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貝內特先生的自白

　　各位朋友們，讓我在這里代表我們家，還有我那個一開口就停不住嘴的女兒，為她剛剛在隔壁發(fā)的無休無止的牢騷道一句歉。

　　“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墮?！?p>　　作為一個多少年來身背無端指責的五個女兒的父親，我多么期望上面這句東方的至理名言能夠早一天為英倫孤島的愚昧大眾開啟明燈。上帝應該明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兒要私奔，這些都不是一個退了休的老好人可以預期或者改變的啊。

　　是的，我就是隔壁那個自稱是我女兒的老姑娘，芳名瑪莉者的父親，貝內特先生。

　　謝謝大家的同情。謝謝。

　　如果那是嘲笑，不是同情，請你不要告訴我。

　　關于我的五個女兒們，我想澄清幾點。她們美麗也好，平庸也罷，聰明也好，笨拙也罷，賢惠也好，刁蠻也罷，都恰如其當?shù)鼐鶆虻卣龖B(tài)分布著。我不敢為她們的成就居功自傲，也不愿為她們的失敗引咎自殺。

　　真正讓我心緒不寧的，是我的太太，貝內特夫人----我們家庭故事永遠的主角。

　　你們看見了我面前大紅木書桌上的鎮(zhèn)紙嗎？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時她送給我的。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總是在樓下的這個圖書室，這個書桌邊，裝作在看書嗎？因為這枚鎮(zhèn)紙，是能讓我回歸安寧的唯一法寶。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不對，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不，還是不對，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唉，我記不得了。不過這些不重要。我只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一瞬間，那種被雷劈了的感覺。哦，是的，我的手指直到現(xiàn)在還在微微顫抖，因為那團射穿我的心房充盈我的身軀的電流它們仍然還在我體內百折千回不能散去。

　　朋友，如果你曾經(jīng)如我一般一見鐘情魂不守舍不能自已，那么你就一定明白我在說些什么。如果你從來不曾，那么，很抱歉，你的人生白活了。

　　你或許應該要求退貨，從少年時重來一次。

　　小莉，對，就是我太太的名字。在她的強烈要求下，婚后我們都不能再叫她的小名，只能稱為貝內特夫人。說起來，她對于結婚的重要性和使命感有著不可理喻的執(zhí)著。在我們的女兒身上，展現(xiàn)了她作為母親強大的意愿和執(zhí)行力。

　　小莉，第一次來到考林斯家舞會的時候，那是怎樣的一個場面啊。熙熙攘攘的人影晃動，在曼妙的舞曲中，門口眾人簇擁之下，噢，進來了一個怎樣的美人！嬌嬌傾國色，緩緩步移蓮。貌若王嬙，顏如楚女。如花解語，似玉生香，所有你們東方人用來形容美女的詞匯，你們再教我?guī)拙浒?，因為我總覺得我學會的這些遠遠不夠用！

　　真的，我無法用言語描述那時的她擁有怎樣美麗的面龐，潤澤的肌膚，優(yōu)雅的身姿，迷人的微笑，還有那奪人心魄的婆娑妙目！我只能說，你去把赫本夢露安妮霉霉趙麗穎范冰冰統(tǒng)統(tǒng)加在一起，才可以想象出她的神采！

　　好吧。我承認，我被她的外表迷惑了。但是請別告訴我，你不會為她心動。除非你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從那個時刻起，我每分每刻地想她，夢見她。那樣的折磨，那樣的幸福，到現(xiàn)在還讓人激動。

　　說實話我并不太清楚她為什么愿意和我約會，答應我的求婚，甚至沒有在婚禮的那一天逃走！難以置信，不是嗎？不過，這些不是我需要思考的問題。

　　我整天魂牽夢繞的，是如何和我心愛的人兒遨游人間，共度生命里的每一分鐘。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這首詩寫得多好??！如果人生能夠像詩歌一樣，永遠徜徉在這樣的旋律里，該是多么讓人留戀！

　　很多事是后知后覺。愛情與婚姻尤其如此。當你袖手旁觀時，你無法理解其中的激動和幸福。而當你身在其中時，你也同樣無法看到那些瘋狂和荒唐。你需要面對的挑戰(zhàn)，是當你已經(jīng)心不在其中，袖手旁觀的時候，當激動與幸福轉變成瘋狂與荒唐的時候，該如何去繼續(xù)你的生活和責任。

　　我并不是生來不問世事不問家務的人。我甚至也不能自稱為一個只愛讀書的人。我每天泡在這個圖書室的一角，只是因為我終于在這個挑戰(zhàn)的面前倒下，不得不選擇逃避罷了。

　　我還是要為自己辯護，我不是沒有努力過，想要維護曾經(jīng)想象的溫馨畫面。說百折不撓亦不為過?？墒?，真正將我擊倒的，是我的太太，貝內特夫人本人，當她開始教育我們的女兒們如何準備婚嫁的時候。

　　我終于明白，小莉，我的太太，貝內特夫人，她是以怎樣的婚嫁觀選擇和我結婚。仿佛那些從前花香四溢色彩繽紛的世界，突然變成了無色無聲的黑白電影。那樣的打擊，和從前的雷擊一樣，必須要親身經(jīng)歷，才能體會到其中的震撼。

　　現(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我要在這個角落，這張書桌前，度過我的余生了吧。為什么這里會成為我的避難所。而這根鎮(zhèn)紙，會是讓我繼續(xù)活下去而不至于全然崩潰的救命法寶。

　　請不要認為我是在抱怨我的太太。雖然在你們看來如今她已風韻無存，但在我的眼里，她仍舊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我是生活在幻想與現(xiàn)實的量子重疊里的人。

　　那天麗茲進來，輕描淡寫地問，如果我現(xiàn)在可以選擇，我會想要怎樣的生活。麗茲這個丫頭，最精靈古怪，她一定是注意到了什么。也難怪，我能和她們說的話越來越少了。因為我不能把這些想法都告訴她。

　　我只能說，我希望她嫁給達西先生以后，每個月能回來問一個問題。

　　但是，她問的這個問題卻叫我徹夜難眠。

　　是啊，我究竟想要怎樣的生活呢？

　　幾個月前，我收到一封皮威克先生寄來的信，信上說起他這些年的游歷見聞。我不禁感慨萬千。

　　說起這位皮威克先生，一別多年，居然還是一副童心不改。

　　我們也曾是從小玩到大的好伙伴。但是再好的哥們，都會為女人翻臉。我們最不該的，就是同時參加了那次考林斯家的舞會，同時看到了小莉進入舞廳的那個魔幻般的場景，又同時無可救藥地被她迷倒了。

　　我得承認，雖然那時我眉目俊朗玉樹臨風，但是比起當年的皮少，少了點意氣飛揚的神采和理想主義的浪漫。我學的是騎馬射擊打獵禮儀，他專長的是游山玩水吟詩作畫。在運動場上，我盡可以展現(xiàn)翩翩風度颯爽英姿，但是在酒席里，在沙發(fā)上，我卻只能黯然旁觀皮少神采飛揚地口沫飛濺，引得太太小姐們笑得花枝亂顫。

　　朋友，你可還記得，年少的時候愛上一個可心的姑娘，為她輾轉反側日思夜想，為她的每一次回眸心醉神迷的滋味？那你一定也明白，當看到她與另一個男人眉目傳情的時候，你會一瞬間變得多么不可理喻地妒火中燒，醋意大發(fā)！

　　就算是有著過命的交情，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皮少，竟然當著我的面，對我諷刺挖苦，逗得小莉芳心大悅，媚眼頻拋，這豈不是，生可忍孰不可忍？！

　　他們都說那天我瘋了。惡虎一般撲向皮少，單手將正在天花亂墜地吹牛的他從沙發(fā)上揪起來，一把摔在牌桌前。我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完全聽不到花容失色的小莉尖聲呼叫，只顧著要把拳頭往他身上砸。要不是被其他人拼命拽住，恐怕皮威克先生現(xiàn)如今只能從天堂給我寫信了。

　　他也算夠紳士，有膽氣，第二天就找人下戰(zhàn)書。說是他也有追求小莉的權利，愿意為了小莉跟我決斗。你既不仁，休怪我無義。我一時血氣上沖，大筆一批，“來日決戰(zhàn)”！

　　那晚，我徹夜未眠。

　　想起同學少年，也曾推心置腹、歃血為盟的好兄弟，如今竟然要為一個女人反目成仇，不共戴天了。豈不叫人傷感！圓月當空，我撫著手中長劍，渾身微微發(fā)抖?？墒窃趧︿h星光點點之中，隱約現(xiàn)出小莉那巧笑倩兮的仙子模樣。

　　長劍破空，我心已決！

　　清晨，泰晤士河面上升起的朝陽，竟帶了一絲血色。

　　我背上長劍，一身素服，踏著深秋的落葉，第一次感到一個赴死的俠士般，仇恨，悲愴。愛情與命運的交織，凄惶而蒼涼。

　　林蔭道的盡頭，無邊落木靜靜落下的光陰里，走過來那個曾經(jīng)的你。

　　你記得你當時的樣子多么可笑嗎？衣衫不整，歪歪倒倒，缺帽少靴。紅腫的眼睛，顫抖的手，抽不出的劍。

　　可是，你為什么要堅持那樣做？

　　堅持都用黑布蒙眼，堅持互刺胸膛，直到一方倒下？你明知道你手不能縛雞，你也明知道我劍術村里第一。

　　你為什么要將鮮活的生命，噴灑在兄弟冰冷的劍下？

　　是要證明你也有英雄氣概？是要讓好兄弟悔恨終身？是要向小莉表白你愿意為她赴湯蹈火的愛情？還是以這最壯烈的方式，成全我的自私無義？

　　這些問題，我問得太晚了。摘下眼罩的時候，看到仆人們手忙腳亂地將血泊中的你抬走，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按照我們預先的約定，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小莉。我也永遠不會告訴你，小莉之后說起，其實當她知道你無房無車無存款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想到過要和你好。

　　多么荒唐的歲月！多么熱血的青春！

　　如今也唯有一聲嘆息。

　　我的眼光，又回到皮威克先生的信。這么多年，他竟還是孑然一身。難道他還在記掛著當年對小莉的癡情？

　　他信中描述的經(jīng)歷故事，那么的讓人向往。在連綿的山崗，錯落的村莊，不眠的城市間闖蕩。那不正是我年少時曾經(jīng)的夢嗎？與鄉(xiāng)野的農夫觥籌交錯，與浪漫的騎士高談闊論，和淳樸美麗的姑娘傾訴衷腸，向迂腐酸臭的道學大打出手，那不正是我曾想要的快意人生的寫照嗎？

　　我娶到了夢寐以求的女神，在溫馨的城堡里度過我這寂寥的一生。他敗在好兄弟的劍下，失去了心愛的女人，卻拾起背包遠走天涯。

　　城堡和天涯，究竟哪里，才是我的心向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