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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大人

第4章 少卿虐我千百遍

少卿大人 萌晞晞 17958 2020-04-28 16:39:20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沈庭。”

  左少卿衙署內(nèi),祁諾端坐案前,沈流庭埋著腦袋,立在下方,像一個小媳婦,仿佛之前在眾人面前張牙舞爪的不是自己。

  “你怎么一到本官的衙署就變得聲如細蚊了?方才的氣勢到哪兒去了?”

  沈流庭立刻堆滿笑:“少卿您說笑了,小的在叱羅譯官面前那是占了理的,理直氣才壯。但大人就不同了,明察秋毫,明鏡高懸,秉公處理,既懲戒了叱羅譯官,又替麝樂國使團討回了公道,小的是心服口服,自然不敢在您面前胡亂造次。”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她就不信一套馬屁拍下來,祁諾耳根子能不軟,伸出來打臉的手能不輕點?

  方才她是路見不平一聲吼,現(xiàn)在是該認□時就認□嘛。

  “你牙尖嘴利,殊不知禍從口出。”然而祁諾卻不為所動,屈指一叩案面后,才又問道,“你可知錯在何處?”

  “錯不該那日在酒樓有眼無珠,當面說大人壞話,沖撞了大人!小的還妄圖和您在番話上一較高下,簡直是不自量力!”沈流庭答得不假思索,眼神真誠,不帶一絲虛假。

  “本官指的是今日之事?!?p>  “今日之事?”她有錯?他不也認為錯在叱羅頡,才會嚴辭訓斥又罰俸罰抄的嗎?沈流庭不解地回望他。

  見其如此,祁諾長眉一斂,話音冷了幾分,道:“既然你還不知錯在何處,本官便罰你在此謄抄筆記,何時知錯,何時才可離去!”

  “就在這兒?”沈流庭微訝,指指地面。

  “有何不可?本官親自監(jiān)督。你若想通了,明白錯在何處,可隨時說于本官聽。”祁諾說罷,便揚聲命人搬來一張矮案、一方坐榻,置于廳右,案上筆墨紙硯齊備。

  沈流庭瞧著,不禁懷疑這廝估計經(jīng)常讓人在眼皮子底下罰抄,否則下面人準備東西怎會如此迅速又周全?

  “番情文書較多時,常需有人在旁輔助,衙署之間行走耽誤時間,如此方便些。”誰知祁諾竟讀出了她微妙神色之下的所思所想,淡淡解釋道。

  “??!是,大人操勞了,操勞了?!鄙蛄魍樍艘惶泵擂钨r笑,雙手下意識在身前絞著。

  “上前來?!笨此@般局促的模樣,祁諾不由面色稍緩,從書案邊摞著的書冊面上取了最上層的一疊尚未裝訂的文稿,“你將這些筆記謄清,供整理用?!?p>  沈流庭慢吞吞地挪上前,雙手接過文稿,本是看那厚厚一疊,便覺生無可戀,可目光掠過,竟忍不住轉(zhuǎn)為喜色,抬眼看向祁諾:“這些都是番情記錄?”

  “不錯,收集番情是鴻臚寺的主要事務(wù)之一。但凡使團來朝,入住客館期間,便需派遣官員詢問其土地、風俗、衣飾、貢獻、道路遠近,詳細備案記錄,以定外交之政?!逼钪Z見她眼中星芒剎那點亮,竟有片刻晃神。

  “這些不需要保密嗎?我能看?萬一抄錯了怎么辦?”

  “鴻臚寺譯官共設(shè)二十人,卻仍會有人手不足的時候,因此也常從外臨時聘用一些譯語人整理、謄抄普通風土人情的筆記。你手里這些,若能周游諸國,也可得知。至于謄寫有誤,并因此給朝廷帶來任何損失,”祁諾說到這兒一頓,而后勾唇輕笑,“每份謄稿皆會記錄經(jīng)手之人,追責起來甚是方便?!?p>  還以為他只有嚴肅刻板的一面,沒想到也是一肚子壞水,喜歡給人挖坑的主兒。沈流庭腹誹著噘嘴,對他一躬身,沒好氣地把話音拖得老長:“是,小的為了自己的腦袋也會認真謄寫的。”

  “嗯。”笑容在祁諾臉上停留的時間比曇花一現(xiàn)還短暫,他頷首一應(yīng),便提筆蘸墨,兀自伏案忙碌起來。

  沈流庭見狀,一時不敢再出聲,輕手輕腳地退回矮案前坐好,鋪好紙,研好磨,翻到文稿第一頁,然后又忍不住在下筆前偷偷往上首瞥去。

  年輕的少卿大人眉眼微垂,目光沉靜,坐得端端正正,一絲不茍,修長白皙的手上執(zhí)著湖毛毛筆,指節(jié)分明,宛如雕玉。金色斜暉在他的紫袍上流瀉,斑駁陸離,光華粲然,凝神望得久了,竟?jié)u漸令她分不清眼前的是天上人,還是人間仙。

  前提是他不開口。

  “你緣何盯視本官?”一開口,就只是左少卿。

  “沒有,沒有!我什么都沒看見!”抬手捂完眼睛的沈流庭,自己都覺得這反應(yīng)蠢到抬不起頭來,干脆提筆疾書,“我這就抄!”

  話音落后,室內(nèi)便只余兩人的呼吸聲,一個沉穩(wěn)綿長,一個小心翼翼。光陰飛快在筆端如川逝去,抄抄寫寫間,夜色漸臨,鴻臚寺內(nèi)其余官吏陸續(xù)退衙,唯留少卿衙署一盞明燈獨自亮起,影影綽綽地可見那窗戶紙上投著兩道人影。

  大影子不動如山,可小影子卻不太安分。

  沈流庭老實不過三刻鐘,眼珠子就開始轉(zhuǎn)悠了。畢竟就這么安安分分地受罰,著實不是她的風格。

  正巧飯點到了,她便將筆擱了,捂住肚子夸張地叫喚:“哎喲!”

  祁諾筆鋒一頓,抬眼看去:“出了何事?”

  “小的肚子餓了?!甭犓麊柕眉?,沈流庭一臉無辜地眨巴眼道,“大人管飯嗎?罰抄也得吃飽了肚子才能繼續(xù)好好抄啊?!?p>  被她那雙含笑的杏眸瞧著,祁諾竟發(fā)不出火來,目光轉(zhuǎn)作無奈,心中暗嘆著,揚聲喊進在外候著的鄺風,吩咐說:“你出去給她備點飯食。本官不餓,就不必帶兩份了。你自己記得吃完再回來?!?p>  鄺風聽后卻答道:“大人,夫人知道您今日值夜,故而早命人備下了晚膳與夜宵,剛差府上婢女送來。屬下看您在忙,不敢打擾,便做主先收在了偏房?!?p>  “那就取來給她?!逼钪Z一邊說,一邊垂眸落筆,“再搬張小幾來,別污了案面?!?p>  “這夜還長,大人不吃點怎么能行!”鄺風關(guān)切道,“不然屬下還是再去買一份回來吧?”

  “不必?!边@次祁諾的回答更簡潔了,看起來已經(jīng)重新投入案牘中,無心理睬。

  見狀,鄺風為難地朝沈流庭看去,后者倒是肯替他拿主意,當即秀眉一挑道:“買!腳長在你身上,錢裝在你口袋里,想買就買!他不吃,我吃,我吃不完,還可以打包帶回去吃?!?p>  鄺風顯然并不是這個意思。她很快從他的眼神里讀到了“無語”二字。

  莫非那一眼是為勸她別吃?她于是回他一個白眼,也學著祁諾的做法,重新坐正,裝模作樣地低頭謄抄,不理他了。

  腳邊的影子和它的主人在地上杵了一會兒才消失。鄺風一走,沈流庭自然也停了筆,心不在焉地托腮等著,猜他是會去買,還是會去買呢?嗯,這么久還沒回來,大概是出去買了。

  “你很餓?”

  餓肚子的焦慮大概是會傳染的,祁諾終于在她翹首以盼時發(fā)出的各種小響動中再次停筆,有些不滿地抬頭。

  “小的忙一天就吃了一塊胡餅,能不餓嗎?”沈流庭聞言一嘟嘴,忍不住低聲抱怨,“再說了,客館里的飯食都沒什么油水,根本不頂飽。還不如我自己在山里捉一只野兔烤了吃香呢?!?p>  盡管她嘟嘟囔囔的,但屋外悄然寂靜,祁諾倒也能聽出個大概,當下薄唇肅抿,未再言語。倒是沈流庭,見他突然不說話了,還面無表情的,不由想起跟來之前那些小吏口中議論的“玉面修羅”,下意識抱臂搓了搓,只覺得這綽號真是貼切。

  “把窗子關(guān)了。”

  “???哦……”冷不丁一句吩咐,沈流庭怔了片刻,才起身去關(guān)窗,還為緩解空氣突然安靜的尷尬,隨口說道,“大人這么早在室內(nèi)就怕冷了???這到冬天怎么辦?得好好鍛煉一下身體了,太虛了?!?p>  然后她就從祁諾不善的眼神中明白自己有多嘴欠了。

  “大人,屬下回來了!”

  清亮的男聲適時自門外傳來,沈流庭扭頭看去,只見鄺風右手托著一張小矮幾,左手拎著倆食盒,大步生風地走進來,一副輕松的樣子。別看他死腦筋了些,這力氣卻令人刮目相看。果然頭腦簡單的人,四肢都不會不發(fā)達。

  “放著吧?!逼钪Z也沒責怪他自作主張,頷首道。

  “是。屬下就在偏房,大人有事喊一聲?!边@次鄺風倒爽快多了,笑著一應(yīng),將東西放妥,就退了出去。只不過臨了掩門時,他還是忍不住給沈流庭遞了一個眼神。后者稍琢磨了一下,大約是警告她尊卑有序,要請大人先用膳,她才能吃?

  但這怎么可能呢!

  鄺風前腳才出門,沈流庭后腳就離座跪到了小幾旁,將地上的兩個食盒都打開,一個是家常菜,一個則是酒樓招牌菜。今夜她還真因禍得福了,雜役的伙食哪有這么豐盛!她邊伸出魔爪,邊偷瞅祁諾的反應(yīng)——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人家又潛心公干了。

  如此,她就放心了。為了能在不大的矮幾上多擺幾道菜,她索性將盛米飯的碗捧在手里,然后精心組合了一桌對胃口的“全葷宴”,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起先她還不敢吃得太囂張,待大半桌飯菜下肚,便來了精神,又打起了壞主意——本著她不好過,也不能讓祁諾好過的原則,開始放慢速度,將碗筷叮叮當當碰得直響,還滋溜滋溜地喝湯,喝完再咂巴咂巴嘴回味,就沒停過響動。

  可上座之人,像老僧入定似的,連眉毛都沒挑一下,就像一擊老拳打在了棉絮上,沈流庭很不服氣,決定再接再厲!

  生命在于折騰嘛。

  于是她又開始乒乒乓乓地收拾碗筷,邊收拾邊問:“大人您真的不吃一點兒嗎?真的很好吃呢!”

  “不必,你都吃完?!?p>  原來這家伙還沒入定,能聽到聲音!沈流庭暗哼,又道:“這么多吃的,小的哪兒能真吃完?不然給您把府上送來的夜宵留下?就算現(xiàn)在不餓,后半夜也會餓啊。小的看看是什……”話沒說完,她就后悔了,打開食盒的底層,里頭是一盅魚羹,外加一小碟精致的小螺酥。

  才吃過大魚大肉,沈流庭對這羹是沒什么興趣,但個個金黃的小螺酥,又酥又甜,入口而化,正是她心目中的飯后甜點??!

  “是什么?”

  “是魚羹和小螺酥?!彼祓挼匮柿丝谕倌?,才報出點心名。

  果然還是要吃,早知道她就換一種辦法干擾他。她應(yīng)罷,嘴一癟,慢騰騰地把兩樣夜宵端出來,臉上寫滿了不情愿。

  “我不吃甜食。魚羹呈過來就可以了?!逼钪Z的目光掃過兩道夜宵,又在她面上一掠,而后淡淡道。

  “真的?是,是……”沈流庭大喜過望,生怕他反悔似的,忙不迭起身將魚羹迅速送到他手邊,“大人請!”

  “你先放著,一會兒再用?!?p>  沈流庭哪里還管他吃不吃,將魚羹往案角一擱,就樂呵呵地跑了回去,收拾好食盒,放到角落,將小螺酥歡喜地端回自己的坐榻邊放著,每謄抄幾行就左手往下一探,一枚小螺酥入了口,享受極了,自也無心去打攪祁諾。

  就這么心情愉悅地抄了四五頁,直到手指在盤中探來探去都摸了個空,沈流庭低頭一瞧——這么快就吃完了!她再掀眼朝祁諾處望去,還是老樣子,好似有寫不完的文書,一份接一份沒停過。

  沒了點心堵嘴,沈流庭又想找他不痛快了,于是揉揉肩,笑道:“少卿大人,您寫了這么久,不覺得肩膀酸,胳膊痛嗎?”

  少卿大人不覺得。

  “大人您都在忙什么?。坑袥]有需要小的幫忙的?”

  少卿大人不需要。

  “大人您每次值夜都這樣嗎?不無聊嗎?”

  少卿大人不無聊。

  “您的魚羹都涼了,要不要喊鄺風進來?”

  “你再聒噪,本官就喊鄺風進來將你連人帶案榻一并丟到院里抄!”

  少卿大人發(fā)威了。

  小雜役瑟瑟發(fā)抖地閉上了嘴,殊不知少卿大人的嘴角在低頭時微微一勾。

  之后沈流庭也不敢再出聲攪擾,一只手支著腦袋抄寫。夜色轉(zhuǎn)深,四下漸靜,不比夏日夜里還有鳴蟬,秋夜除了晚風偶爾穿過樹葉的沙沙聲與隱約從鴻臚寺外傳來的打更聲,再無其他。

  她忙了一日,又飽餐一頓,此刻全然安坐下來,便覺得渾身犯起懶怠,眼皮發(fā)沉,小腦袋時不時就重重往下一點,手雖還握著筆,卻已半打起瞌睡來。

  “啪?!?p>  靜夜中,擱筆的輕響也被無限放大,沈流庭驚醒,霍地挺直腰板朝聲源處看去,只見祁諾終于從案牘中撥冗,對她沉聲發(fā)問:“沈庭,你現(xiàn)在可知錯在何處了?”

  “錯在不該對大人您耍小聰明,扣‘好官’的高帽?”

  她半猜半蒙的答案,換來祁諾滿含否定之意的抿唇。

  “那小的就真想不到了?!?p>  “是真想不到,還是不肯去想?”祁諾甚至沒有皺眉,但沈流庭感到他生氣了,不同于之前呵斥或是嚇唬她要把她丟出去的那種生氣。

  “我……”沈流庭不由得咬唇。

  “你以卵擊石,逞一時意氣,今日得勝,他日可還能有此僥幸?叱羅頡官低,尚且能指喚威遠衛(wèi)將你驅(qū)逐,若今日換了位高權(quán)重之人,生性不好相與,雖不能動輒喊殺,將你一頓杖責卻也輕而易舉!”

  沈流庭不贊同地揚起臉,反問:“那依大人的意思,就因為人微言輕,恐連累自身,便該對不平之事視而不見、明哲保身嗎?若人人都這么想,不敢伸張正義,那豈不是叫邪壓了正?”

  “所以今日這結(jié)局,你便覺得是邪不壓正了?”聞言,祁諾反倒放緩了語氣,不輕不重的一問,倒讓她莫名地自我懷疑,沒了底氣。

  “難……難道不是嗎?”

  祁諾輕搖頭,輕嘆間似是語重心長:“空有護人一時之勇,只為胸中仗義豪情積蓄,不得不發(fā),那是莽夫意氣,害人害己。唯有全其一世之能,之智,方是真正的行善?!?p>  沈流庭:“……”

  見她啟唇卻無言,祁諾也不緊逼著,只一揮手道:“也罷,今日就抄到這兒,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p>  “多謝大人?!狈路疬€沒從他那句話中回神,沈流庭心不在焉地應(yīng)著,臉上并未露出多少解放的喜悅。

  “去吧。”

  祁諾看她不動,又催促了一聲,后者方才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身離去。

  而沈流庭出屋后不久,祁諾將鄺風喊來,交代道:“你去跟著沈庭,確保他安全回到客館?!?p>  “大人,沒必要吧?這天子腳下,皇城之中,他一個大男人,又是一個沒人關(guān)注的小嘍啰,有什么不安全的?”鄺風一臉好笑,卻在祁諾的威嚴下立刻改口告退,“是,屬下這就去!”

  廳門再度掩上,祁諾正要重新拾筆,眼角余光卻瞥見那被他遺忘許久的魚羹。

  羹已涼透,他也不在意,取到面前,舀起一勺入口,聯(lián)想到小雜役貪吃小螺酥的饞貓模樣,于是放下湯匙,淺笑低語:“每次值夜確都如此,但今夜,我倒還真沒那么無趣了?!?p>  而一邊,多虧祁諾的淫威,連客館眾人都不乏耳聞,再經(jīng)大飛繪聲繪色一番講述,大家伙兒都對半夜才被放回來的沈流庭表示了深切同情。以至于第二日,他們清晨看她睡得香,沒忍心叫她,合力在吳鯉面前撒了個謊,說是在左少卿處受驚病倒了,下不了榻。剛收過好處的吳鯉當然也就順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深究。

  于是沈流庭這一覺直睡到午膳時分,才被飯菜香喚醒。她在飯桌上謝過眾人,又添油加醋地將“玉面修羅”的形象大肆渲染一番,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后,才帶了之前按目測的百里湛的身量買回的兩件成衣,準備去找他。

  要說這麝樂國的居處還真難找,她在下房院里打聽了一圈,能指出大概方位的幾個人,是一人指了一個方向,全不靠譜,就連在客館打雜長達六年的大飛也一臉茫然,好似從未聽過客館里還有這么個使團。最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她才尋到曾給麝樂使團送過飯菜的一位姑姑。

  “你去那地方做什么?彎彎繞繞的,又偏僻。”

  能留在客館中做到這個年齡的婢女,在下房院說話做事,也是有一定分量的,普通雜活都分不到她身上,只派給下面人做。若非必要,沈庭也不想去打擾,此刻見其態(tài)度冷淡,只得塞了一塊碎銀子,笑道:“我就是去找一個朋友,還請林姑姑幫忙帶個路。您放心,只此一次,我認路快著呢,走一遍就記得?!?p>  那姑姑果然眉眼一動,左右四顧之下,將銀子揣好,壓住嘴角,仍是做不耐煩神色,慢吞吞起了身往外走:“我說你一個大興人,到哪兒找朋友?走吧走吧!”

  “我剛來客館時認識的,當時犯了錯被罰,餓得慌,是他給了我一點兒吃的,所以一直想著還他這份人情。這不,桑姬公主慷慨賞了點錢下來,我就給他帶兩身衣裳?!惫霉谜f話,沒有不應(yīng)的道理,況且沈流庭還想借機打探點消息,便跟在她身邊,只半真半假地答著。

  “哦?真是稀奇了。他們自個兒都快吃不飽了,還能給你什么吃的?有那么好心?”林姑姑像是聽了一個笑話,饒有興致地反問。

  “吃不飽?”沈流庭心中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套話,“姑姑說笑了,這使臣是什么身份,哪兒會像咱們這些雜役似的吃不飽。”

  林姑姑掃她一眼,而后搖搖頭,用過來人的口吻教訓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到底見識淺。什么國的使臣都金貴,可就是這麝樂國的,還偏偏就比不上小雜役快活!你們只要不犯錯,吳掌事也不會刻意為難你們,但戰(zhàn)敗國送來求和的質(zhì)子就不同了,誰真當他是一個使臣?。磕鞘艿陌籽燮哿?,可比你們多多了?!?p>  “這……不至于吧?好歹是一國王子不是?”

  “要不怎么說,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呢,等你到地方就明白了?!绷止霉眠有^后,也不再多言,腳步加快了往前走。

  見她無意深聊,沈流庭當下也只得點點頭應(yīng)是,默默地跟著,只覺得自己的步子比之前沉重了幾分。

  兩人一路向西,穿過幾處空著的院子,再拐過幾處長廊,越走越偏,漸無人聲。平日里雜役們打掃,吳掌事也從未吩咐他們?nèi)サ轿髅孢@么深的地方,要不是由林姑姑領(lǐng)著走進了一道破舊木柵門里,沈流庭還真想象不到鴻臚客館里竟會有這樣的所在,四周亂石堆砌,雜草叢生,陰森森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是去了什么荒郊的鬧鬼之地。

  “這里在前朝時曾被大羯使臣辟出來做過一陣菜園子。那時候的大羯是番國中國力最強的,所以才有此待遇。后來大羯內(nèi)亂,出使的達耶汗王匆忙趕回爭霸,便再無人打理菜園,日漸荒廢,就成了這樣。”林姑姑見她東瞧西看,一臉困惑,就隨口解釋了兩句。

  沈流庭于是收回目光,問:“那之后再來的大羯使臣呢?”

  “也就達耶汗王閑來無事,喜歡在菜園子里種菜、小住,打發(fā)時間?!绷止霉幂p笑著聳肩,“之后來的使臣可都沒這個興致?!?p>  “原來如此。那怎么不收拾出來再做點別的?”

  “客館這么大,也不差這一處地方,況且此處曾是菜園,不見得有使臣愿意入住。所以想來是放著放著,之后的館令與掌事就越發(fā)不愿重新啟用了?!?p>  兩人說著,又走了幾步,林姑姑才忽地停下,指向不遠處藏在松柏間的一處檐角:“喏,那個院子,你瞧見沒?就是那里頭了。我今兒穿的是新鞋,走到這兒已經(jīng)破例了,就不陪你進去了?!?p>  “是,多謝姑姑。”

  目送她離開后,沈流庭才回身低頭,看那覆滿荒草的石徑曲折,但也能瞧出有人來來往往在雜草上踩出了一條路,就稍提了下擺順著往里走,很快就來到了小院前。

  院門半敞,她抱著衣裳,一只手推開踏入其中。里頭格局簡單,不分里外院,不見人影,只一座主廂與挨著的耳房,房前立著一棵樹干粗壯的桂樹,桂花稀稀落落地掛在枝頭,遠不及映月閣中的爛漫,更添清冷蕭瑟之感。大晌午的,陽光竟一點兒都暖不到這院,客館外墻的陰影將它罩得嚴嚴實實。

  當年大羯可汗在此開辟菜園,只做閑趣,小住幾日,全當夏日納涼自無不可。然則多年過去,這里疏于侍弄,已是破敗不堪,秋冬一到更是陰冷潮濕,哪里還合適長期居?。?p>  人情炎涼,沈流庭不是不懂,各國使團雖同在客館下榻,但館中院有大小,風水有好壞,也不是人人都能如姬新月一般住上映月閣那樣坐北朝南、花繁草茂、亭臺水榭俱全的園林式別院的。

  但堂堂一國王子,竟落到如此地步,未免……

  她正皺眉間,耳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那日的瘦弱婦人手里拿著剛納好的鞋墊走出來,像是要進主廂。

  “大娘?”

  婦人剛做完針線活,似有些眼花,聞聲瞇眼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她:“你是那天的小伙子!”

  見婦人蹣跚地向自己走來,沈流庭忙應(yīng)著快步上前,扶住她問道:“后來那個譯官可有老實命人把用度送來?冬被可夠厚?”

  “有的,有的,左少卿親自吩咐的,他不敢不送?!甭勓?,婦人先是連連點頭,進而露出擔憂的神色,“倒是你,那天被少卿大人帶走,沒事吧?你怎么跑來了,難道是他們把你發(fā)落到這兒來了?”

  “沒事兒,大人就是罰我抄書而已!”沈流庭爽朗一笑,還將懷中衣裳遞到她眼前,“我來是給小湛送衣裳的。只不過當時我買的時候還不認識大娘您,等下次我再出門,也給您買兩身?!鄙蛄魍フf罷,又四下張望了一圈,才納悶地問,“對了,這院里怎么都不見人???侍從都不在嗎?”

  “唉,哪兒還有什么侍從啊,如今九王子身邊,也就只有我這個姆媽陪著了。”婦人一嘆,擺擺手。

  沈流庭點點頭,但仍感疑惑:“原來您是王子的奶娘啊??僧敵醭鍪梗退恪部傇撚袀€使團隊伍吧?怎么會……”

  “這些年能走的都走嘍!”奶娘卻是笑笑,不無慨嘆道,“回鄉(xiāng)的回鄉(xiāng),還有的塞了點好處,在宿衛(wèi)禁軍謀了個差事。九王子心善,不愿連累他們困死在這里,都允了。再說了,就算九王子不允,想走也是攔不住的?!?p>  “都走了?那百里湛呢?難道他不是麝樂使團的?”

  “呵呵,是的,但他可不是什么侍從。”奶娘樂呵呵地賣了一個關(guān)子,然后牽過她往主廂走,叩了叩門,“王子,您起身了嗎?”

  “嗯,姆媽進來吧?!?p>  一聽這聲音,沈流庭一個閃神,奶娘已推開了門,熟悉的側(cè)影立刻映入眼簾。

  坐在桌前的少年正專注地編著草螞蚱,十指靈巧地翻弄,很快便成型一個,放到旁邊的竹筐里。竹筐半滿,裝著的除了草螞蚱,還有草蝴蝶、草蜻蜓等等。

  “小湛?”沈流庭遲疑地喚了他一聲。

  少年身子猛地一僵,卻沒扭頭看她,保持著端坐的姿勢,只是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王子,這就是昨日那個幫了我忙的小伙子,聽他說之前就認識您了——”

  “出去?!蹦棠镞€沒說完,就被百里湛打斷。

  他的話語冰冷冷的,聽得沈流庭一愣,勉強扯出笑來:“小湛,你別和我開玩笑了。你總不會是怪我之前錯把你當作小侍從吧?你看,阿兄還帶了禮物來給你!”

  “姆媽,讓他出去?!卑倮镎繉⒛槃e向另一側(cè),悶悶地重復一遍。

  奶娘一時間也不知所措:“王子,這……”

  “這到底怎么了?那日分開前,我們不還聊得開開心心的嗎?阿兄哪里惹你生氣了?你告訴阿兄!”

  百里湛見她疾步走近,霍地起身背對她。

  “小湛!”沈流庭氣急。

  “阿兄可以認識伙房里的小湛,但沒必要認識麝樂國的質(zhì)子百里湛。這里你以后也別再來了,麝樂國的事也不用外人來管?!卑倮镎扛蓛羟辶恋纳ひ魤旱煤艿停瑤狭艘唤z絲的沙啞。

  “你……”

  “小伙子。”

  沈流庭正惱得要上手將他轉(zhuǎn)過來,卻被奶娘一下喊住,回頭卻見她正對自己搖頭。

  “王子今日心情不好,咱們就別打擾了。你和大娘出來聊吧!”奶娘輕聲勸道。

  她知道大娘這是遞臺階呢。百里湛這一副連面都不肯見的模樣,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還錯得非常堅決。她硬要在此時和他擰巴,或許會適得其反。

  “好吧?!?p>  就這樣,沈流庭依言從屋里退出來,去了耳房暫坐。主廂的陳設(shè)本就簡陋,如今進了這耳房更是徒有四壁,只一桌一榻,連多一張凳子都沒有,兩人只得一個坐在凳上,一個坐在榻沿。

  “抱歉啊,我連一碗像樣的茶水都不能請你喝?!?p>  沈流庭不在意地擺擺手,只問道:“大娘,您有話要對我說?”

  “唉,你別怪我家王子。他從小離開家鄉(xiāng),以屈辱的身份來到大興,困在這個像囚牢一樣的地方。跟來的人漸漸散了,找不到一個談得來的同伴。院外的人對我們只有冷眼,時間久了,王子就連院門也不愿出了。這些年,他過得實在太苦,太寂寞了?!蹦棠稂c點頭,說著說著,竟幾番哽咽,話音斷斷續(xù)續(xù),“他難得遇見一個肯對他好的人,就忍不住想結(jié)交,想親近,可等你真知道了他的身份,卻也提醒了他——這客館里,想來沒一個人愿意和我們這院子,和麝樂國沾上關(guān)系的。他……他是為你好,不想連累你。”

  這一番話何其沉重,沈流庭只覺得一塊巨石壓在了心頭,她忽然明白百里湛之前為何說白天不方便出門。他不愿再遭人白眼,唯有夜深人靜時,才能將自己藏起來,感到一絲絲可憐的安全感,得到一點點喘息的自由。

  “你們一直都住在這里嗎?”

  奶娘搖搖頭,揩去眼角的淚:“我們剛來時倒還有普通小院住,后來那些人見皇帝陛下再也無意召見王子,就大膽起來。起先我們還能拿出些錢打點,日子勉強過得去。可之后,錢花光了,入住客館的使團越來越多,就讓我們騰地,一次次地搬,越搬越偏僻,直到兩年前到了這里?!?p>  “真是豈有此理!閑置的小院分明不在少數(shù),再怎么樣也不該搬到這里來吧!”沈流庭氣恨地咬牙,又想起小湛在伙房偷吃點心的模樣,攥拳問道,“他們連飯菜都不及時送嗎?”

  “送是送的,只不過常常克扣,說是只管王子餓不死就行。王子不忍心我這個老婆子挨餓,每次到送飯的點就遣我出去折草葉,等我回來,就說他吃飽了,其余的讓我吃完。可我心里清楚,”奶娘按著心口,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全是憐愛,“他是將飯菜都讓給了我,然后自個兒晚上偷偷溜出門吃伙房里剩下的冷食。他是心疼我這個姆媽年紀大了啊,也是我沒用,舍不得離開他,留下卻又是一個累贅?!?p>  心上的石塊越壓越沉,沈流庭快要喘不過氣似的,她從椅上彈起來,憤憤地來回踱步:“他們做得這么過分,難道就沒人管過嗎?說到底也就是跑腿的雜役,誰能比誰有權(quán)有勢,哪怕是館令,也不能一手遮天吧?”

  奶娘低嘆,話音透著沉沉疲憊:“沒用的,誰都管不了?!?p>  “不,有人能管!昨日祁少卿一發(fā)話,用度問題不就解決了嗎?他能管一次,就能管第二次!”沈流庭不信邪。

  “不行的?!?p>  “不試試怎么知道?我這就去把那些人的所作所為全部告訴他,大不了再被罰抄一晚上的書!”她仿佛沒聽進奶娘的話,說著就要往外走。

  “你能讓他管我們一輩子嗎?”奶娘卻忽然抬頭,拔高了音調(diào)。

  腳步硬生生頓住,仿佛當頭一盆冷水澆得滿腔熱血都涼了,沈流庭動作有些僵硬地回頭,看向仍坐在床邊的奶娘,看她紅了眼眶。

  “大娘?!?p>  “小伙子,我知道你是好心?!蹦棠锲鹕碜叩缴蛄魍ッ媲埃兆∷氖?,“他可以一次兩次命令下面人好生對待我們,但下面人不可能遵循一輩子。一兩次的懲戒,反倒讓他們更厭惡我們,之后得了機會,只會變本加厲。他是大官,難道我們?nèi)蘸罂偰眠@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去找他做主嗎?麝樂國如此,我們命該如此,怨不了誰,也靠不了誰。”

  沈流庭聞言,鼻間一酸,垂下眼睫,低聲道:“大娘,對不起,是我好心辦壞事了。”

  她之前怎就沒想到呢?祁諾的處置在自己看來固然痛快,可卻令小湛與奶娘就此得罪了叱羅頡,乃至整個典客署。他們都道貴人多忘事,等過上一段時間,祁諾不再關(guān)注麝樂國之事,他們便可伺機報復。

  “所以今日這結(jié)局,你便覺得是邪不壓正了?”

  “空有護人一時之勇,只為胸中仗義豪情積蓄,不得不發(fā),那是莽夫意氣,害人害己。唯有全其一世之能,之智,方是真正的行善。”

  昨夜祁諾的話回響耳畔,她此刻才是真懂了。

  “大娘沒有怪你的意思!”奶娘見狀忙一笑,拍拍她的手背,“往年里冬天確實難熬,今年有了厚冬被,真的好多了!”

  “可是以后……”

  “其實仔細想想,情況也不能比現(xiàn)在更糟了,吃穿用度,他們哪一樣沒為難我們?得罪也就得罪了吧!”

  被反過來寬慰,沈流庭心中更加愧疚,感到抬不起頭來:“我以后不會再那么沖動了。我會以自己所能幫你們,不去驚動那些人?!?p>  奶娘笑著頷首,摸摸她的額頭:“好孩子,你也不容易。你能不生王子的氣,以后還常來看看他,就很好了。”

  “嗯,你也多勸勸小湛,和他說我不介意的?!鄙蛄魍ノ亲?,也揚起臉笑了,“無論他是誰,我永遠記得他為我系上玉佩的樣子,也永遠記得他為我煮的那碗面?!?p>  她話音剛落,耳房的門就被急促地連敲了四五下。

  “有人嗎?沈庭在不在這里?”

  “我在?!鄙蛄魍ッθ?yīng)門,門外是那位給她塞過胡餅的婢女,幾日不見,還是那么胖,“姐姐找我?”

  婢女只一臉同情道:“不是我找你,是祁少卿他派人找到了掌事,說你的罰還沒領(lǐng)完,讓你馬上就過去?!?p>  沈流庭扶額:“大家伙兒不都一致對外說我病倒了嗎?他還有沒有人性了?”

  “是林姑姑把你賣了,不然我怎么知道來這里找你?”婢女聳聳肩。

  一定是錢給少了。

  “哎呀,你快點吧!”婢女見她還有時間翻白眼,不由得催促道,“聽說祁少卿最討厭不守時的人了,你要是磨磨蹭蹭的,沒準被罰得更狠!”

  “??!那大娘,我先走了!對了,這衣裳你一定要給小湛,讓他下次穿給我看?!鄙蛄魍チ⒖桃粋€激靈沖出門,又想起帶來的衣裳,回頭叮囑。

  “好,好,你慢點兒啊?!?p>  沈流庭緊趕慢趕回到掌事房,卻見鄺風等在那里,她想起昨夜自己只給祁諾留了一盅魚羹,就莫名犯嘀咕。他不開口,她就保持緘默,一路亦步亦趨,直到到達衙署內(nèi)。

  “進去吧。”鄺風在院中站定抱臂,下巴朝署廳內(nèi)指了指。

  沈流庭面無表情地“哦”一聲,慢騰騰地邁過門檻,扭頭瞧見自己昨夜用過的矮案還在原處,不由得暗自撇嘴。待走到稍近前些的位置,她見祁諾正在翻閱文書,等了好一會兒仍不見其搭理自己,才小聲試探道:“少卿大人,小的來繼續(xù)領(lǐng)罰了。”

  “嗯?!逼钪Z淡淡應(yīng)著,“你去書架的第三層中間那格,取最上面那本書過來?!?p>  “是?!?p>  看不出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沈流庭走到左墻的書架前,踮起腳尖正好夠到。取下一瞧,封皮上用辛羅語寫著“辛羅風物志”五字,內(nèi)頁也均是用辛羅語寫成,行文極地道,應(yīng)是辛羅人所寫。

  “大人,您要的書?!彼堄信d趣地翻看了幾頁,臨走到跟前了,才想起端端正正地雙手捧好,奉上。

  誰知祁諾卻沒接書,只道:“你來筆譯吧?!?p>  “筆譯?”沈流庭嘴角挑了挑,暗道這廝定是對她昨日的謄寫挑不出錯來,才又換了法子想刁難她!哼,可他萬萬想不到,辛羅語可是她最拿手的,可謂——當場口譯不帶喘氣,筆譯起來才華橫溢!

  “怎么,你做不來?那……”

  “做得來!”見他欲收走風物志,沈流庭急忙一把將它收到懷中,反問,“只是我若譯得好,這罰能不能算就此領(lǐng)完了?”

  祁諾將她眼底的狡黠得色看得一清二楚,揚揚眉,頷首:“你過了我這關(guān),自無不可?!?p>  “沈庭多謝大人!”你就等著瞧吧!

  與昨日的消極怠工瞎折騰不同,今日的沈流庭鉚足了干勁,二話不說便開始埋頭苦干。她去年剛剛游歷過辛羅,在那兒足足待了大半年,記錄下許多風土人情,可而今對照這本辛羅人所寫的書卷,竟覺得自己所做筆記仍有許多疏漏與偏頗之處,便默默記在心間,打算回去后重新修整記錄。

  筆尖在紙上游走,一行行蠅頭小楷翩然浮現(xiàn),靈動俊麗,正合了字如其人之說。她雙唇微抿,認真的眉目又帶幾分嬌憨之氣,譯至艱澀處,便歪頭蹙眉琢磨,靈感突至,便又豁然開朗地奮筆疾書。讀到有趣之處,她也會忍不住頻頻點頭,暗自咀嚼琢磨。偶爾不經(jīng)意間抬眼一瞥,她見那座上男子面容清冷沉靜,專注案牘,竟不覺嘴角含笑,筆下越發(fā)流暢。

  相伴無言,一室靜好,唯有余暉漸斜。

  以至于鄺風進來送晚膳時,都覺得自己進來帶回來的人是不是假的沈庭,居然還在乖乖伏案工作。

  “大人,還和昨日一樣,府里送來了一份,屬下去外邊買來一份?!?p>  “哎,怎么今日又是大人值夜嗎?”沈流庭擱筆詫異道。

  像是問到鄺風心坎里了,他噼里啪啦就一堆話往外倒,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這你就不知道了,值夜本是各司正副長官輪流,但你是沒見過咱們鴻臚寺的《值令》,里頭十日中有七八日記的都是我家大人的名字。這兩年多,右少卿守孝不在,無人可堪補缺,只得寺卿與我家大人輪值。可衛(wèi)大人吧,上了年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體弱多病,反正三天兩頭身體抱恙,也就我家大人好心,常代其值夜,簡直堪稱鴻臚寺的楷……”

  “鄺風!”祁諾本也由著他給沈流庭解釋,可聽到后邊,不禁臉色一寒,喝住他厲聲訓斥,“本官何時教你這般在背后議論上峰?”

  “屬下知錯。”

  鄺風先是駭住,而后也自知不該,低下頭認錯,可祁諾看起來卻是怒意未消,還想再開口:“你……”

  “哎呀!”沈流庭見狀,驚叫一聲打斷他,吸引兩人視線,才笑瞇瞇對鄺風道,“我忽然很想吃辣的!鄺風,你再出去幫我買一份兒菜回來吧?什么麻婆豆腐、宮保雞丁,或者來塊辣菜餅也成??!”

  “你想吃辣的關(guān)我什……”

  他真是遲鈍!沈流庭急得瘋狂擠眼睛,才令還想反駁的他明白過來,堪堪剎住話,改口贊同道:“吃辣的?好?。∵@天氣吃點辣的好,驅(qū)寒!我這就去買!多買兩份,大人也可以嘗嘗!”

  于是轉(zhuǎn)眼工夫,人已經(jīng)自說自話地溜遠了,祁諾尚有些反應(yīng)不及:“鄺……”

  “少卿大人,忙一下午了,咱們先吃飯吧?不等他加菜了!”沈流庭不給他機會,笑著起身,好巧不巧擋住門口,“我餓得慌!”

  “你先吃吧?!?p>  他和她這個小雜役一起吃飯很丟臉嗎?她腹誹,但拯救鄺風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也懶得自找麻煩,乖乖聽話,自己捯飭起來。

  兩個食盒里的菜色都換了花樣,她還特地先看了眼今日的夜宵,這次換了什錦蜜餞與鹿茸羹,后者她依舊沒興趣,只悄悄將蜜餞盒子藏到坐榻邊,才安心地回到幾前用膳。若是每晚都能吃到這好菜熱飯,似乎這罰領(lǐng)得也不虧。就是再這么任性吃下去,她覺得自己可能會被祁諾養(yǎng)胖?。?p>  “我吃完了,你繼續(xù)吧。我給你剩了好幾盤沒動過的菜,都還在食盒里?!?p>  興許是心里還惦記著筆譯的活兒,沈流庭這回沒在吃飯上花太多時間,速戰(zhàn)速決罷,就拍拍肚皮,滿足地坐回了原處,還不忘招呼祁諾。

  “好。”祁諾應(yīng)著,又寫了幾字,方掩卷起身,施施然一掀袍,跪坐幾前用膳,夾菜飲湯,一舉一動,無不斯文儒雅,賞心悅目。

  這下沈流庭算明白了,人家不與自己同桌吃飯,是在給她留面子!同為男子,啊呸,同為官家之后,小時候一樣樣地學過規(guī)矩儀態(tài),結(jié)果便是她大快朵頤,他細嚼慢咽,她不拘小節(jié),他則一絲不茍。就算讓她端住了,也自認遠不及他,就那么一雙筷子在他手中握著,也好似雅成了藝術(shù)品。

  “本官臉上有何不妥?”被一變再變的灼灼目光盯視許久,鎮(zhèn)定如祁諾也感到少許不自在了,抬眼望去問道。

  “沒有,沒有!對了,大人既然經(jīng)常值夜,怎么還總這么忙???這兩日晚上好像都沒停下過?!鄙蛄魍ゼ泵[手,扯開話題,“啊,我忘了,食不言寢不語,大人不必理會小的!”

  “無妨,我本也吃得差不多了?!逼钪Z倒意外地好說話,取帕拭了拭唇,順勢問她,“你可知鴻臚寺平日里司哪些事務(wù)?”

  這像是給她出考題啊。她掰著手指頭數(shù)道:“這也太多了吧。不說咱們派人出使的事兒,就說番國的人來朝吧。鴻臚寺就需根據(jù)使節(jié)在番國的聲望,是嫡出還是庶出,番國的國力,還有與大興的關(guān)系,來確定使節(jié)的接待標準和授官待遇。如果是初次來朝謁的使節(jié),還得負責指導他們面圣的禮儀。除了日常管理使團在盛安的起居生活以外,另要了解番情,設(shè)宴款待,核算上貢物品的價值,然后做出相應(yīng)的回禮?!?p>  “還有還有,使團回國的時候,得給他們發(fā)過所、發(fā)路費,把那些特別有地位聲望的使節(jié)送到邊境或是渡口?!?p>  作答完畢的沈流庭一只手高舉,自得地揚起嘴角,笑意明亮,眼神更是不自覺地在向祁諾考官求表揚。

  “嗯,大致對了,你卻還漏了一項很重要的?!逼钪Z不聲不響,就在她列舉的這點工夫里將碗碟收拾了個大概,放回食盒,收至角落。

  “還有?”她腦筋飛轉(zhuǎn),卻沒轉(zhuǎn)出一個結(jié)果,“還有什么?”

  “使節(jié)來朝,也不是說入宮就能入的。需由鴻臚寺轉(zhuǎn)接上呈的文書,安排覲見陛下的時間。這些來自各國的文書需要翻譯妥帖,再按照東、西、南、北四方,歸類寫成一狀,寫明番客到達的日期和具體上奏內(nèi)容。每月上報一次,正本給陛下過目定奪,副本則留存鴻臚寺備份?!?p>  沈流庭長見識般點點頭,又問道:“所以是又到每月上報一次的時候了?”

  “不錯。”祁諾起身,踱到書架前,邊熟稔地取下其中一本,邊答她,“這兩日譯胥署陸續(xù)呈上了譯好的各國文書,我需確認無錯譯,勘誤后再歸類寫狀?!?p>  想來他也是在審閱中遇到了疑義,才要翻閱典籍考證。她的目光跟隨著他,重回書案,有些不解:“這些都要你親自來?譯官之上,不是有寺丞和主簿嗎?再不濟也還有個錄事?”

  “寺丞協(xié)理寺內(nèi)日常諸事,繁多錯雜,千頭萬緒,還兼領(lǐng)了左右威遠營使,護衛(wèi)鴻臚寺與客館安全,并無精力用于鉆研譯學,恐怕早已生疏,如今再要管,也是有心無力。主簿除掌記檔事外,還需負責接待使臣,錄事乃其輔官,總錄文簿?!逼钪Z坐下,揉揉眉心,舒緩疲憊,語調(diào)也頗有幾分無奈,“他們雖有核對譯胥署呈報文書之責,但他們也是俗務(wù)纏身,為防紕漏,重要的文書本官還是會親自過目后再送入宮。”

  事必躬親固然堪稱模范,但累著的卻是自己。沈流庭心中暗忖,卻自覺沒立場勸他適當放手,便只得道:“希望右少卿早點回來吧,那樣情況應(yīng)該會好些。”

  “獨孤以博雅周才授鴻臚少卿,在翻譯之道上建樹不凡,有他把關(guān),自是可以放心?!甭牱Q呼,祁諾與這位同階的少卿應(yīng)是私交不錯,談及時面含淡笑,頗有惺惺相惜之意。

  “那你和獨孤少卿比,誰更厲害?”沈流庭脫口而出后才后悔,自己這不過腦的嘴?。∵@問題怎么聽都像在挑撥人家的同僚關(guān)系!

  祁諾卻沒有過多介意,垂眸挽袖,將筆尖于硯邊一舔,云淡風輕道:“志不同,沒什么好比的?!?p>  志不同?沈流庭之前理所當然地認為為官之志都是一樣的,聽他這么一答,啟唇就想問問他志在何處,又忽覺自己與他似乎還沒熟到這份上,于是又閉了嘴,繼續(xù)手頭的筆譯。

  兩人至此無話,燈盞泛著暖黃的光暈,就著一盒子蜜餞,沈流庭案邊譯好的手稿不知不覺就疊起了一拳高。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雨水順著檐角匯集,一滴滴砸落在青磚階上,打著規(guī)律的拍子,像安眠調(diào),聽得人止不住犯困。

  可她每每在呵欠中抬頭,看祁諾還在歸類文書,想到他方才所言,那股子勝負欲就上來了。他身居高位,都能盡職盡責,焚膏繼晷,她說什么也不能太矯情了,定要將這風物志譯得又快又好!

  沈流庭就這樣咬著牙堅持了許久,更漏數(shù)過子時,她筆下的速度漸慢,呵欠卻是一個接著一個,根本停不下來,時不時就得甩甩腦袋保持清醒。

  “呵……”

  最終,她還是在四更天敗下陣來,打著呵欠就那么昏昏沉沉地往桌上一趴,說服自己只打盹一小會兒,再起來就能事半功倍。

  “嗒。”是筆桿落在案上的輕響。

  明日就要入宮呈報,忙忘了時辰的祁諾這才想起屋里還有一人。也無怪他沒察覺,畢竟昨夜的沈流庭是憋著一肚子壞在鬧騰,想忘了她都難,可今日她卻異常安分老實,一聲不吭地奮筆疾書,讓他竟將這夜當作了此前無數(shù)個獨自忙碌的夜晚。

  看她就這么大大咧咧地趴在案上睡著了,祁諾眉微斂,起身將窗關(guān)上,這么濃的夜色又下著雨,此時將她叫醒遣回客館休息,就算有鄺風暗中跟著,也難免受寒。

  不妥,還是就讓她在內(nèi)室湊合一晚吧。

  于是祁諾返身,走到她身側(cè)蹲下,燭光將她的側(cè)顏暈染得溫婉柔和,沒了醒時的古靈精怪,唇邊的弧度很甜,引人猜測她正做著怎樣的好夢。

  祁諾不忍叫醒她,下意識伸出手,想將她抱進內(nèi)室,可還沒觸到衣裳,就似有顧慮地在半空停住了。這樣似乎也不妥。

  正人君子祁大人這么想著,遲疑半晌,終于在一聲輕嘆中收回了手,卻仍有些走神,將目光流連在她的睡顏上。

  “少卿大人?!?p>  他正糾結(jié)該怎么做妥當,聽得沈流庭喚自己,猛然一驚,立刻彈起身,往后退了兩步,見其沒有后文,才穩(wěn)住心神低頭觀察。

  只見少女閉著眸子,將腦袋轉(zhuǎn)了一個方向重新趴好,嘴里還嘟嘟囔囔的:“我不偷懶,我就睡一小會兒……一刻鐘就叫醒我……就差一點點了,天亮之前肯定譯完?!?p>  原來是他入了她的夢。他一時間心頭涌起諸般滋味,卻品不出個所以然來,當下也不敢再看她,生怕她有所察覺醒來,在原地躊躇片刻,才轉(zhuǎn)而走進內(nèi)室。出來時,他手中就多了一件御寒的外衣。

  沈流庭的夢話告一段落,又踏實地熟睡過去,他才敢俯身靠近,為她披上、攏好外衣,動作仔細小心,唯恐驚醒夢中人。

  待他再次站直,看少女乖乖地縮在自己的外衣中酣睡,才仿佛解決了大難題似的長舒一口氣??墒嫱赀@口氣,他愣住了。他自踏入官場以來,遇到過遠比這更大更棘手的問題,可那些事務(wù)處理起來,似也不過如此。

  興許人在夜深時總會犯多思多想的毛病,祁諾搖搖頭,將那絲微妙的疑惑拋開,一思量,又俯身收走沈流庭譯好的文稿與風物志,踱步坐回案前研墨,一圈兩圈地研著研著,這顆心便也靜下來,沉下來了。

  找回熟悉感覺的祁諾放松地勾勾唇角,將歸置完畢的文書重新檢查一遍,便收入一旁匣中,轉(zhuǎn)而取過風物志與筆譯稿。左右他并無睡意,距離五更天又尚早,索性批閱起她的譯稿,并打算代為譯完。

  直至天光乍破寒夜,他才大功告成,支頤小睡。而當寺內(nèi)官員陸續(xù)上衙,傳來人聲,素來淺眠的他便也轉(zhuǎn)醒了。他眼中清清明明,竟絲毫不像通宵達旦之人。

  反觀沈流庭,小嘴微張,呼呼大睡,就差口水流滿案面了。連鄺風從外打開署廳門的動靜都沒能吵醒她。

  自家大人都沒有要叫醒她的意思,鄺風還念著昨夜的教訓,自然也不敢出聲,打算默默站回院里守著。卻不想他前腳才出去,后腳就有個沒眼力見的,興沖沖地與他擦肩而過,才邁進門檻就以十分嘹亮的嗓音揖問晨安。

  “下官見過少卿大人!”

  “??!”

  也許是“少卿大人”四字威懾力大,剛才還睡得跟死豬似的沈流庭竟登時拍案驚起,腦袋左右一轉(zhuǎn),兩眼瞪成了銅鈴:她不就打個小盹兒,這怎么就天亮了呢?

  叱羅頡之前走來,目不斜視,忽聽得右邊地上傳來響動,也是嚇了一跳,聞聲看去,不禁臉色一黑:“你怎么在這兒?”

  一醒來就要看他這張臉,掃興。沈流庭在心中翻了一個白眼,別開視線嘀咕了一句:“我還想問呢,搶我的詞兒。”

  “叱羅譯官,你來見本官何事?”祁諾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淡淡問道。

  “是下官失態(tài),還請大人見諒。這是此前您交代下來,要繪制并整理成冊的《百域圖》,其中收錄了來朝謁過的番國,共計一百零三個國家、部落。譯胥署眾人合力,耗時三月有余,終于修編完畢,特送來請大人您過目查驗?!边沉_頡被他這么一問,才想到正事要緊,忙緊著幾小步上前,將手中厚厚一本《百域圖》雙手奉上。

  祁諾不置可否地接過它,粗略翻看幾頁,才放到一旁,頷首道:“不錯。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p>  “多謝大人體恤,這都是下官們應(yīng)該做的,比不得大人身居高位,還凡事親力親為,殫精竭慮?!?p>  嘖嘖,叱羅頡這拍馬屁的功力,沈流庭聽著是自愧不如,連連搖頭。

  背對著她的叱羅頡自然是瞧不見她的神情與小動作,祁諾卻是盡收眼底,嘴角稍揚,又很快壓平下去。然而,也就是這短暫一笑,卻令叱羅頡精神大振,自以為這次總算將馬屁拍到了這位大人的心坎里,否則向來神情冷肅的左少卿怎么會笑呢?

  “叱羅譯官?”祁諾見其神色千回百轉(zhuǎn),不曾聽見自己的吩咐,只得又喚了一聲,“何事出神?”

  “無事無事,可能是下官昨夜沒睡好,不留神就恍惚了?!边沉_頡猛一回神,看到祁諾遞來的一疊手稿,忙不迭接過,“這是?”

  祁諾沉聲叮囑:“明年辛羅國會有使團來謁,辛羅是大番,國力強盛,與我大興關(guān)系密切,利益相關(guān),不可怠慢。這是《辛羅風物志》的筆譯稿,你且?guī)Щ刈g胥署,讓筆吏們謄寫,分發(fā)給眾人熟讀。寺中官員務(wù)必在辛羅使團來朝前盡快熟悉其番情,以免惹出事端,橫生枝節(jié)?!?p>  見是手稿,譯胥署又不曾經(jīng)過手,叱羅頡便只當是祁諾的手筆,還未過眼就又習慣性地奉承道:“大人事務(wù)繁忙竟還親自譯寫,實在用心良苦,下官們定當仔細研……”

  話音隨著他的定睛一看戛然而止,手稿上邊居然有兩種字跡,其一是熟悉的祁諾筆跡,多數(shù)只為批注添補,而另一主譯的娟秀小楷,他確信自己從未見過,并非出自鴻臚寺內(nèi)任何一名譯官或是上峰之手。

  “這……”

  “可是這譯稿有何不妥?”祁諾見他神情轉(zhuǎn)為遲疑,問道。

  “沒有,沒有。大人譯才連圣上都曾夸贊,下官望塵莫及,如何能看出不妥?”叱羅頡也不敢貿(mào)然多問,當即堆了笑,心中存疑著退去,“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嗯,去吧?!逼钪Z頷首,待其退至門邊后轉(zhuǎn)身出了署廳,這才招手示意沈流庭上前。后者撇撇嘴,本是不情愿的,可低頭間發(fā)現(xiàn)此前從自己身上滑落在地的男子披衣,不禁一愣,眼神閃了閃,終于起身往前挪了幾下,卻還是與他隔著三五步距離,就那么杵著不言語。

  “怎么?”她把不滿全寫在了臉上,祁諾不由得挑眉,“你倒學會給本官臉色看了?”

  許是置氣,沈流庭反倒規(guī)規(guī)矩矩地先拱手施了一禮,而后垂著眸不看他,只語氣生硬地答道:“小的不敢。只是自己辛苦翻譯一晚的成果,卻讓某些一門心思只想溜須拍馬的人撿了便宜,心中難免不甘?!?p>  祁諾聽她這話,卻也不惱,輕笑一聲,徐徐開口:“天下風物屬天下人,天下語言也當屬天下人。你我所譯不過是這天下共享之物,何談一人之果?一人之得益?又何談遭另一人竊?”

  沈流庭心頭為之一震,霍地抬眼,對上那道寧定溫存的目光,剎那間萬籟俱寂。

  “本官見你在譯學之道上頗有天賦,也不乏興趣,卻不知你鉆研譯學的初衷為何?是為將這才學據(jù)于己身,只求一人聞達,還是愿以此學問破言語之隔膜,將九州風貌歸于天下人眼前?”

  盡管沈流庭總將編纂《九州全書》掛在嘴邊,侃侃而談,可她明白,哪怕是至親都從未真正理解過自己的心愿為何。而眼前這位一言不合就罰抄的左少卿,相識不過數(shù)日,竟就這么自然而然道出了她心中所想,那么的分毫不差,又那么的讓她猝不及防。

  她從不敢想象,世上竟能有一人全然了解她的志趣!

  “我……”心念百轉(zhuǎn)千回半晌,沈流庭險些失神在他沉靜如潭的眼中,忙錯開視線認錯,“是小的想岔了,小的錯了?!?p>  “嗯,你既然知錯,便上前來領(lǐng)罰吧?!?p>  真是感動不過三個彈指,沈流庭嘴角一抽,心道自己大約是晨起不曾潔面,被眼屎糊了眼的緣故,才會產(chǎn)生這位大人表面冷肅卻內(nèi)心寬和的錯覺。

  “哦……”她應(yīng)著,磨磨蹭蹭地挨到書案前,蹙眉在兩手之間取舍一番,才將左手掌心向上,慢吞吞地伸到祁諾的眼皮子底下。從前犯錯,夫子叫她上前領(lǐng)罰都是拿戒尺打手心。但祁諾手邊沒戒尺,她琢磨著非要找一個東西替代,那就只能用鎮(zhèn)紙了?

  “咝”,她光想想都覺著疼。

  祁諾見她皺著一張臉,神色復雜地盯著案上的鎮(zhèn)紙,有片刻不解,再看那伸來的小手畏畏縮縮的,寫滿“拒絕”二字,心下登時了然,便低頭拿起鎮(zhèn)紙,將星點笑意掩于長睫的陰影下。

  要打了!沈流庭扭開頭將眼一閉。

  “啪。”

  響聲不對,手感也不對,沒一絲痛感。沈流庭一怔,詫異地睜眼瞧去。原來祁諾確實動了鎮(zhèn)紙,卻是為了取半壓在其下的那本《百域圖》,“打”在她的掌心。

  “我罰你將這《百域圖》爛熟于心?!贝藭r的祁諾哪兒還有半分笑意,又只余下平日里清清淺淺的眸光,“本官會不時召你來考察功課。”

  沈流庭咽一口唾沫,這手伸著不是,縮回來也不是:“這些沒必要背下來吧?”譯胥署將這些信息整理繪制成書,不就是為了查檔時方便嗎?既然有檔可查,為什么還要背?

  “你不愿背?”祁諾不答反問。

  她當然不愿?。“岩话倭闳齻€國家與部落的疆域圖、方位關(guān)系和道里遠近都塞進腦子里,這還不如用鎮(zhèn)紙給她個痛快呢!

  “小的斗膽問一句,這些內(nèi)容您都爛熟于心了嗎?”沈流庭清楚自己這是在挨板子的邊緣試探,但還是管不住自己這張嘴。

  祁諾卻只哂笑著回她:“不妨待你真能將全本記誦后,再與本官切磋?!?p>  這是下戰(zhàn)書啊。她沈流庭雖比不得那些過目不忘的奇人,但也自詡記憶力過人,否則也做不到短短幾年就掌握多國語言。哪怕是激將法,沈流庭也認了。她斗志昂揚地將《百域圖》抄握到身前:“那少卿大人等著看好了!”

  “拭目以待?!逼钪Z嘴角微揚,跟著起身交代,“時辰不早了,本官需入宮呈送文書,你且留在此處記誦,不得偷懶,等本官回衙考察?!?p>  話畢,他就揚聲喚了鄺風備車,將存于錦匣的文書帶上一道進宮。而始終覺得哪里不對的沈流庭直到主仆二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衙署院內(nèi),才幡然醒悟:“不是,大人,我留在這兒早膳怎么解決?餓著肚子怎么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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