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流芳閉起了眼睛,嘆出一口氣。
怎料,這一刀竟來的意外漫長,她睜開了眼睛,只見所有人都一臉茫然、張大嘴巴。
大風(fēng)聲、簌簌的草葉聲。
一大團(tuán)龍卷風(fēng)正緩慢的移動著,那動作極慢,就像是一個老人拄杖而行。
可又眨眼間就到了眼前,所有人都沒看清它是怎么過來的,反應(yīng)過來時,兩條人影旋轉(zhuǎn)而出,頃刻間,乒乒乓乓,兵器離手。一條毛絨雪白的尾巴將那北戎首領(lǐng)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其他人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有人斷手,有人斷腳,可偏偏一個都沒死,或歪或躺鬼哭狼嚎。
夜輕塵扔掉一手長弓,冷哼一聲。
桑萁則趴在那北戎首領(lǐng)的耳畔,呵氣如蘭:“嘖嘖,你這人一點(diǎn)都不懂得憐香惜玉,那么美好的姑娘擺在你面前,你要?dú)⑺f是殿下,連我都看不下去了。”
北戎將領(lǐng)橫眉一豎,梗起脖子道:“你想怎樣?”
桑萁瞟了眼滿地的殘兵敗將,一字一句道:“三聲,逃出我視野范圍的不殺。”
他后退兩步,悠悠念道:“二、一?!?p> 他竟從二開始數(shù)起,但甫一數(shù)到最后一聲時,竟連絲毫人影都再也瞧不見,那些斷手?jǐn)嗄_的士兵有如神助,就像是他們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剩下的兩名凌波軍和將軍目瞪口呆,恍如做夢。
若不是被繩索捆綁起來,三個人都以為這是一場夢,一場奇詭卻又……
直到她身上的繩索被夜輕塵解開,她仍然癡癡望著那人。
不、他們是妖,可這世間為何有這般風(fēng)華絕代、魅可傾城的妖?
直到她被那雙冷如千年冰川的手扶起來,她盯住夜輕塵。
他身穿玄色錦服,腰束玉帶,頭頂兩支金翅羽翼如鳳鳥翱翔,眉間一縷妖嬈的炎火紋,而他的眼眸是那般的美麗,冰冷中滲透著一點(diǎn)點(diǎn)的、溫柔……
“你總盯著我做什么?”夜輕塵冷冷問道。
他看著那雙直愣愣的眼睛,鋒利的眉毛蹙了起來。
顧流芳跳起來,忙抱拳道:“多謝義士相救,本將軍必有回報!”
他不屑地冷哼一聲:“不必。”
一個聲音飄了過來:“救命之恩,可是要以身相許的?!?p> 話到人到,桑萁絕美的臉龐饒有興趣的一笑,姿容美絕。
三個凡人全都看呆了。
她的臉紅了又紅,垂下頭,一副不太情愿的樣子:“那、好吧?!?p> 兩個凌波軍簡直都驚呆了,夜輕塵更加說不出話來,他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短短幾句話的功夫,他的終身大事竟這樣草率的被自己的臣子決定了,他方要言語,桑萁捏了捏他手掌,對女將軍笑道:“既然你不情不愿的,不如……”
他指了指十幾口大箱:“用這寶貝來換?!?p> 夜輕塵一愣,桑萁湊近他耳邊。
“殿下,如今青龍祭司發(fā)起宮變,圣主又被天帝所罰,你我二人死里逃生。我雖身為朱雀祭司掌控妖界四分之一的兵權(quán),但也只是九牛一毛。”
他美眸瞟向大箱中的碧落珠:“他們拼死守護(hù)的寶貝一定是無價之寶,若是我們有了錢,秣兵買馬,組織起一支強(qiáng)大的軍隊(duì),何愁奪回圣主之位?”
夜輕塵的眼中噙滿淚水,他徐徐點(diǎn)頭。
她面露難色,疑惑道:“二位是?”
桑萁笑道:“這位可是妖界的新任圣主夜輕塵,而我則是妖界四大祭司之一的朱雀祭司、桑萁。”
她雙目一亮,興奮道:“還有一萬凌波軍被北戎族圍困在斷蕪崖下,如果你們有本事助本將軍剿滅北戎,救出一萬大軍,這十五箱碧落珠盡數(shù)贈予你們,閣下所謂如何?”
夜輕塵與桑萁相視一笑,他道:“一言為定?!?p> 斷頭山山洞,幾具無頭尸體橫梗在地。狄公背靠巖壁耷拉著腦袋,在他的右手手腕纏繞著一圈絲線,長長的延伸到洞外牽著夜幕中那只巨大的紙鳶。
夜輕塵嘆了口氣:“還是來晚一步?!?p> 就在此時,狄公的眼睛霍然睜開,他笑道:“不,只要你來赴約,就永遠(yuǎn)都不會晚?!?p> 夜輕塵和桑萁同時一愣,狄公站起身,拍了拍灰塵,走過來,上下打量了兩名年輕一番。他對夜輕塵道:“久聞妖界圣主風(fēng)華絕代,果然名不虛傳,就連我這年過花甲的老人都不禁眼前一亮,為圣主的一身風(fēng)采所傾倒?!?p> 他見夜輕塵仍舊一臉茫然,拱手道:“我就是顧二水,也是大周鸞臺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狄仁杰?!?p> 夜輕塵和桑萁同時一驚。夜輕塵問道:“你沒有死?”
狄公撫髯長笑,只是點(diǎn)頭卻不說話,一雙眼眸神采奕奕。
在他的前襟撲滿了一大片灰色粉末,他低下頭,指了指:“這是草木灰,在歹人拔刀相向的時候,我取出一包吹在他臉上,他看時間緊迫再來不及殺我,于是,帶著人馬撤離山洞?!?p> “可這紙鳶為何會綁在你的手腕?”桑萁急切問道。
狄公和藹笑道:“他們倉皇離開丟下了這個,我推斷紙鳶上的四個異國文字是敵人用來傳達(dá)無誤的暗號,如果我不放飛紙鳶,只怕會有下一波殺手取我性命。如果我死去,就無法對圣主說出,我接下來想要對你訴說的一個秘密?!?p> 夜輕塵和桑萁張大嘴巴。
一堆篝火熊熊燃燒著,狄公捧起一張硬皮餅子,咬了一口,蹙起眉頭道:“這餅雖好吃,可就是太堅(jiān)硬了,不就水實(shí)在是難以下咽?!?p> 桑萁晃了晃手中的牛皮水囊:“沒有水了,你們等著,我去打水。”
他站起身,吹著口哨朝溪水方向晃去。
狄公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那抹寶藍(lán)色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后,他長長呼出口氣,對夜輕塵講道:“上元二年,也就是十七年前,高宗在位,武后垂簾聽政,但實(shí)際上,朝中大權(quán)皆掌握在武后的手中,太子李弘猝死于合璧宮綺云殿,封李賢為皇太子,也就是章懷太子,然而……”
他頓了頓,嘆氣道:“章懷太子生性純良也呵護(hù)百姓,三次監(jiān)國均得到高宗皇帝的稱贊,朝野擁戴,但也同時被武后所猜疑,危在旦夕,若太子被廢,那么接下來這場可怕宿命便會落在李顯的身上,他是武后最小的兒子,也是最柔弱的一個?!?p> 夜輕塵抬起頭,疑惑道:“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狄公道:“你且耐心聽我講下去。”
夜輕塵點(diǎn)了點(diǎn)頭,伸手撩撥著木柴,“噼啪”聲響起,火光搖曳。
靜夜中傳來狄公無奈的聲音:“顧家與我同為李顯的陣營,憑借我歷經(jīng)兩朝的經(jīng)驗(yàn),其實(shí)很多老臣都能猜出章懷太子的命運(yùn),一旦太子身死,李顯繼太子位,他如何能斗得過武后?若是李顯也被害死,那么李唐江山將不復(fù)存在,我們所有臣子都會成為千古罪人!”
夜輕塵的手顫抖起來,對他來說這確實(shí)是個天大的秘密,他與她相處不下月余,但她卻從未提起過這件事。
狄公接著道:“凌波軍不止有三萬,而是有五萬,這五萬凌波軍皆是為將來的太子李顯所組建起來的,而顧家所豢養(yǎng)的白鶻信寵其實(shí)也是一對,凌波兒和凌霄兒,剩下的兩萬凌波軍和凌霄兒都留下我的麾下。”
他看到夜輕塵一言不發(fā),如同冰塑,簡直連眉毛都不會動了。
在他這個老者看來,顧流芳和夜輕塵都像是自己的孩子一般,他們還那么年輕,充滿著對命運(yùn)不屈的倔強(qiáng)和無畏無懼的斗志力,就這兩點(diǎn)而言,若是李顯能有其中一點(diǎn),也不至于顛沛流離,被數(shù)次從太子之位拉下來淪落為廬陵王,而如今他……
他再次長嘆一聲,撫髯道:“顧將軍在自刎前讓凌波兒送過一封書信給我,讓我一定要保護(hù)好你。”
夜輕塵苦笑道:“曾在漠北草原、契丹、北狄之地暗中保護(hù)我的人,就是你麾下的凌波軍,對嗎?”
狄公大驚失色,他“蹭”地站起來。
“這十七年里,我確實(shí)派出過許多凌波軍尋找你的下落,但全都石沉大海,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直到三個月前,我才打聽到你出現(xiàn)在泊來鎮(zhèn)以歸海國使團(tuán)身份前往長安獻(xiàn)寶。于是,我再次派出凌波軍傳送密函給你,希望你能離開人界。但是,你仍然執(zhí)意前行,我便不得不化名顧二水,引你來郢州,我好親自面見與你,勸你不要去長安。”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字字如珠,絲毫沒有喘息片刻,可見形勢之危急。
夜輕塵良久吐出幾個字:“你為何阻止我去長安?”
狄公緊張地踱了幾步,他大聲道:“長安是個深淵,危機(jī)四伏。多方勢力暗潮涌動,我答應(yīng)過顧將軍,一定要確保你的安全,你不能卷入這場旋渦之中,你明白嗎?”
“你為什么要來郢州呢?”夜輕塵問道。
狄公一愣,他坐下來,笑道:“為了一個人,他是我這輩子必須要保護(hù)好的一個人?!?p> 夜輕塵卻站了起來,他背手踱了幾步,凝視著倏然躍動的火焰走神。
在他的眼眸中仿佛也映出了一個人。
他堅(jiān)定道:“閣老有想要保護(hù)的人,而我、也有這輩子想要守護(hù)好的人?!?p> 他笑了笑,在火光的映襯下,那張冰雪雕琢的臉龐變得溫柔如水。
“我一定要帶他去長安,再無商量的余地?!?p> 狄公道:“也罷,你的決定我再無權(quán)干涉?!?p> 他想了想,突然還想再說什么,草葉晃動,一條藍(lán)色人影閃了過來。
桑萁把水囊扔向狄公,大咧咧往草地上一坐。
狄公灌了幾口水,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夜晚的星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微風(fēng)拂面。
夜輕塵側(cè)躺在篝火旁沉沉睡去,狄公靠坐在一棵古樹前,雙目微閉,呼吸均勻。
“鏘”地一聲,匕首出鞘的聲音。
狄公倏然睜開雙目,大汗淋漓。
只見桑萁把自己的那件寶藍(lán)色大氅脫下來,伸手在狄公身子上裹了裹。
他半蹲下來,沖著狄公邪魅一笑:“更深露重,閣老可別著涼了,呵呵?!?p> 狄公被他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他笑道:“多謝桑公子的關(guān)心?!?p> 桑萁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一只手伸向后腰,在革帶上懸掛著一把龍鱗匕首,正是兩千年前夜輕塵所送給他的。
狄公瞳孔一縮,張了張嘴,遠(yuǎn)處火光沖天,密林間穿梭著無數(shù)火把,人影晃動,紛紛朝著他們飛奔而來。
夜輕塵睜開眼睛,他的身子像一陣風(fēng)飛掠出去,又刮了回來。
他對兩個人道:“奇怪,來的都是官兵……”
郢州刺史李忠勇小跑過來,一掀袍服,跪地道:“屬下來遲,還請閣老恕罪!”
狄公忙扶起他:“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遞上:“這是卑職在晌午時收到的,信中說閣老有難,就在西郊斷頭山山洞,卑職萬不敢小覷,親自趕來搭救閣老?!?p> 狄公沒有拆開信封,而是直接收入袖子里。
他笑道:“多年未見,忠勇兄胖了不少?!?p> 李忠勇仔細(xì)看了看自己,他抬起頭:“閣老說笑了,這樁奇案把卑職折磨的焦頭爛額,食不下咽,怎么還會胖了呢?”
狄公道:“先回府,你再對我細(xì)講這奇案的細(xì)節(jié),我自當(dāng)為你推敲打磨,查明真相?!?p> 李忠點(diǎn)頭:“就按閣老說的辦?!?p> 他一揮手,四個轎夫抬著一頂軟簾小轎走過來,李忠勇掀起轎簾,狄公鉆入轎中,他也緊隨而上。一行官兵浩浩蕩蕩地朝著縣城方向駛?cè)ァ?p> 兩條人影從樹梢上蹁躚而落。
夜輕塵和桑萁靜靜地注視著狄公離開,桑萁拉起輕塵的手腕,柔聲笑道:“這回你總該隨我回去了吧?”
夜輕塵點(diǎn)了點(diǎn)頭,桑萁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他的眼眸比漫天的星辰還要明亮百倍、千倍,就像是一個孩子般牽著夜輕塵的手歡樂的奔跑起來,連風(fēng)聲都變得格外悅耳動聽。
夜輕塵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樣盡情地奔跑過了,就連自己的童年都未曾踏出過那座冷冰冰的宮殿,而此時的他們,就像是兩個淘氣不堪的孩子,一個不像君主,一個不像臣子,若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又要讓他坐在椅子上,眼睜睜瞅著桑萁挨板子。
而桑萁即使被打的屁股開花,仍然劣性不改,他只想看著輕塵開心,就算把應(yīng)龍氣的數(shù)次想要親手宰了他,他依然傾盡所有來逗輕塵開心。
兩個人直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住腳。
夜輕塵喘著氣道:“好了,好了,我可不想這樣狼狽的回去,快把兩匹馬兒喚來?!?p> 桑萁仰頭呼出一大口氣,他用力吹了一聲口哨。
遠(yuǎn)處卻寂靜無聲,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
他再次吹了一遍。
一片落葉隨風(fēng)而下,就在那落葉著地的瞬間,鐵蹄聲滾滾而來,一股巨大的煙塵夾裹著十幾名臉戴財(cái)神面具的黑衣人飛馳而來。眨眼間巨斧同時劈下來,“鐺”地一聲,夜輕塵手舉七尺長纓槍奮力抵抗,他咬緊牙關(guān),大喝一聲。
那巨斧竟紛紛被他彈了出去,就像是沒有絲毫重量一般,桑萁突然大叫:“不好!”
他緊緊抱住夜輕塵,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寒芒盡數(shù)釘入他的身體。
那些黑衣人收起暗器囊,為首的大聲說了一句話,是一種異國語言,一群殺手閃電般的撤離現(xiàn)場,竟再不襲擊他們。
馬蹄聲漸遠(yuǎn),夜輕塵為桑萁挑出一枚枚的鋼針。
月光下,針尖泛著森然的紫青色。
桑萁嘴唇顫抖,全身也抖個不停,像是被浸泡在七尺寒水里。
他脫下斗篷,裹起桑萁,柔聲問道:“還冷嗎?”
桑萁?jīng)]有說話,呼吸卻平穩(wěn)了許多。
夜輕塵雙手一攬,把他打橫抱了起來。
方才走了兩步,桑萁突然張口:“冷,冷死我了!”
夜輕塵傾身湊過來,他的唇離那張發(fā)抖的嘴唇不到兩寸,后者敏銳的睜開眼睛,大驚道:“你、你要做什么?”
有人輕飄飄吹來兩個字:“渡氣?!?p> 桑萁的臉紅了紅,兩條毛絨絨的尾巴也不爭氣地探了出來,他盡力的梗起脖子道:“我又沒暈,為何要渡氣?”
他說完這句話,竟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夜輕塵微微一笑,薄唇又貼近一寸,兩個人呼吸可聞,鼻尖相抵。
桑萁再次睜開眼睛:“我醒了,不勞煩圣主了?!?p> 他邪魅一笑:“這點(diǎn)小毒怎么能毒翻我這妖界鼎鼎有名的朱雀祭司呢?哈哈,笑話?!?p> 然后他又昏了過去。
夜輕塵將拇指壓在他唇上,勾勒著他唇角的弧度。修長白凈的指尖緩緩摩挲過他的臉龐,鼻梁、眉眼,最后直起身子,柔聲道:“走吧,這次、我?guī)慊丶?。?p> 冷風(fēng)拂過桑萁的臉龐,他的臉上掛著純真的笑顏。
懷里的人兒越來越輕,像是要被風(fēng)吹走。
夜輕塵垂下頭,發(fā)現(xiàn)桑萁竟化為狐身蜷縮在他懷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