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輕塵抬起頭,一根拇指壓在他的唇上,那個“是”字竟再也說不出口了,桑萁緩緩摩挲著他的臉龐,認(rèn)真而又堅(jiān)定道:“我是你的謀士,自然要為你排憂解難。”
他的眼眸亮如星辰,燦爛一笑:“這世間辦法總比困難多?!?p> 夜輕塵點(diǎn)了點(diǎn)頭,桑萁用手指蘸了蘸郎官清,然后在桌案上畫了兩個圓圈,又劃下一條橫線。
他指了指其中一個圓圈:“這是殿下的宮殿?!?p> 夜輕塵疑惑道:“我的宮殿?為什么是個圓圈?”
他就像是個孩子,像是又回到了兩千年前的樣子,桑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夜輕塵不僅溫柔了許多,俊美的臉上也常掛著笑容,他竟看的癡了。
夜輕塵指了指另一個圓圈:“如果我沒猜錯,這是父親的宮殿?!?p> 桑萁笑道:“沒錯,圣主和殿下的宮殿之所以堅(jiān)如壁壘,不僅是在于白虎禁衛(wèi)的守護(hù),也是因?yàn)椤?p> 他的目光凝視著那條橫線:“有一道透明的墻壁,這面墻可抵千軍?!?p> 夜輕塵恍然大悟:“沒錯,龍族的御水之術(shù)以臻化境,夜晚以水織出結(jié)界,可以防止刺客入侵,等到辰時,再撤下結(jié)界。你的意思是?”
桑萁邪魅一笑:“現(xiàn)在,殿下可以把這個圓圈想象成顧久久了,呵呵?!?p> 夜輕塵還在沉思著什么,耳邊傳來桑萁的聲音。
“我陪你去,把顧久久放在結(jié)界里,他既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jìn)不來,我留兩只蒸雞給他,足夠他吃上兩天,你我速去速回,便可保他平安?!?p> 夜輕塵點(diǎn)頭道:“如此甚好?!?p> 斷頭山西郊山洞,狄公猛然睜開雙目,他揉了揉眼睛,一聲凄厲的尖叫。
一個物體翻滾到他的腳邊,竟然是一顆人頭,他登時認(rèn)出這是那并州同鄉(xiāng)的頭顱!
他頓感凄涼,洞口閃進(jìn)來無數(shù)條黑影,幾名士兵方才舉起橫刀,寒光閃爍,尸首分離,巖壁上噴濺著觸目驚心的血液。
狄公一動不動,伸手入懷,靜靜凝視著。
瘋狂搖曳的火光下,那些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戴著一張財神面具,原本喜氣洋洋的面容,在這血腥的殺戮中竟顯得詭異而又驚悚。
那領(lǐng)頭的人一揮手,“財神”們紛至沓來,開始搬運(yùn)一箱箱的銀器。
狄公突然覺得很好笑,“財神”們果然是為財而來。
“你就是狄仁杰?”一個“財神”在他面前半蹲下來。
狄公點(diǎn)頭:“正是?!?p> 那人緩緩拔出匕首,冷笑道:“計(jì)劃有變,閣老,得罪了!”
他舉起匕首,狠狠刺了下去。
斷頭山官道上,兩條人影策馬馳騁,一人身穿雪白的斗篷,在他身后那人則披著一件寶藍(lán)色大氅。
無數(shù)聲猿啼從西郊群山傳來,一人勒起韁繩,那棗紅色的駿馬在原地兜了兩個圈子,馬鼻中奔出白氣。
夜輕塵凝神聽了聽,他的目光突然被地面上車轍印所吸引。
他翻身下馬,兜帽滑落下來,在雪色的映襯下,那頭柔軟的長發(fā)顯得愈加漆黑如墨,綰發(fā)的玉勝盈盈如水,他半蹲下來,撿起一片楓葉。
桑萁走到他身旁,他仰起頭,把楓葉遞過去。
“葉片被碾壓過,上面沒有露水,說明并沒有隔夜,車轍印必是剛留下不久?!?p> 桑萁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他身旁半蹲下來,凝視著一道道極深又極寬的車轍印。
夜輕塵觀察了片刻,對他說道:“你看,一般單轅輜車的輪距不會超過三尺,就算是運(yùn)送大宗貨物的馬車輪距最多也不會超過七尺,而這些輪距目測有一丈多寬,輪距越寬,說明馬車越寬闊,至少需要三匹轅馬并進(jìn)而行?!?p> 他眸光一亮,抬起頭來:“大周對車輛輪距的把控極為苛刻,如果不是載人輜車,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能夠裝載重物的長板車!”
桑萁笑道:“圣主心思敏銳,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他站起身來,環(huán)視四周:“這條官道早已廢棄,荒無人煙,卻在不久前有多輛板車同時奔往西郊的方向?!?p> 他盯住著夜輕塵那雙美麗的眼眸,像是要一眼望穿其心:“圣主,事到如今,你還相信顧二水不是敵人嗎?”
夜輕塵猶豫起來,他心中還有許多疑惑沒有解開,手心一涼,桑萁拉起他的手掌,他此時才感覺到那只手竟然浸滿了汗水,被風(fēng)吹過,涼意更甚。
“我們走吧?!鄙]綘恐?,就像是在牽著一個人偶,乖乖的沒有絲毫反抗。
靜謐的夜空中沒有一顆星辰,也沒有月亮。
卻有一只巨大的紙鳶扶搖直上,森然的赤紅色鱗粉勾畫著一個大字。
遠(yuǎn)處西郊群山,也有一只紙鳶隨風(fēng)而飛,上面寫著四個大字,似是在交相呼應(yīng)。
夜輕塵認(rèn)出了這五個突厥文字大驚失色。
“不好,顧二水有危險!”
他甩開那只手掌,翻身上馬,馳向西郊山洞。
他嘴里喃喃道:“但愿還來得及……”
一道水墻汩汩流淌著,柔軟無骨,卻又堅(jiān)固如一座城池。
顧久久在房間里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提著褲子,朝門外大罵道:“喂!你們兩個還有沒有良心?你們不知道人有三急嗎!”
他的聲音被水墻盡數(shù)吞噬,這道墻不僅可以隔絕一切物理攻擊還能吸收聲音。
他用刀扎、頭撞、腳踹,甚至伸出舌頭舔了舔,雖能解渴,但想上茅廁的沖動愈加強(qiáng)烈。
他轉(zhuǎn)了幾個圈子,突然眼睛一亮。
“既然是輕塵布下的結(jié)界,那么它只聽輕塵的話,而我的體內(nèi)有輕塵的寶物,輕塵數(shù)次用自己的血來救我,血脈相連,靈犀相通?!?p> 他臉一紅:“那么我的血液里也一定流淌著他的血?!?p> 顧久久咬破手指,往水墻上輕輕一點(diǎn),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面水墻像是活了般,扭動起來,然后擴(kuò)開了一個小洞。
他張大嘴巴,這個小洞的尺寸也只能讓他把嘴巴探出去而已。
“不行,這樣下去,我要放干全身血液才能化開結(jié)界?!?p> 店伙端著水盆匆匆而過,一張嘴巴嘟出來。
“喂,喂,你等等!”
那店伙轉(zhuǎn)過身,瞪大眼睛,好奇道:“你叫我?”
他走過來,伸手去摸那面水墻,簡直再奇異不過,他從未見過天下還有這么有趣的東西。
顧久久道:“你有辦法把水從洞里倒進(jìn)來嗎?”
店伙笑道:“這位郎君,你等著,小的下樓去尋只茶壺?!?p> 他話落人已下樓,不消半盞茶的功夫,方才那店伙提著一只紫砂壺奔上來,但在他身后緊隨著一堆扛起矮凳來看熱鬧的客人。
大家排排落座,滿心好奇的張望著,還有人吃著果脯,磕著南瓜子。
茶嘴刺入洞中,清流源源不斷,顧久久用空茶壺接著。
然后把茶水倒入杯盞中,一滴滴的血液被茶水稀釋,他抬手一潑。
水墻登時化開一個半人高的大洞。
顧久久從屋里鉆出來,一片熱烈的掌聲,還有人呼好!眾人都把這場險些命喪三急的逃亡看成了雜耍,大家屁股未挪等待著下一場好戲,怎料,那身影竟如箭一般沖向樓下,一去不復(fù)返。
顧久久伸了伸懶腰,一邊走出茅房,簡直再舒心不過。
月光灑落后院,顧久久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伏在水井上,那人身穿破爛的長袍,沒有戴幞頭,發(fā)絲凌亂,像是個乞兒,但那神態(tài)卻又帶著似有若無的貴族之氣,而且顧久久接觸過許多商賈,一眼便能看出他衣裳的材質(zhì)是上好的蜀錦。
那男人有氣無力的轉(zhuǎn)動轆轤,“吱嘎吱嘎”地?fù)u了半天,那桶水卻仍然還在井底。
“照你這樣,天亮了也搖不上來?!?p> 顧久久微微一笑:“我去叫店伙給你端碗水過來?!?p> 他方要離去,腳裸被一只手死死抓住,那人萬分驚恐,直搖頭。
顧久久這才注意到他的臉上沾滿了污血,泥水混合著血水涂抹了一臉,看不清他原本模樣,但一雙眼眸沒有兇光,不像是大惡之人。
他嘆了口氣,擼起袖子:“那我?guī)湍惆伞!?p> 一桶水被提了上來,水花迸濺,那男人像餓狼撲食般一頭栽進(jìn)水里,喝到肚子膨脹起來才仰面躺在地上,直喘氣。
他半蹲下來,那人微笑道:“謝、謝謝?!?p> 月光灑落在他的臉龐上,纖塵不染,清癯而帶著病容。
他費(fèi)力地支起身子,對顧久久道:“你能幫我個忙嗎?我可以給你一百金作為報酬?!?p> 顧久久直起眼睛:“一百金?”
那人笑道:“只要你能把我藏起來,再幫我買點(diǎn)藥,我承諾給你的錢一分都不會少!”
顧久久上下掃視了他一眼,搖頭道:“你都混成這副模樣了,哪里有錢,莫要誆我!”
“大?!彼桓目冢骸按篌@小怪,我就是因?yàn)樘绣X,所以才被強(qiáng)盜打劫,但我所擁有的財富遠(yuǎn)不及此,所以他們才會對我緊追不舍。等你把我藏好,再治好我的刀傷,在這期間我會寫一封信給友人,你幫我送去?!?p> 他笑了笑:“他自然會送一百金給你!”
他看顧久久將信將疑,于是伸手入懷,取出一塊鳳鳥玉佩。
“若不是生死關(guān)頭,我萬不會把它抵押給你,你也萬不可以把它再交給別人,否則,會引來殺身之禍!”
“好。”顧久久將玉佩納入懷中:“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想了想,抬起頭:“李業(yè)?!?p> 李業(yè)端起瓷碗,一口一口地吹著,直到那碗湯藥不再冒起白霧,他才慢慢悠悠的小口喝著。
顧久久為他鋪好了被褥,他轉(zhuǎn)過頭,柔弱一笑:“我睡在上面,那你睡哪里?”
顧久久從墻角搬來一卷草席,放在床榻下面,一推,草席張開。
他笑道:“你金貴,床榻讓給你,我來打地鋪,呵呵?!?p> 李業(yè)放下瓷碗,他慘白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他嘆了口氣:“若你也經(jīng)歷一次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你就會知道,能打地鋪也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呀。”
“這有什么好快樂的?”顧久久走過來,忽的吹滅了油燈。
屋內(nèi)陷入一片黑暗,顧久久給自己倒了碗水,他咕嚕咕嚕地喝著。
李業(yè)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看到顧久久背對著自己,迅速把信壓入枕下。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即使出了一身汗也不透出一絲縫隙,只露出一雙眼睛,惴惴不安地瞄向窗外。
“也不知道裹兒怎么樣了?”
“裹兒是誰?”
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李業(yè)一愣,渾身發(fā)抖,聽出是顧久久的聲音才呼出一大口氣。
他小聲道:“你怎么還沒睡?”
顧久久翻了個身,凝視著那雙惶惶不安的眼睛,他的臉上綻出一片紅暈:“我、我突然想吟一首詩?!?p> 李業(yè)又一愣,“噗嗤”一笑:“一般只有在想念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想要吟詩?!?p> 顧久久面色緋紅,滾滾發(fā)燙,一顆小心臟就要蹦出胸膛。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須臾,李業(yè)道:“難以入眠呀,我還是聽你吟詩吧。”
顧久久想起說書先生曾念過的一首詩: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yàn)取石榴裙?!?p> 牙關(guān)打顫的聲音,整個床榻都在晃動,連那雙眼睛也藏進(jìn)被子中。
李業(yè)突然一掀被子,直起身,抱著腦袋道:“娘,娘,別殺我,孩兒是冤枉的!”
顧久久嚇了一跳,索夢鈴響了起來,像是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一個女人的嘆息聲。
“你是誰?你能看到我嗎?”
四周都是北戎族的士兵,遍地的尸體,連下腳之處都沒有,三個人被堵在一個小小的獵殺圈內(nèi),肩挨著肩,背靠著背,三把橫刀不停地滴血。
一名士兵道:“將軍,一會兒屬下拼死突破,你趕緊逃出去?!?p> 另一名士兵道:“三、二……”
將軍呵斥道:“閉嘴,我就算是死,也不會丟下你們不管,大不了和他們同歸于盡,多殺一個就多一個人陪葬!”
北戎首領(lǐng)抬起一只手,所有打前鋒的弓箭手齊齊后退了幾步,十幾只玄鐵大箱出現(xiàn)在了每個人的視野之中。
那首領(lǐng)沉聲道:“顧將軍,別再拼死抵抗了,這寶箱乃是玄鐵所鑄,刀槍不入,就連那鎖您也用玄鐵鍛造了一番,我們打不開,你也別想活命,但是。”
他頓了頓,盯住顧流芳滿是污血的臉龐,柔聲道:“交出鑰匙,饒你一命?!?p> 他依次指了指那兩名凌波軍,吹了一聲口哨:“他們兩個也能活,怎樣?”
顧流芳咬了咬牙,呼出一口氣:“好吧?!?p> 兩個凌波軍同時一愣,一人道:“將軍,你怎么突然?”
為了保住這十五箱碧落珠,他們與北戎族廝殺了兩天兩夜,連損步卒上百人,眼看就要熬到援兵,即使護(hù)不住,戰(zhàn)死沙場也是一種榮耀,如今、如今顧將軍竟然要親自把鑰匙交給敵人,這簡直匪夷所思。
顧流芳從鎧甲中摸出一串鑰匙,她走過去,在一口大箱旁半蹲下來。
所有目光都匯聚在她的身上,只見她扭動鑰匙,“吱呀”一聲,揭開箱蓋。
光滑璀璨的碧落珠,在烈日的照射下散發(fā)出奇異的幽綠色,像是有一雙雙的眼睛藏在內(nèi)里好奇的觀望。
“果然是奇珍異寶,世間再難有這光華神秘的寶貝!”
北戎首領(lǐng)拍著手掌走過去,突然一道光芒直逼而來,顧流芳從靴子中抽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取他咽喉。
俗話說擒賊先擒王,首領(lǐng)一死,其下必亂。但那北戎將領(lǐng)作戰(zhàn)無數(shù),又何嘗不知道此番道理,在匕首抵達(dá)喉嚨之前,他微一側(cè)身,箭步躥到她身后,兩只手臂緊緊捏住她雙手,她手腕一痛,匕首墜地。
兩個凌波軍就要沖殺過來。她急忙喊道:“別過來!”
兩個人止住腳步,眼看將軍被擒卻束手無策,簡直要咬碎鋼牙。
三個人被五花大綁起來,北戎將領(lǐng)揚(yáng)起橫刀。
冷笑道:“是將軍你先違背了約定,所以,莫怪我取你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