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進去時,鄭逸南的兩個姨姨還沒有到。
鄭父背著手從書房踱出來,與鄭母一起坐在窗邊的竹椅上。
方雁南從手提袋里拿出四個小牛皮紙皂盒,走過去放在兩位老人中間的小桌上。
并介紹道,有防脫發(fā)斷發(fā)的首烏皂,有潔面沐浴的檀香皂。
鄭父微微頷首,打開一個盒子,里面裝了一塊饅頭似的褐色皂團,還配了一張說明卡片。
“小方,謝謝你!有心了!”
鄭母微微笑,也打開一個盒子,取出一張卡片閱讀起來。
“小方,這個使用說明是誰寫的?”
“是我自己?!?p> “是嗎,很不錯,思路清晰,條理分明。小方上學(xué)時學(xué)習(xí)應(yīng)該很不錯吧?!?p> “我高考時考了712分?!狈窖隳虾敛谎陲椬院乐?,卻又并不讓人感到張揚,傲驕。
“小方祖籍是哪里人?”鄭父淡然問了一句。
“我不知道?!?p> 方雁南一邊泡茶,眼眸低垂,平淡地回答。
“雁南五歲時就和父母失散了?!编嵰菽蠋退a充了一句。
“有沒有去找過?你叔叔也許可以幫上忙?!?p> 鄭母的語速明顯放慢了一些,就更顯更溫和,聲音不大,卻有暖入心扉的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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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雁南給二老奉了茶,并未領(lǐng)鄭逸南的解圍之情,略略搖頭,神色淡然卻堅定。
“我不想找他們。當年是他們把我賣掉的,我最多能做到不恨他們,畢竟他們給了我生命。但我現(xiàn)在過得好與不好,都與他們無關(guān),也不想他們再參與我的生命?!?p> 有些痛是一生都無法愈合的傷,不恨不代表原諒,亦無法釋懷。
方雁南曾經(jīng)恨過很多年。
生兒育女,不是生下來就完事了,還要育。
否則跟飼養(yǎng)雞羊豬牛有什么區(qū)別,就指著過年宰殺嗎?
如果給不了孩子愛,當初何必生?
然而恨著恨著,連恨的心都淡了,因為他們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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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父聽完,一言不發(fā)地把茶喝完,淡淡然地踱著步,回書房去了。
鄭母又與方雁南閑聊了一會,話題圍繞著手工皂,和她目前的經(jīng)營狀況,問她有沒有遇到什么難處。
方雁南一一作答,表示那些力不從心的問題,鄭逸南已經(jīng)都幫她解決了。
鄭母看向鄭逸南,目光柔和,似乎有微微點頭,露出贊許之意,方雁南看得并不十分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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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鄭逸南的兩個姨姨來了。
方雁南之前聽鄭逸南說起過,鄭母年幼時家境貧寒,又父母早逝,長姐為母,這兩個妹妹算是鄭母一手帶大的,是故姐妹情深。
方雁南也因此對兩位未曾謀面的姨姨生出幾分親厚。
然而等見了面,方雁南才發(fā)現(xiàn),想像與現(xiàn)實之間,有時就像搗碎了葡萄放進橡木桶,盛出來的可能是美酒,也可能是醋。
兩個姨姨看著要比鄭母顯老氣,也沒有鄭母身上那種平和淡泊的氣質(zhì)。
一身珠光寶氣,卻與雍容華貴不沾邊,反倒有一種浮夸的俗氣。
他們一進門,先把方雁南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一張素凈,略顯蒼白的臉,簡簡單單束于腦后的馬尾辮,從地攤上買來的淡綠色T恤,款式普通的牛仔褲。
兩人互相投了個只有彼此能懂的眼神,才換了拖鞋在沙發(fā)上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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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雁南從手提袋里拿出兩盒“云水禪心”,分別遞給兩位姨姨。
還未等她開口,大姨把手工皂放到茶幾上,順勢往書房方向分了個眼神,拉著她的手說:“小方真是秀外慧中,不但人長得漂亮,還心靈手巧,會做這么好的東西?!?p> 二姨把皂收進她的包里,附聲道:“就是就是,我們家南南太有眼光了,難怪我們以前介紹的女孩,他一個都看不上?!?p> “不過小方,”二姨剛落音,大姨摸著方雁南的粗糲手指,又接過話頭:“以后這活還是不要做了,看這雙手,操勞得都不像是女孩子的手?!?p> 捧哏姨配合默契:“看得二姨都心疼了。你呀,什么都不用做,就等著嫁過來當少奶奶就好了?!?p> 同一類人身上,會有相同的磁場特質(zhì),方雁南像一只獵犬,敏銳地嗅到兩個姨姨身上,有她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氣味。
才打一個照面,就對他們沒什么好感。
禮貌地欠了一下身,借口要去廚房幫忙,拿了一盒皂去找王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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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自己也有份,王阿姨過意不去地推辭。
方雁南略顯靦腆:“王阿姨,我還有事想拜托,您可不可以教我做飯?”
“我都是隨便弄的,做飯也不是很好吃?!?p> 王阿姨的手在圍裙上蹭了又蹭,把水漬都蹭干了,才笑著接過皂盒,打開看一眼,又舉到鼻子跟前聞了聞,拿去收進自己的房間里,歡喜之情溢于言表。
再回到廚房時,方雁南在擇菜,知她不是托辭,王阿姨便與她聊起做飯的心得來。
方雁南開冰箱拿西蘭花時,看到一個格子里放了不少螺絲椒。
“王阿姨,辣椒要不要拿一些?”
“不用,今天不吃辣?!?p> 王阿姨又補充了一句:“平時家里頓頓要吃辣,南南說你不吃辣的,讓我做清淡一些。”
自己隨口說的一句話,他卻能記在心里,方雁南朝客廳方向望了一眼。
鄭逸南耳朵分給兩個姨姨,眼睛卻一目不錯地望著她。
從窗外投進來的陽光,給他的視線打了一層柔光,那目光便看著格外溫暖,又有白天跑出來加班的星星,在他眸中跳躍。
方雁南便瞧出了些別的意味,心臟一陣悸跳。
又有些惱自己的沒出息。他只是不動聲色的看她一眼,她似乎就全無招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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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飯時,鄭母見桌上多了一盤青椒肉絲,看一眼方雁南,目光含笑。
鄭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飯桌上一向安靜,兩個姨姨就顯得分外活躍。
一會問鄭逸南,他們倆是怎么認識的,交往多久了。
倒聽得方雁南心里有些發(fā)笑,幾人飯前都聊了那么久,這樣的話題,若說不是故意等到鄭父在場時才提及,她是斷然不信。
一會姨姨們又給方雁南夾菜,說她看著有些營養(yǎng)不良,太瘦了以后不好生養(yǎng),得多吃點。
方雁南不帶什么情緒的把飯吃完,又被兩個姨姨熱情地拉去客廳喝茶聊天。
鄭母不好撇下他們?nèi)ノ缢?,在一旁作陪,本來就話少,再加上困乏,就更顯沉默。
姨姨們從方雁南住在哪,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家里還有什么人,一路問到她以前談過幾次戀愛,現(xiàn)在每個月賺多少錢。
趁他們喝茶換氣的空檔,方雁南神色淡然地起身告辭。
“吃過晚飯再走吧?!?p> 很意外的,鄭母竟開口挽留,看了一眼兒子的臥室,又把目光轉(zhuǎn)向鄭逸南。
鄭逸南搶先道:“媽,我陪她去院里轉(zhuǎn)轉(zhuǎn)吧?!?p> *
方雁南在院里看會荷花,又拿起一罐魚食喂魚,情緒明顯不在線。
鄭逸南繞著幾口荷花缸轉(zhuǎn)了一圈,摘了個蓮蓬,剝粒蓮子,剔去蓮心,喂到她嘴里。
方雁南怔了一下神,才回過味來,鄭逸南又在想辦法哄她開心。
心里瞬間軟得一塌糊涂,突然又想起一事:“想問你個事?!?p> “你和我媽同時掉水里,我先救誰嗎?”鄭逸南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方雁南被戳到笑點,連自己想說什么都忘了,順著他的話問道:“大姨和二姨同時掉水里,你先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