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的時日在睫處流逝四角皇城中，冬日樹木枯黃失色，春日百花爛漫十色，春去秋來五個輪回。
這年羨晚及笄方滿兩年，皇帝允的恩典已是五個春秋前了，不過眨眼的年華，時過境遷，任何人事都躲不過生變，自古來，唯一不變的唯有變數(shù)。
回眼過往的五年，羨晚得了恩典，能時常進(jìn)宮。時而乖乖陪在姑姑身邊，為用心抄寫經(jīng)書的姑姑焚起安神的凝香，又或是靜靜站在身旁為姑姑磨墨，耳濡目染倒也是學(xué)到了許多學(xué)識。
但這唯一乖戾的一面給了姑姑，剩了那些狐貍般的無賴和胡鬧便全然留給了哥哥和相伴五個年華的三皇子，羨晚自知，自己的這身無賴和胡鬧，除了骨肉相連的于氏族親以外，只有傅城軸愿意忍著她，縱著她。
難得有這么幾次城軸實是有事分身乏術(shù)，也不愿讓姑姑找來的其他人陪她，甚至連于羨川都不行。情愿等，也一定只能是傅城軸。
倒也不是只有任性妄為，多多少少，也是叫傅城軸逼著學(xué)了些東西的。
比如棋藝，從全不通曉，至今能與哥哥相媲美，只是每回在城軸那兒落了下風(fēng)時，便總是借著內(nèi)急各種理由起身，再順著起身沒站穩(wěn)，一把將已是死局的棋盤掃了個干凈，卻不忘沒心沒肺的在城軸淡漠的注視下一子一子的收拾干凈。
也拉著城軸陪她在御花園的海棠樹下放風(fēng)箏，說是陪著，哪回風(fēng)箏被羨晚倒騰掛落了樹枝上不是傅城軸凝著眉頭上去取下？
但這羨晚好歹出身武家，爹爹和哥哥少不了叫羨晚學(xué)了一身護(hù)己的功夫，可惜羨晚心思不在其上，倒是白費了爹爹和哥哥的一番苦心。
今日是中秋家宴，這會兒正是晌午過了幾許，宴席還早，羨晚便等在城軸書院的門前，“傅城軸，你陪我去練武吧?！?p> 城軸抬頭見了羨晚愁眉苦臉的站在門外看著自己，似笑未笑的搖了搖頭，又繼續(xù)低頭將剩下的習(xí)文寫完了才慢條斯理的放下了手中的毛筆，起身走到羨晚跟前，“今日怎的忽然想練武了，平日里不是情愿背詩經(jīng)也不愿練武嗎？”邊說著便越過羨晚往習(xí)武閣走。
羨晚急忙小步追上，臉上的陰霾終是在見了城軸后少了幾許，可嘴上仍是憤懣，“可不就是哥哥嘛！總數(shù)落我學(xué)武不精！”似是想起了什么，幾個大步越至城軸身前，邊倒退著走，邊問，“你覺著呢？”
這廝城軸懶得看羨晚一眼，傅城軸又怎會不知，羨晚的武功要是用在區(qū)區(qū)幾個歹徒之上也是夠用的，但若同于羨川相比，便不值一提了。
傅城軸也沒回話，只是認(rèn)真的看著前面，偶爾看見了走在路上的奴婢，也怕撞到了羨晚，眼神示意其讓開，見羨晚這樣走了許久，才忍不住低下頭叮囑了一句，“好好走路?！?p> 待至習(xí)武閣內(nèi)，傅城軸低頭給羨晚挑著劍，聽得羨晚不忘了逞口頭之快，“你今日便不必讓著我，拿出本事來便好。”
傅城軸并未回話，或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羨晚這種瘋癲的性子，若是自己拿出三分的武功對付羨晚，她如今便已是黃土之下，白骨蕭瑟了。
他嘲諷般的勾了勾嘴角，未曾回話，只是走到羨晚身旁，為她挑選了一把細(xì)長鋒利，卻又是羨晚所能應(yīng)承其重量的一把劍，遞給羨晚，“用這把?！?p> 見她一臉不忿的樣子，還不忘調(diào)侃，“怎的不叫羨川進(jìn)宮來陪你練上一練?！?p> 羨晚毋庸置疑的順手接住劍，聽了傅城軸的話，狠狠瞪了他一眼，才道，“他不屑同我比武。”語畢只聽得傅城軸瞇著眼爽朗笑開了。
羨晚滿心憤懣，跟著城軸走到閣外的武場。幾個高低回合，只知傅城軸有意讓著她之時，羨晚也是逞過上風(fēng)的。
被傅城軸的劍風(fēng)帶至半空之際，只見武場周圍海棠樹上的海棠花被風(fēng)吹得凌亂，海棠花也是曾在連葉連根的的樹上苦苦掙扎過的，只是抵不過這勁風(fēng)，終是被迫吹離了海棠樹，只得搖曳風(fēng)中，落得一空的海棠花，伴著半空中出劍的女子，身上的素衣亦隨風(fēng)擺出，熠熠如雪，三千青絲如瀑布般隨著女子的劍法順絡(luò)在其肩后。
傅城軸在這十八年的光陰里，何時見過如此場景，就連風(fēng)和海棠花，也在這場道不明的情感中，扮演了月老的角色。
他從不是急色的男子，女子的容顏在他眼里也算不得什么，美由心生，心善，貌便善。只是若這絕色的容顏落在羨晚身上，卻又是另一番好風(fēng)景，即便是淡漠深沉如傅城軸，也不由得一時愣了神。
只是一瞬，羨晚的劍鋒便挑破了傅城軸的左肩甲，只聽得風(fēng)聲中夾雜著‘嘶’以及傅城軸悶哼的一聲，那是傅城軸衣衫裂開一口的聲音，只是皮肉綻開，血肉比裂開的衣衫還要著急著外漏，一息之間，傅城軸一身素色的衣裳，便逐漸見了紅。
羨晚見如此，亦是嚇得不輕，相伴五年，練武時數(shù)也算不得少，卻是第一次見他落了傷，竟還是自己所致，手中長劍落地，惹了一地的塵埃揚起，羨晚箭步走至他身前，用力捂住傷口，眼中有溢滿的慌張和無措，顫抖的聲線呢喃，“傅城軸，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傷口不深并無大礙，只是換了誰，見了這血紅，也是驚人的。
傅城軸感受到捂在自己肩上的一雙小手戰(zhàn)栗的緊，他自小便同著于羨川一同習(xí)武，所受過的傷又何止這些，不過是輕輕劃傷，他從沒放在心上，倒是羨晚是第一次見他受傷，還是自己所致，嚇得著急，再一低頭細(xì)看，女子的雙眼已被眼淚浸得通紅，才緊忙開聲道，“別哭，我沒事?！?p> “你明明躲得開的……”
眼前的女子愈發(fā)焦急，連話語都說不清楚，眼淚急得像斷了線的珠子，饒是傅城軸再安慰她也無濟(jì)于事。
傅城軸止不住用沒受傷的那只手一下?lián)碜×思敝翜喩眍澏兜牧w晚，下顎安放在羨晚的頭頂，那只溫暖而寬大的手，還不忘撫著羨晚的后背打笑女子，“也只有你能傷到我了?！?p> 懷中的女子，在城軸的一聲聲沉穩(wěn)而有力的安撫下，終于平靜下來，緩緩……回抱環(huán)住自己身子的男人。
這是第一次，五個春秋來的第一次，對傾心已久的傅城軸，明了自己的心意。
羨晚跟著傅城軸回永和宮上藥時，貴妃氣得差些沒將巴掌落在這不爭氣的羨晚臉上，看著她一臉梨花帶雨的，又是舍不得，緊著叫愿禾把傅城軸帶去上藥。
貴妃忍住了手，卻仍是忍不住一頓訓(xùn)誡，“于羨晚，我看你簡直是放肆！本宮知你胡鬧，知你是個無賴，卻不知你如此膽大包天！你以為他是誰？他就算再跟你相伴一百個五年，他也是皇子，皇帝的三皇子，你竟敢用劍傷他？”
羨晚看姑姑氣得不輕，趕緊虛扶著姑姑坐下，卻是被姑姑揮開，“于羨晚，本宮不論你與城軸是什么感情，但你一天沒下旨的名分，你一天就只能是將軍之女，他是三皇子，你就不能放肆！”
羨晚從未見過姑姑如此生氣，羨晚雖有些委屈，但終歸是自己傷了他，便也不敢有半句反駁。
羨晚已經(jīng)認(rèn)了今日便是要留在這永和宮聽姑姑訓(xùn)誡，罰抄經(jīng)書的了。直至那一句伴著磁性而深沉的嗓音落在羨晚耳畔，驚著了這永和宮殿內(nèi)所有長了耳朵的人，那句羨晚記了一生，念了一生的話。
在這后來的漫漫歲月，種種艱險中，便是這句話，讓羨晚一生都不必對城軸變得內(nèi)斂沉穩(wěn)，便是這句話，陪著羨晚一生，守著羨晚和城軸從年少時一路走來的所有情分。
歲月磨人，爾虞我詐變更是殺人于無形，像極了性緩之毒，先是猜忌，再是破鏡，終是離心。后宮三千，即便是再單純無虞，也難保在這深宮紅墻中能常此以久……
“額娘，在羨晚面前，我可以不是三皇子，我只是傅城軸?！备党禽S抬頭看向貴妃。
貴妃心下了然，那是她在深宮中走完半生都不曾從帝皇眼中見過的情深堅定，是她走完這人生的半輩子，都不曾妄想能聽到的話語。
而羨晚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而后便是眉眼通紅的展顏，似是沒心沒肺，卻全然不知，今日的這句話，便是在那一刻，像一生的烙印般落在心頭，非死不能除。
細(xì)看羨晚那眉目，似有星光浮動，盛滿萬千世界的全部璀璨，含了許久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下，連眼淚，在那一刻，亦是說不盡的深情和知足。
良久，慶貴妃才重新抬起頭道，“罷了，城軸你留下，羨晚先下去換身衣裳，晚些的宴席你還得去?！?p> 聽了姑姑叫傅城軸留下，羨晚這方才才放下的心，此刻便又提了起來。眨著仍是微紅的雙眼，看看貴妃又看看傅城軸，終是在傅城軸啟唇道一句‘去吧’，才放心起身跟著愿禾去梳妝。
這廝貴妃輕輕起身扶起了仍跪在地上的傅城軸，賜了座，貴妃才看著傅城軸道，“城軸，羨晚那丫頭生性胡鬧，但亦是機(jī)靈，我這一生無親子，也不可能會有，便早已將她當(dāng)作生身之女，額娘總是期盼著你，能多些包容他，護(hù)著她，額娘不知，她竟如此糊涂。”
傅城軸搖搖頭，“額娘，這原是我自己晃了神，怪不得羨晚，這種小傷額娘不必掛懷?！蹦樕媳M是坦然。
慶貴妃舒了一口氣，“你定會護(hù)羨晚長安吧？”語畢，眼中已掛上了似有似無的盈光。臉上盛的亦是城軸似懂未懂的神情，似是寂寥，又似是疲憊。
慶貴妃定定地看進(jìn)傅城軸的眼里，卻未見傅城軸有半分的瑟縮和偽善。良久，傅城軸點點頭，“是”，又道，“額娘把心放進(jìn)肚子里便是。”
慶貴妃這才是真真正正的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