜了身卻什么都沒搜到,冤枉了她又能如何?左右不過一個雜役罷了!如果她真是一個男人,還能碰碰運氣,萬一遇到一個眼瞎手抖的搜不到呢?可問題是,誰讓她是一個女的呢?只能認栽了。
只見她磨磨蹭蹭地脫下右靴子,然后一只手捏好鼻子,另一只手在靴中掏了片刻,才用食指并拇指拎出半片金葉子,送到吳掌事眼前。
“不好意思啊,我跟著公主逛了一天,出了些汗,腳氣有點重。”
“行了行了,東西放到那邊桌上?!眳钦剖录泵ο蚝笠欢?,也嫌棄地掩鼻,“人給我滾到前院跪著去!跪到明日點卯!”
“什么?還跪???”才放下金葉子的沈流庭無語。這家伙拿人手不短的?
“上工時間,不向我報告請批就私自外出,還想繳了不該賺的錢就了事?你該掃的地沒掃,如果臟了各國貴客的鞋怎么辦?如果貴客惱怒,說客館招待不周怎么辦?如果客館招待不周,被鴻臚寺的上官們知道怎么辦?如果……”
“別說了!我跪,這就去跪?!?p> 比起將吳掌事這一套沒完沒了的“如果……怎么辦……”聆聽完,沈流庭寧愿去前院跪著圖個清靜。
但才從暖和的掌事屋里出來,那深秋夜里的冷風往領子里一灌,她就后悔了。膝蓋再往硬邦邦、冷冰冰的地磚上一跪,那酸爽,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間。此時此刻,唯一能讓她感到一絲絲溫暖的,還是前襟心口處那幸存的半片金葉子。
狡兔三窟,對吳掌事這種打秋風的老手,她也防了一手。
“呼……呼……”月影寸寸移動著,時間難熬,扭扭腰,搓搓手,再往掌心哈哈氣取暖,沈流庭數(shù)著巡邏的威遠營衛(wèi)已是第四回經(jīng)過眼前了。又冷又餓的她什么也沒多想,只是在這痛失一片半金葉子的凄涼夜晚頓悟出一個道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窮與倒霉可以。
“阿嚏!這風怎么像長了眼睛似的,凈往脖領里鉆?。≡缰绱?,我白天出門的時候就應該多穿點?!?p> 眼看都二更天了,那寒氣是順著膝蓋的骨頭縫往上躥,沈流庭籠著衣領,感覺兩條腿快不是自己的了。她才不會這么傻傻的真跪到天亮,只等吳掌事歇下,屋里頭燈一滅就開溜。那老頭總不能半夜還爬起來檢查她還在不在前院吧?等明日她早些起榻,趁點卯之前再裝模作樣跪回來就是。
她正低頭揉著膝,地上卻多了一道斜影,從西面呼呼刮了一晚上的風也好似驟然停了。
“你還好吧?”頭頂傳來男子訥訥的詢問。
沈流庭也不抬眼,將臉別向右邊,沒好氣地應了一句:“你在這里跪一個時辰,就知道好不好了?!?p> 被她這么一噎,羅昊怔住半晌,才想起來意般解了披風,在她身前蹲下,毫不猶豫地將上好面料的披風疊了兩疊,鋪在地上,低聲道:“抱歉,我本來以為那吳鯉最多訓你幾句,所以就先走了,結果剛才聽手下巡邏的兄弟說你一直在這兒跪著。地上冷,你跪在這上面吧,會好受些。”
話畢,他沒等沈流庭反應,自顧自往她左側(cè)風口方向一跪,標準的武將作派,腰桿筆直,目視前方。
“你這是做什么?”沈流庭微訝地扭頭看他。
“我找哥們換了班,陪你一起跪。你既是在使臣的要求下才陪同出行,本不應該受這么重的罰,但我是武將,不可僭越職權,插手館中事務,也只能幫你擋擋風了?!绷_昊沒動,只是一臉認真地給出回答。
這哥們似乎有點過于耿直啊?!翱晌铱磪钦剖峦ο氚徒Y你的啊,沒準你一句話他就免了我的罰了!”沈流庭挪著膝蓋,跪到披風上,把身子往左一探到他面前,確保他能收到自己肯定中帶著鼓勵,鼓勵中又滿懷期許的目光。
沈流庭黑漆漆的眸中折射出天上星光,又似含著水,就那么巴巴地瞧著他。斷然拒絕的話說不出口,羅昊的眉心糾結出一個“川”字:“這會不會不太好?而且我也不懂得說那些拐彎抹角的話。”
“這個簡單,你不用說話,只要配合著點點頭就行。”
“這……好吧?!?p> 計劃通過!沈流庭打了個響指,接著深吸一口氣,聲情并茂地放聲高喊起來:“哎呀,羅將軍您不能這樣啊!您快起來啊!這不是您的錯,您怎么能陪小的一起跪在這兒呢?這要是被吳掌事知道了,他又要怪罪我呦?!?p> “喂,喂,你別……”
羅昊被這一嗓子吆喝嚇得有一剎那發(fā)蒙,而等他回過神來,再想去捂她的嘴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什么羅將軍?你大半夜的亂喊什么?臭小子,跪著也不老實!”吳掌事聞聲披著外衣趕出來,一路罵罵咧咧的,卻在看清跪在沈庭身邊的羅昊后大驚,“羅將軍,怎么真的是您在這兒?以您的品階和身份在我屋前院子跪著,豈不是折煞小人了!”
“本將……”
“可不是嗎!掌事大人,小的也是這么和羅將軍說的!可他說了,我跪到什么時候,他就跪到什么時候,非要和我一道起身不可!”沈流庭一把抱住羅昊的胳膊,搶在他之前高聲解釋。
吳掌事一怔:“這……這是為何?”
“本將……”
“因為羅將軍自責??!他覺得如果不是他,小的就不會受這么重的罰。您看,他把這么好的披風都解下來給小的墊著跪?!鄙蛄魍ピ俅螕屧?,指指自己膝蓋下的披風墊子,又問他,“羅將軍,小的沒有亂說吧?”
“嗯,沒有?!边@次是實情,羅昊答得很肯定。
“哎喲,我的祖宗呦,這人原本就是您抓著的,您要保他,說一聲不就行了,何必陪著一起受罪呢?您回頭跪出個老寒腿來,長公主該找小人算賬了!”
還老寒腿?想太遠了吧?看不出這吳掌事說話還挺幽默的。沈流庭垂下腦袋暗笑,聽羅昊又問了一句:“那她還用跪嗎?”
“不用,不用,其實小人轉(zhuǎn)念一想,也覺得罰重了?!眳钦剖沦r著笑,轉(zhuǎn)頭又朝沈流庭低喝,“你還不快起來,要我請你不成?”
“多謝掌事大人寬宏大度!多謝羅將軍求情!”沈流庭見好就收,撐著膝蓋,晃晃悠悠起身謝過兩人。
見狀,從剛才起就始終緊繃著一張臉的羅昊總算笑了,如釋重負,跟著起身,沖吳掌事頷首道謝:“勞煩吳掌事了?!?p> “那如果沒什么事兒,小人就回去了?羅將軍也快別在這風口站著了,回值房暖和暖和去吧。您別凍著,小人擔待不起,擔待不起?!?p> 吳掌事絮叨著走遠了,沈流庭嘴角揚起,向身邊人豎起大拇指:“你看,這不是很容易嗎?”
“嗯。不管怎樣,你受罰多少和我有關,我配合一下你是應該的?,F(xiàn)在沒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p> 英武不凡的年輕將軍撓著頭,露出靦腆一笑,分明還帶著少年人的青澀。沈流庭很難把他和一個時辰前拿劍架在自己脖子上,有板有眼訊問來意的他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左右威遠營本就司鴻臚寺與客館的安全,捉拿入夜翻墻者驗明身份,實屬職責之內(nèi),沒做錯什么,她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去而復返,滿懷歉疚,又解披風又陪跪的,還挺有趣,挺仗義的。
不過總是把人想得太善良,以后是要吃虧的,沈流庭決定給未經(jīng)世事的羅昊上一課,順便逗逗他。
想到這兒,只見她臉瞬間一垮,搖頭嘆氣:“不,你不明白。跪,對我來說還只是肉體上的痛,遠遠比不上我精神上受到的創(chuàng)傷,心如刀割?。 ?p> “精神創(chuàng)傷?”羅昊一頭霧水。
“是啊,一想到我那一片半的金葉子啊,我就心絞痛,恨不得跪上一晚把這錢換回來!”沈流庭夸張地按住胸口,做痛心疾首狀,“這俗話說得好,頭可斷,血可流,可錢不能丟??!不行,我還是去求求吳掌事,我愿意在這里跪到天亮,只要他肯把公主的賞錢還給我,阿……阿嚏!”
她轉(zhuǎn)身作勢要沖去掌事屋,才抬腳卻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這……你們大興人不都說,錢財乃身外之物嗎?還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就你這小身板往這兒跪一夜,再多錢都沒用了!你看你都著涼了!”羅昊越看越覺得她不像一個爺們,薄得像一張紙片兒。雖說男人也不是個個膀大腰圓,但這也未免太文弱了些。
“可身外之物都沒了,我還拿什么買柴燒?很快就入冬了,沒柴燒凍得慌,還怎么養(yǎng)好身體???”沈流庭邊抹眼淚,邊從指縫間偷瞥他。
羅昊被她這套歪理繞得頭暈,繳械投降:“這男子漢大丈夫的,怎么還哭起來了呢?這樣吧,這錢我賠給你!不過我現(xiàn)在手頭一下子也拿不出這么多錢來……”他說到這兒,不由得面露難色,摸著下頜沉吟起來。
這真是一逗就上鉤?真是傻愣愣的。沈流庭雙手捂臉,不讓自己笑出聲,憋得肩膀猛顫。
這落在羅昊眼里,還以為她哭得更厲害了,情急之下,有了主意,丟下話,轉(zhuǎn)身就跑:“沈兄弟,你在這兒等著我,我馬上回來?!?p> 他一路沖回值房,進門就找紙筆,惹得替他頂班的同僚納了悶。
“阿昊,出什么事兒了?你跑得這么急,找紙筆做什么?”
“寫欠條?!?p> 沈流庭怎么可能真讓羅昊賠錢?不承想他跑得賊快,喊都喊不回來。她在原地等了一陣子,不見他回來,肚子又咕??棺h,索性就輕車熟路地晃去了伙房。無論那個呆頭將軍是否當真去湊錢了,再回前院找不見她,就該明白這只是一個玩笑了吧?
“也虧得今日翻墻砸中的是他,如果換了別人,估計就沒這么好脫身了?!彼止局邕^門檻,正摸向灶臺,腳尖卻踢到了什么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瞥居然是一個人,駭?shù)盟W身躲到長案后。都這么晚了,值灶的怎么還在啊?
她屏息等了一小會兒,沒有動靜,或許是沒驚醒對方,便又大著膽子探頭出去。那團身影還蜷縮在灶邊,有點眼熟,再走近仔細一打量,才發(fā)現(xiàn)不是別人,正是百里湛!
他怎么在這里睡著了?沈流庭推推他:“小湛、小湛!快醒醒!”
“嗯,”百里湛揉揉蒙眬睡眼,瞧清來人的面容后笑了,站起身,“阿兄,你終于來了。”
“終于?”
“是啊。我一直在等你。喏,你看這是什么?”他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物,掌心向下攤開的瞬間,半塊雙螭紋佩垂下來,在暗夜中泛出溫潤光澤。
“我的玉佩!”沈流庭大喜過望,“還好是被你撿到了!”
“繩子斷了,我重新串了一根,系緊些,下次別再丟了?!卑倮镎磕抗忾W爍了一下,隨即低頭替她纏回腰間。他矮她小半個頭,這個動作做起來格外自然,她還能看到他專注的神情和扇動的纖長睫毛,讓她這個女子都有些嫉妒。
等他系好了,沈流庭才想起來問道:“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怎么不去下房找我???還傻傻的一連等了兩個晚上。萬一我今晚也不來怎么辦?以后都不來了呢?”
“我……我白天不方便出門……”百里湛先是眼神一黯,垂下眼睫,隨即又揚起臉朝她展露笑顏,“反正晚上我也沒什么事兒,阿兄一日不來,我便等阿兄一日?!?p> “傻瓜?!甭犞@話,沈流庭心里莫名發(fā)酸。每個人都有苦衷,她也不再追問。更何況,她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起來,惹得兩人相覷,然后同時撲哧笑出聲來。于是她趁勢轉(zhuǎn)移話題,按著肚子,問他:“阿兄挨罰跪了好久,現(xiàn)在又餓又冷,你沒把伙房里的東西都偷吃光吧?”
“那些點心管飽是管飽,但暖不了身子。我剛偷吃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還剩了一點兒掛面,不如下碗面條吃吧?”
“這個想法是很好,但……你阿兄不通廚藝?!鄙蛄魍ジ尚Α?p> “我會就行了,阿兄只等著吃就是了?!卑倮镎肯褚粋€獻寶的孩子,將她推到一邊,然后自己在灶前忙活起來。
沈流庭看著他將摞在角落的干草抱來一些扔進灶膛點火,又從熄薪罐中挑出還能用的柴火扔在上邊,小心地扇了幾下風,看火夠旺后,才直起身開始煮面,架勢頗為嫻熟,像模像樣……只不過因著是偷偷生火起灶,不敢煮太久,又找不到什么食材,所以一刻鐘起鍋的面條清湯寡水,別說雞蛋了,連翠色蔥花也沒漂上一點兒。
可這并不妨礙沈流庭的食欲。瞧著那源源不斷向上冒的白汽,她捧起碗,一口湯咕咚下肚,從心口暖到胃里,一筷子下去,滋溜滋溜地吸起筋道的面條,味道是寡淡了些,但嚼勁十足,口感極佳!
“怎么樣?”百里湛忐忑地盯著她。
“好吃!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沈流庭一張小臉幾乎埋進了碗里,口齒不清地夸著,“真沒想到小湛你這么賢惠!”
“賢惠?”百里湛有點笑不出來,“阿兄,這個好像不是用來形容男人的吧?”
沈流庭咽下嘴里的面,沾了面湯的手在襟前一擦,然后拍上他的右肩,清清嗓子道:“無妨,無妨!男子漢不拘小節(jié),而且會做飯的男人更有魅力??!我爹就是先抓住我娘的胃,才抓住了我娘的心的?!?p> “先抓住胃,才抓住心?”百里湛頭一歪,笑盈盈地瞅著她,問得認真,“那阿兄的胃現(xiàn)在算是被我抓住了嗎?”
“呃,你抓住我的胃有什么用???得抓未來娘子的?!?p> “這樣啊,所以在大興,男人只能做飯給娘子吃嗎?”
“也不是這個意思啦。”
沈流庭也不知道當晚的飯后話題是怎么逐漸跑偏的,在百里湛一個接一個天真無邪的問題之下,直到后半夜兩人散伙,都沒鬧明白他們究竟在討論些什么毫無邏輯又彎彎繞繞的東西。
不過她能在這樣的夜里吃到一碗熱騰騰的湯面,足以安眠。她回到住所后,一睡到天亮,神清氣爽地起榻,低頭摩挲腰間失而復得的玉佩,便也沒那么在意昨夜痛失的金葉子了。卻不料自己這心里頭放下了,老天竟又將扳回一城的契機給她送上門來。
她才出房間,就見阿金等在那兒,說是公主昨夜玩得暢快,今日還想將西市沒剩下的幾條街逛完,讓她趕快收拾收拾去映月閣報到。此時不告狀,更待何時?姬新月在其一番聲淚俱下、情真意切的訴說后,果然義憤填膺地殺去了吳掌事處,劈頭蓋臉一通訓斥,言他目中無人,連為自己做向?qū)У娜硕剂P,還敢強行私吞賞錢,簡直是不把她這個公主,不把桑姬國放在眼里!
吳鯉怎么也想不到,堂堂桑姬公主,竟會特地來為區(qū)區(qū)一個小雜役出頭??宛^掌事連正經(jīng)的官兒都算不上,不過是一個沒有品階的小吏,充其量比別司的看起來風光些,權力大些,但就算是館令在此,這么大一頂帽子扣下來,也經(jīng)受不住?。∮谑菂酋幃攬鰞赏纫卉?,在地上抖成了篩糠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賠罪,歸還金葉子,還連帶允諾沈流庭從今以后自由出入客館,不需他簽批。
懷揣金葉子,昂首挺胸走出掌事房的沈流庭,瞇起眸子望一眼東邊的朝陽,只覺得天高云淡,通體舒暢。這“因禍得福”四個字,說的就是自己在這短短不到六個時辰里的遭遇吧!
倒是姬新月,也不知是不是耗神發(fā)了一通脾氣的緣故,自打出客館起就狀態(tài)不佳,神情怏怏,眉目間透著疲色,才逛了半個時辰就說累了,要先回客館休息。臨走之前,她還讓阿金留下沉甸甸的一袋銀子,讓沈流庭做主買些新鮮有趣的玩意回去,她好分給親近些的番國使臣。
“要說這運氣來了,真是擋都擋不住?。 ?p> 沈流庭掂著手里的錢袋,幾乎產(chǎn)生了一種自己離“小人得志”不遠了的錯覺,扭頭扎進林立的商鋪中揮霍。
小湛的衣服太舊了,得買!狐假虎威,嚇住吳掌事,不過是一時得意,但自己到底還得在他手下管著,俗話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不如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對了,還有其他雜役們,成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總那么僵著也不好,得買點禮物分給大家伙兒,拉攏拉攏人心。當然了,新月公主的囑咐也不能忘。
就這樣,沈流庭花光了一袋子銀錠,滿載而歸,才回下房院,就因為太過扎眼而被正在午休的雜役們團團圍住。
“這誰???怎么買這么多東西?這臉都擋住了還能看到路嗎?”
“不會是哪個使臣看我們干活勤快,賞給我們的吧?”
“走,走,咱們過去幫幫忙。”
大伙兒上去幫忙,一人取一樣東西下來,擱到院中的長木桌上,這才看清貨物后是何人。
“沈流庭!你……你哪兒有錢買這么多東西?”眾人震驚。
“大家中午好啊?!鄙蛄魍ハ仁呛岩恍?,眼珠骨碌轉(zhuǎn)了一圈,立刻就得了漂亮話,說道,“這不是桑姬國的新月公主這兩日讓我做向?qū)?,去逛了西市嗎?公主之命,不敢不從,但這樣一來,本該我做的活兒難免要落到大伙兒身上。我于心不安,就用公主的賞錢買了些稱心的禮物,權當對這兩日勞煩大家擔待的一點兒心意,還望大家伙別嫌棄??!”
說著,她幾步搶到桌邊,從中取出一匹錦緞:“寧哥兒,我記得你前幾日說下月就是家中小妹生辰,卻拿不出什么像樣的禮物。你看這匹粉色碎花緞子怎么樣?給十幾歲的小姑娘做件衣裳正好!”
“還有阿朗,我就住你隔壁,聽你夜里咳嗽有段時間了。咱們看病不方便,所以我給你買了川貝膏,應該管用。對了,大飛哥不是一直念叨想要一把鋒利點的匕首,偶爾能耍耍嗎?我在一個貨郎那兒看到這把挺不錯的……”
沈流庭一一細數(shù)每件禮物的用心,被點到名的雜役神情無一不是從驚訝到慚愧,最后都化作一句真心的謝謝。他們這些人中,不說那些平日里生疏到連照面時都不肯與她打招呼的,甚至還不乏合起伙兒來欺負過她的,卻不料這個遭眾人排擠的新人,竟始終在充滿善意地留心觀察著每個人的難處與愿望。
“你們都愣著做什么呀?”沈流庭見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似乎誰都不好意思先上前,索性將那匹粉緞抱起,走到寧哥兒面前,塞進他懷里,“寧哥兒,你平時最豪爽了,拿著!”
寧哥兒低頭盯著那緞子,他從未摸過這么柔軟光滑的綢緞,不禁囁嚅:“這么好的緞子,會不會太破費了?”
“沒有大家?guī)臀曳謸只?,我哪兒能去公主面前服侍,拿到賞錢?這錢也算大家的,都別客氣了!”看其他人還是猶豫的模樣,沈流庭一只手攥拳,在自己胸前捶了兩下,高聲道,“拿了禮物,就說明大家不嫌棄,給我這個面子,認了我這個朋友!”
“行了,大男人別扭扭捏捏的!禮物我收了,你沈庭這個兄弟我也認了!從前哥兒幾個對你不住,哥給你賠個不是,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最終大飛領頭,率先從桌上將自己那把匕首抄起來,然后吆喝身后諸人跟上。他人高馬大,身材強壯,在客館中干了許多年,資歷也深,所以不少雜役平時都唯他馬首是瞻?,F(xiàn)在一聽他發(fā)話,滿院雜役也都不再遲疑,高高興興地圍擁上去。
“那幾個竹籃里都是我隨手買的小玩意,喜歡的也一塊拿走!不過有兩套成衣給我留出來,我要送給另外一個朋友的。我去叫西廂的婢女姐姐們過來挑禮物啊。”
看眾人擁到身邊,在桌前挑得歡喜,沈流庭也是真心開懷。她看得出這些雜役們心眼并不壞,往常誰有個病痛的,都會相互關照。只是自己這個新來的,最初受到掌事的特別優(yōu)待,他們難免把她當作關系戶,產(chǎn)生抵觸、排外的情緒。只要她主動釋出一些善意,就也會被他們用善意回報。
下房院男女分廂而住。她一邊頻頻回頭,一邊往西廂跑,立刻就吃了走路不看路的虧,轉(zhuǎn)出院門就猛地撞上一人。
“哎喲!哪個走路不長眼的?”
沈流庭揉著腦門,只覺得這聲音熟悉,待看清被自己撞倒在地的人,不由暗道一聲倒霉。這撞上誰不好,偏偏是老吳!
“吳掌事,您沒事吧?抱歉,抱歉,是我沒看路?!?p> “沒事,沒事,我哪能有什么事兒?。俊眳酋幈凰龜v起來,瞥她一眼,神色不豫道,“中郎將和公主都關心著您呢,您沒事,我就阿彌陀佛嘍!”
聽他這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便知自己果然被記恨了。沈流庭忙殷勤著彎腰替他拍去身上的灰土,賠笑道:“瞧您說的,那不過是小的運氣好,碰上心腸好的貴人罷了。這不管怎么樣,小的不還是要聽您的話嗎?”
“你心里清楚就好?!眳酋幝勓砸缓?。
“自然,自然。不知您大駕光臨,是為了什么?”
吳鯉按了按老腰,決定先在原地站一會兒,便指使道:“正好。你先進去,叫他們都到院子里集中一下,我要挑幾個機靈的去鴻臚寺,給發(fā)放每月用度的譯官打下手。”
“去鴻臚寺?”這可是她夢寐以求的!
“你大吼大叫,成何體統(tǒng),還不快去?”吳鯉剜一眼激動得忘記控制嗓門的沈流庭。
沈流庭卻沒去,反而又湊近幾分,笑得一臉狗腿,問道:“掌事大人,您看我夠機靈嗎?”
“這差事可有的是人想去。你嘛,新來的,還輪不上,再等兩年吧!”吳鯉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一撩下袍就要繼續(xù)往里走。
“吳掌事,您留步?!?p> 吳鯉不耐煩地回頭:“又怎么了?”
“您落東西了?!?p> 機會難得,豈能放過?正是自己買的孝敬玩意派上用場的時候了。沈流庭靈機一動,三步并作兩步趕到他身前,攀了他的左手,將一枚玉扳指套上他的拇指,笑道:“您瞧,您剛才一摔,這扳指掉在旁邊的草叢里了?!?p> “你倒比我想象中懂事?!眳酋幍皖^瞥一眼,那扳指成色極好,便不動聲色地將它籠入袖中,“早這般,不也沒昨夜那一出了不是?”
有戲!沈流庭于是趁熱打鐵道:“您教訓得是。以前是小的眼拙,以后小的掃地的時候一定把這對招子擦亮了掃,沒準還能幫您撿回不少東西呢!”
“嗯,這話我愛聽。”吳鯉受用地露出一絲笑意,微微頷首后問道,“得了,聽說你會說外番話?”
“是,是,桑姬、辛羅、阿泰、新佑語的日常交流,小的都能應對!”保險起見,沈流庭挑了最有把握的四種番話。
吳鯉一挑眉,隨即應承下來:“會得挺多啊。也罷,我就讓你去鴻臚寺見識見識!不過你可得警醒著點兒,別給我惹麻煩,明白嗎?”
“小的明白!多謝掌事大人!”
鴻臚寺下設典客署,用于接待、迎送來使,除了負責道路遠近合算,申領、發(fā)放回國路費并引導其謝恩等,當然也包括提供使團一應日常生活所需。除去鹽與胰子之類的日常消耗品,冬季將至,各院中的帳、氈、席與被褥等也都需更換,種類繁多,數(shù)量龐大。
因此每年秋冬之交,都是典客丞與譯官們最忙碌,也最頭疼的時候,個個使團都會派人前來領取用度,諸如桑姬之流的大番使團人數(shù)動輒上百,用度光是點數(shù)起來都費勁,所以才需年年從客館抽調(diào)一批手腳麻利的雜役去幫忙。
然而話又說回來了,鴻臚寺常設的譯官不過二十人,普通小吏與雜役除去本就是外番人的,語言多半不通。當譯官們分身乏術時,雙方就只能半猜半蒙地分發(fā)、領取,難免溝通不暢,致使效率低下。也有個別不通情理的大番隨從,等待稍久便脾氣發(fā)作,認為被怠慢了,又得抽調(diào)人手好一番安撫。
但也正因如此,越是這種時候,一個掌握外番話的人就越容易出頭!沈流庭就聽說過,有人由于在打雜幫忙時才華外露,表現(xiàn)突出,被途經(jīng)的上官注意到,被破格提拔為譯官。只可惜,她是一個女兒身,否則譯胥署中早有她的一席之地了。
“喂,你發(fā)什么呆呢?吳掌事那兒是挑不出人了嗎?”
“抱歉啊大人,他新來的沒見識過這場面,暈了頭了,反應慢!”
訓斥聲驚得沈流庭回了神,與她被分配到一處的大飛出面替她賠了不是,又接過她手里的毛氈,壓低聲音對她笑著說:“沈老弟,你要偷懶也不能找這么一個扎眼的地方啊,誰都能看得見,這不找罵嗎?哥教你,去茅廁蹲著,保證沒人找。”
“大飛哥,你就別笑話我了!我就是突然想起一點兒事,才不是要偷懶!”于是沈流庭又將那氈子從他懷里奪回來,自己抱去點領處。
“東西都歸類放!看清楚了,各國的用度別混在一起!”
“你,別毛手毛腳的,胰子都掉地上了,讓使臣看見吃不了兜著走!”
正不斷發(fā)號施令的是一名番人譯官,名為叱羅頡,年近三十,著從七品淺綠官袍,一副陰沉面孔,說話時眉目中間總流露出不耐煩之色。他通叱云語與阿泰語。其中阿泰語是北方眾多番國與部落所用,倒也算一大外番語種,故而來他這里領取用度的番國使團確實不少。
他的漢話說得沒有羅昊標準流利,仍帶些異域腔調(diào),所以那些呵斥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便少了威嚴,反倒讓沈流庭想笑。不過才被點名,她也不敢再走神疏忽,搬運用度,忙里忙外,午后隨意啃了一塊胡餅充饑,就繼續(xù)賣勁干活。
這清清涼涼的天氣,她硬是忙得額角出了薄汗。好在日薄西山,眼看這一早就排起的長隊也沒剩幾個人了。
大飛熱心地接了沈流庭手里的活兒,叫她坐下喘口氣。她邊拿袖口擦著汗,邊四顧起來,最終被排在隊伍最末的,那位年近五十的瘦弱婦人吸引了目光。婦人服飾獨一無二,顯然是一個人來的,看起來腿腳還有些不便。其余來領用度的都是青壯男丁,她也不知是哪個番國使團的,缺人手缺到這個地步了嗎?
“麝樂國。鹽一袋,胰子五塊,帳一頂,被褥兩床……”
麝樂國?對了,雖然男女服飾不同,但她所著衣物在細節(jié)上與小湛是有幾分相似。沈流庭微訝,從叱羅頡嘴里報出的用度數(shù)量來看,麝樂國的用度遠不及旁的番國,看起來只夠兩三人使用。
但饒是如此,要左拎右提,對那婦人來說也已十分吃力了。
“大娘,我?guī)湍命c兒吧?!鄙蛄魍ヒ娖浔Я藘纱捕缓?,就似乎閃了腰般身子一僵,忙起身上前幫忙,利落地將氈、帳帶褥子一裹,一只手夾抱在身前。
婦人似是沒想到般怔住片刻,才道:“謝……謝謝,小伙子真是難得的好心人啊。”
“小意思,反正這里也忙完了,不差我一個人收攤。”沈流庭說著,又從地上抄起鹽袋和胰子兜兒,甩在肩頭,問,“您住在哪個院子?我和您一起回去。”
“這,我也沒住在哪個院兒里。地方有些偏,你可能沒去過?!眿D人說話時總低著頭,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沒事,您帶路,我跟著?!彼膊辉谝?,笑著邁開步,“對了,您應該認識百里湛吧?他也在麝樂使團里。雖說他個頭還不夠高壯,但好歹也該來給您幫幫忙?。≡趺茨茏屇粋€人拿這么多東西呢?”
“百里湛?你認識九……”
“哎呀!”
腳下一個沒留意,沈流庭被院門檻絆了一下,雖沒摔倒,但手下意識一松,不僅帳子與毛氈掉了,肩上的鹽袋子也漏了口,嘩啦一下灑出好大一把鹽來!
“糟了,糟了,都怪我不小心!”
她慌忙蹲下,歉疚地瞧了一眼婦人,又看向灑落在帳子與毛氈上的鹽巴,只覺得就此拂去可惜,可畢竟是洗漱擦牙用的,再給攏回袋中也不合適。
“哎,沒事,少點兒就少點兒,省著點用就是了?!眿D人倒不在意,笑呵呵地寬慰,“抖了去吧?!?p> 也只能如此了。沈流庭抿唇,決定先把鹽袋子口扎起來,以免回去路上再一個不小心灑出來??蛇@不經(jīng)意間往袋中一瞥,她卻瞥出了問題:“大娘,這鹽不對啊?!?p> “不對?”
“您看,灑出來的鹽是應該提供給番國使團的好鹽,顆粒分明。而這袋中剩下的鹽,沾手,還有這么多的結塊,明顯就是嚴重受潮過的鹽。”沈流庭伸手進袋,捻了一小撮在指尖一揉,又放到鼻下聞了聞,一股怪味!
她嫌棄地拍掉手中的鹽,站起身對婦人道:“您在這里等一會兒,譯官們應該還在,庫房也沒清點封上,我回去換一袋好鹽。”
“不用了,小伙子!”婦人卻拉住她,“這鹽是壞不了的,受了些潮氣也不打緊,反正也不是用來吃的。這么多年,都習慣了?!?p> 這么多年?沈流庭更為驚訝了:“難道典客署發(fā)放的鹽一直是這樣嗎?不可能啊,沒有一個使團不滿嗎?就算番國使臣們沒有用鹽擦牙的習慣,也會認為這是極大的不尊重。”
婦人搖搖頭,嘆道:“我們哪里比得上那些大番,很多事情能忍則忍吧?!?p> “大娘,冬被也給我看一眼?!?p> 原來是有人在其中攀高踩低,沈流庭蹙眉間又想到了什么,就將那兩床冬被從婦人手中奪過,登時臉色又陰沉了幾分。果然,她搬了一天的用度,過手便知,這比發(fā)給其他使團的冬被輕了不止一點兒。
“這也太欺負人了!洗漱的鹽里動手腳也就罷了,這輕飄飄的冬被,真到了大冷的天里,哪里夠御寒?必須找他們換了!”
憤憤不平的沈流庭哪里能聽進婦人的勸阻,重新拎起鹽袋,折身就走,步子極快,待回了點領處,便徑直走到正在指揮收拾、清點的叱羅頡身后,將兩樣東西往地上重重一丟!
聽到動靜,叱羅頡轉(zhuǎn)身瞧見地上之物,當即皺眉,抬眼盯住她片刻,又掃向隨后緊趕慢趕跟來的婦人,面露不悅。
“叱羅大人,小的發(fā)現(xiàn)麝樂國的這兩樣用度皆被人以次充好,所以折返回來,勞煩大人做主換一袋好鹽與兩床冬被?!鄙蛄魍ルm氣憤,但也不是全無理智,許多番國隨從尚未離開,家丑不外揚,更何況司內(nèi)齟齬,故而特意用大興官話與其交涉。
“以次充好?”叱羅頡瞇起眼,對她上下一打量,態(tài)度蠻橫,“你一個小小雜役,也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次?本官勸你少在這里惹事,趕緊把東西該搬哪兒就搬回哪兒去!”
沈流庭也不甘示弱,將下頜一抬,不甘示弱地回道:“小的或許是沒見識,但小的搬了一天的用度,其他使團所領的鹽巴與冬被是什么樣,總是清楚的。另外,為保險起見,典客署準備的用度定會比所需要余出一些,如今也還未封庫,叱羅大人為何不肯按例更換?”
“小伙子,別說了,咱們回去吧?!眿D人在大興這些年,官話也能聽懂一二,加之這針鋒相對的架勢,任誰都猜得出那譯官必是不肯更換,兩人因此起了爭執(zhí)。她忙拉住沈流庭的衣袖,再三相勸:“麝樂國處境尷尬,爭不來的?!?p> “你看看,她都知道自己主子是什么身份,一個戰(zhàn)敗求和送來的質(zhì)子,還想和其他番國同樣待遇?庫房中沒剩,就算剩下了,也輪不到麝樂!”叱羅頡聞言,笑意輕蔑,又故作大度地左手一揮道,“行了,本官念你年紀小,不與你計較!還不快走?”
“是啊,沈老弟,你為一個不相干的使臣爭什么呢?走吧,走吧!”
不肯被大飛拽走,沈流庭胳膊一甩,振袖上前:“按例,無論番國大小,無論使臣身份為何,典客署提供給使團的廩食與用度,除去個別番國在風俗上有特殊需求,都應是一視同仁的。邦國間關系瞬息萬變,大人今日出言羞辱,怎知他日世殊事異,不會后悔今日之言?”
她字字擲地有聲,砸得叱羅頡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寒聲喝道:“來人,把這個不識好歹、胡言亂語的家伙給我馬上拖出去!”
“小的不過是想請大人照例替換次等用度,舉手之勞,大人何至于惱羞成怒?莫非是做賊心虛?”
值守在典客署內(nèi)的威遠營衛(wèi)領命上前,一左一右將沈流庭架起來。沈流庭哪里肯就范,奮力踢蹬,扯開嗓門,拔高音調(diào)吵嚷起來。這撒潑耍賴的陣勢,活像自家婆娘,愣是把兩個卒子懾住了。
這喊叫聲也很快把左近尚未離開的譯官、寺吏與雜役吸引了過來,眾人指指點點,引得叱羅頡更覺得掛不住面子,怒極吼道:“還愣著做什么?拖走?。『退黄饋淼?,回去告訴你們掌事的,好好處置這個惹是生非的,下次別再讓本官看到他!”
“仗勢欺人!你就不怕我告到你的上峰那?典客丞包庇,我就找鴻臚寺丞,寺丞不管,我就告到少卿那里。”
“本官就在此處,何事要告?”
誰料沈流庭話音未落,一道清肅的男聲就從身后傳來。
“下官見過祁少卿!”
見身著一襲從三品紫袍的人緩緩而至,叱羅頡忙收斂兇狠神色,恭敬行禮。
祁諾在他身前站定,先是環(huán)視一周眾人情態(tài),才沉聲道:“叱羅頡,他非官身,沒有規(guī)矩也就罷了??赡闵頌樽g官,非但不能勸誡,以理服人,還在此大動干戈!鴻臚寺內(nèi)大聲喧嘩,成何體統(tǒng)!”
“祁大人,并非下官……”叱羅頡下意識要替自己辯解,轉(zhuǎn)念思及這位上峰為人,話到嘴邊硬是咽下,垂頭認了錯,“事出有因,但確實是下官氣急了,一時糊涂,處理不當,竟驚動了大人,請大人恕罪!”
“陸典客丞今日抱病,本官衙署就在左近,故而聞聲而來。”祁諾說到這里,頓了頓,半側(cè)過身子,看向才掙開威遠衛(wèi)的沈流庭,點名問道,“究竟事出何因?你來說?!?p> “回稟大人,事情是……”沈流庭雙腳著地,正要好好告上一狀,卻在抬頭的瞬間啞巴了。
這……這人不就是前幾日在酒樓中沒事瞎找茬的家伙嗎?他居然是大理寺少卿!慘了,慘了,她得罪錯人了。
沈流庭一臉欲哭無淚,反觀祁諾卻好似忘了那日“仇怨”,面色淡淡地又問了一遍,語調(diào)并無異樣:“事情如何?”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地上一指:“少卿大人,這兩樣是典客署發(fā)放給麝樂國使團的用度。這鹽袋中裝著的鹽巴受潮嚴重,全是結塊,細聞之下,還有因常年與發(fā)霉之物堆放在一起而染上的一股霉味??删褪沁@樣一袋鹽的面上,卻鋪了一層好鹽,若非小的不慎灑落鹽巴,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顯然是有人刻意為之?!?p> “還有這床冬被,定是填充的鴨絨不足,兩床的重量合起來還沒有分發(fā)給其他使團的一床重。這薄薄一層到了寒冬根本不頂用,只有挨凍的份兒。”沈流庭說著,將那冬被一只手抓起來,舉到祁諾眼前,“再者,上手仔細一摸,填絨也不對勁,一團一團的,并不勻,像是早已被人蓋過一段時間的。尋常人家過冬,一年尚且要換一次新的被褥,無論麝樂王子究竟為何來朝,也不該拿一床舊被打發(fā)!”
“祁大人……”叱羅頡想插話進來,卻被祁諾揚手制止。
看他那焦急的神色,沈流庭反倒更加鎮(zhèn)定,眼珠一轉(zhuǎn),唇邊便藏了一抹狡黠笑意:“于是小的折返回來請叱羅大人幫忙更換。誰知叱羅大人非但不肯,還態(tài)度惡劣,出言羞辱,并喊人來要將小的丟出去。小的迫不得已,才在掙扎時大聲嚷嚷,是想著這鴻臚寺這么大,官員這么多,總能引來肯主持公道的好官?!?p> 也不知祁諾有無聽出她給他戴高帽的弦外之音,他并沒有立刻開口,而是不動聲色地從她手中接過冬被打量一番,又掀袍蹲下,簡單察看了那袋鹽。他全程面上無波無瀾,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那依你看,怎么處理才算好官?”他抖落手中的鹽塊,起身復看向她。
他的眼神并不鋒利,沈流庭卻莫名有些心虛地垂眸:“小的不敢僭越?!彼讲乓簿褪怯昧它c話術,算不上擺了他一道吧?
“在番國使團的用度上做手腳,以次充好,膽大包天,需得嚴懲。鄺風,你去裴署令的衙署傳個話,告知他來龍去脈,令其查清楚是何人所為,三日后回報于我。”
“是!屬下這就去!”
大興舊例,三品及以上官員皆可有屬官隨侍,不走科舉仕途,朝廷不授品階,不發(fā)俸祿,只隨官員本人遷調(diào)任事,相當于親信的存在,方便行事。一名屬官在一司之內(nèi)地位高低,全在其主。在鴻臚寺內(nèi),大約沒有一處衙署歡迎鄺風這個祁諾的屬官。他一到,就說明自己被鐵面清正的左少卿盯上了。
鄺風領命而去,叱羅頡知大事不妙,連頭都不敢抬了。但這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該來的還是會來。
“再有,叱羅頡,你身為譯官,一言一行都應謹慎自律,而你卻是非不分,言語無狀,淺薄無知,實在難當此任。”祁諾的語調(diào)平平,可話中分量卻不輕,聽到“難當此任”四字時,叱羅頡幾乎穩(wěn)不住身形,如遭雷擊,臉色難看至極。
祁諾倒也點到為止,話說得雖重,卻無意斷其仕途,只秉公道:“但念你在鴻臚寺效力多年,并無大錯,限你今日之內(nèi)將用度補齊送往麝樂使團。另外罰俸三月,抄寫《鴻臚律則》,好好反思。此番小懲大誡,望你勿要再犯!”
叱羅頡一怔,大大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一揖到地:“多謝大人寬宏!下官必當誠心抄寫《鴻臚律則》,靜心反思,絕不再犯!”
也無怪乎他會行這接近感恩戴德的一禮,鴻臚寺譯官所需才能特殊,并非每個讀書人都習得外番語,成為好的譯者,因此其選拔之道也較為靈活,真正科舉及第者少,多為經(jīng)舉薦后由鴻臚寺卿、左右少卿考察后任命。相應地,他們自然也就對這一部分推舉拔擢上來的譯官有著任免權力。
雖說至今尚無只左少卿一人就全權做主罷免譯官的先例,但方才祁諾那寥寥數(shù)語評價,真叫在場眾人都以為叱羅頡這官帽要丟,包括叱羅頡本人。
為這事就摘人官帽,確實又罰得太狠,嚇他一嚇也好,看他以后還敢不敢勢利眼!沈流庭暗爽地看著叱羅頡,可還沒來得及得意忘形,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挑個眉,就聽得祁諾又出聲了。
“你可是與他同來的?都是客館雜役?”他在問大飛。
大飛瞥一眼沈流庭,點點頭:“回大人,是的?!?p> 于是祁諾一頷首,道:“嗯,你回去轉(zhuǎn)告你們掌事,就說這個小雜役行事魯莽,沖撞朝廷命官,不知天高地厚,他平日里管不來,本官就替他將人帶回衙署管教了?!?p> 這是要背地里算賬啊!沈流庭驚嚇得瞪大眼,還想再搶救一下自己:“不是,大人,這中間有誤會!吳掌事很嚴很兇的,他管得來我,就不勞煩大人費心了!”
“若你今日的表現(xiàn)就是他嚴格管教的成果,讓人無法茍同。你跟上,莫讓本官再說第二遍?!逼钪Z此番卻不吃她耍嘴皮子這套了,不容分說地丟下一句話,便拂袖而去。
他一走,也帶走了威壓,圍觀眾人才敢竊竊私語。
“之前你說‘玉面修羅’有多可怕,我還不信,今日是信了,寒毛都豎起來了?!?p> “可不是?他就是這么冷口冷面的,都不用發(fā)火,被他眼神一掃,你就全招了!”
“這雜役也是怪可憐的?!?p> 于是沈流庭永遠記得那個黃昏,血色殘陽,自己是怎樣在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祝你平安”的眼神目送中,追上了那連背影都透著寒意的左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