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燭垂首盈身,隨著望安腳步進去,又在軟塌前停下。羨晚正端坐在軟塌上,手邊有一壺暖茶,裊裊煙霧。
“望燭?”羨晚輕念著她的名字,“抬起頭來罷,在永寧殿伺候,不必唯喏?!?p> 望安有些意料之外。自己是魏嬪送到皇上身邊伺候的人,雖只是近身伺候茶水的奴婢,但宮中娘娘金貴,大多不喜這樣的婢女。進殿來前,望燭早已作好受辱為難的打算,不想儷嬪如此溫和。
望安緩緩抬起頭來,一如早些時候羨晚瞧見她的模樣,清秀娟麗。
“你是皇上御前伺候的宮女,把你遣到永寧殿來,你可委屈?”羨晚開門見山的問道。
只見望安垂眸,不假思索的搖搖頭:“伴君如伴虎,奴婢別無所求,只求能平安侍奉到二五年歲,出宮嫁人?!?p> 羨晚輕笑,果真是傅云洲口中聰慧有遠見之人,心中贊賞幾分,又道:“皇上總稱贊你是個聰明的?!?p> “這深宮紅墻,又高又沉,不知道吞了多少人。能出去,能盼著出去,都是好事?!绷w晚看著窗外的院墻,“你安心在我跟前伺候,不必唯喏亦不必瑟縮,我只要你的忠心?!?p> “奴婢必定竭盡所能?!?p> 望燭抬起眸來,這是她頭一回抬頭打量羨晚。一雙杏眸含水,通透清秀,皮膚白皙細膩,身姿豐腴得恰到好處。只是容貌在望燭眼中不過是浮云,最能讓望燭感嘆的,卻是羨晚身上安淡堅定的氣息,溫柔而不失鋒芒。
“只是奴婢還有一問?!蓖仓匦麓鬼陨愿┑蜕碜?。
“你問?!?p> “娘娘不介懷,奴婢是魏嬪送給皇上的人嗎?”
羨晚與望安互看一瞬,看著望燭道:“我相信皇上?!?p> 只那么一瞬間,望燭似乎霎時明了,何以儷嬪會是皇帝最為寵愛的妃子。
“你來給我研磨罷?!绷w晚對著望燭說,又囑咐望安,“你去請段太醫(yī)來請平安脈?!?p> 言畢,羨晚扶著腰起身,望安沒動,望燭便連忙上前來虛扶著,動作干脆卻不毛躁。望安這才安心出殿門,去請段太醫(yī)。
坐在書桌前,羨晚翻出一張宣紙,想了一會兒才落筆,望燭便在一旁安靜的伺候筆墨。
“昭鸞?”望燭看著紙上娟秀的字,不自覺的念出聲來。
羨晚筆鋒一頓,甚是驚訝:“你識字?”
望燭眸色黯下去,搖搖頭道:“奴婢不識字。只是昭鸞二字,奴婢常見常聽。不止認識昭鸞二字,還有小主的閨名,思念、安康幾字,奴婢都認得。”
“常聽常見?”羨晚重復一遍。
“是。”望燭手中動作不停,娓娓說道:“奴婢從前在御前伺候筆墨,皇上批完折子后,常會在宣紙上,寫下這些字。有時累極了,趴在書桌上睡著,夢中囈語便是這幾字。”
羨晚啞言,手中筆墨僵直,墨水順著筆尖滴落至宣紙之上,又沿著紋路細細的暈開。
“奴婢雖在御前伺候不久,但恕奴婢揣測圣意,皇上心中,是牽掛娘娘的?!?p> 羨晚垂下頭去,一滴清淚落在墨上,將墨水暈得愈淡。
冬至過了便是年關將至,冬至家宴才過去,悅妃這頭便又已開始早早備起年節(jié)。今歲太后身子一直不爽,因著日子寒冷,進冬后便再未出過殿門,連初一十五的晨昏定省亦一齊免了。
也因著這般,悅妃更是不敢怠慢今歲除夕。今年的大雪來得早,瑞雪兆安年,便總想著興榮的辦一場除夕宴,也好沖沖喜氣。
“主子娘娘走快些,這天甚寒,莫要進了寒氣?!蓖麢幵谝慌該沃鴤悖叴叽僦?。
主仆二人走在長街上,正要去給皇帝送上今日小廚房新燉的燕耳羹,稍帶亦可將年節(jié)的大小事務讓皇上過目裁決。
長街的雪積得深,輕悅走得不快,好容易走至建章殿門前,正要讓小廝進去通報,那小廝便先上前來回稟。
“悅妃娘娘來得不巧,皇上和驍擎將軍在里頭議事,誰來了也不許叨擾?!?p> “驍擎將軍?”輕悅一愣,面色有些僵硬,呢喃問,“可是顧將軍?”
那小廝稍俯低些身子,恭順應道:“正是顧碾之顧將軍?!?p> 輕悅目光緩緩移至殿門,手中攥著食盒的手冰凍而僵硬,良久才又垂首下去。那些不為人知的塵封心事,似乎又隨著這個經(jīng)久未曾聽到的名字而翻涌上胸口。
思緒這般飄遠,便是小廝在一旁喚了幾句,輕悅才晃神看向公公。
“公公問您,是不是要等?”望檸在一旁提醒道:“還是天涼,要公公代為轉(zhuǎn)交?!?p> 輕悅這才看向手中的食盒,沉吟道:“無事,我在此處等著便是。”
“欸?!惫珣?,又連忙吩咐旁的幾個小廝,“愣著作什么,快去多拿幾個湯婆子,若是娘娘著了寒,你們有幾個腦袋?”
輕悅不再言語,只是背著建章殿殿門,于百層階梯之上眺望著闔宮白茫茫的雪。寒風蕭瑟,拂過耳畔仍有余聲,紅墻白瓦,又鎖住了誰的一生?
許是李公公進去通報了皇帝,這才過了不過半柱香,殿門便傳來聲響。輕悅瞬時回身看去,只見那人一身赤衣,眉目深邃,肩平身闊,一陣深沉勃發(fā)之氣。
許久未見,一如當初。
輕悅晃了神,卻也拘著身份,不敢失禮。倒是顧碾之先見了輕悅,上前請安:“微臣見過悅妃娘娘?!?p> “顧將軍免禮?!陛p悅瞧著他的眉目,輕聲啟唇。
“這一別多年,娘娘在宮中一切可都安好?”顧碾之唇邊掛著笑,得體溫和。
輕悅眼睫顫動,維持著面上的笑意:“顧將軍有心,我一切妥當?!?p> “顧將軍常年在外征戰(zhàn),也要平安順遂,常傳捷報。”輕悅低眉,十分溫順,只是細看之下,總有幾分紅暈。
“將軍征戰(zhàn),血染沙場,乃是滿身的榮耀?!?p> 輕悅點頭:“那顧將軍慢走,我還要給皇上送吃食,擱涼了總怕皇上怪罪。”
顧碾之垂眸瞧了眼輕悅手中的食盒,連忙側(cè)開身子,說道:“臣不敢叨擾娘娘?!?p> 輕悅低眉,攥著食盒的手柄,起步走進內(nèi)殿,擦身而過時,最后瞧了他一眼,眉目鋒利深邃,像極了年少時雷厲風行恣意風發(fā)的樣子。
李公公在后頭跟著進了內(nèi)殿,悅妃扭頭吩咐:“你去小廚房,再沏一杯西湖龍井,拿些點心?!?p> 李淙弓腰前去,輕悅這才松了口氣,提起的身子瞬時軟了下來,刻意維持的得體面容也卸下來,代而只有無盡的慌忙、無措。
“主子娘娘?!蓖麢幏鲎≥p悅,“娘娘還要面圣,不能失宜?!?p> 輕悅沉沉的闔上眸子,定了幾許,才又換上一如往常的面容,提腿往里走去。
“怎么進了這么久?”傅云洲在龍案上批著奏折,沒抬頭。
輕悅走至矮幾邊上,擱下手里的食盒,打開,將燕耳羹拿出來,才道:“叫公公去沏一壺龍井,耽誤了。”
傅云洲沒再言語,今日的折子似乎尤其得多,輕悅更是因顧碾之擾了心神,原該說的話,到見著了皇帝,卻沒了心思再說,只把燕耳羹捧到了皇帝身前。
“皇上趁熱進些?!陛p悅道:“都是新進的燕耳?!?p> 心細如傅云洲,似是聞見了輕悅言語間的語調(diào)不妥,這才擱下折子抬了頭,接過輕悅手里溫熱的燕耳羹。
傅云洲端著小啜一口,抬眸問:“悅妃有事要說?”
輕悅動了動眼簾,將神緒拉扯回來,將年節(jié)的大小事務粗略稟明皇帝。傅云洲倒不置可否,只是靜靜的聽著,末了,才道:“你安置年節(jié),年年妥當,朕信你,你盡管去辦?!?p> “謝皇上信任,臣妾自當盡心。”輕悅屈膝回道:“那臣妾便不擾皇上,先去永寧殿瞧瞧羨晚?!?p> 傅云洲點頭,輕悅悄然松了口氣,依舊低垂著頭,端正行了禮,才回身往外走。恰逢李公公自外端著茶水進來,朝著輕悅行禮,那廝卻連免禮都忘了說,便疾步往外走了去。
“李淙?!备翟浦捱@廝擱下了手里的燕耳羹,籠總不過進了兩口。
“奴才在?!?p> “悅妃進殿前,可有不妥?”傅云洲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問。
李淙聞言,蹙眉想了想,搖搖頭,忽而又點點頭,回稟道:“娘娘來時便有些失神,不似平時精神端莊?!?p> 傅云洲的眉頭深了些,卻也沒再多問,繼續(xù)批著手中的折子,只讓李淙到永寧殿看看儷嬪,回來稟報。
這頭輕悅哪里還有心思到永寧殿去瞧羨晚,只是恨不能連望檸也趕下去,只想自己一人呆著?;貢r比去時腳步快了許多,輕悅進了殿,鞋履上沾了雪,融成了水,也來不及換,便將望檸支了出去。
“你去小廚房給我燉些棗羹,我腹中難受,許是受涼了?!?p> 望檸心眼大,對輕悅的話無甚懷疑,領了命便馬不停蹄的去了小廚房,獨留輕悅一人在殿。
輕悅倚在窗臺下,隱忍克制了許久了淚,甫在常寧殿一空,便霎時像斷了線的珠子,顫巍巍的砸下來,落在手背,滾燙而炙熱。
窗外鵝毛飛雪伴著寒風蕭瑟,輕悅哭得隱忍,沒有哼出一點兒聲響,只是揪住胸口,低低的喘著氣,滿面通紅,狼狽無辜。
將軍征戰(zhàn),血染沙場,乃是滿身的榮耀……
“可我不要你的榮耀,若不是你執(zhí)意要去征戰(zhàn),我亦不會進宮,更不會與你再無可能?!陛p悅咬牙呢喃著,幾乎要將手里的手巾揪碎。
直至輕悅哭得再無力氣之時才停下,抬起手巾擦干了淚,看著窗外漸大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她輕聲呢喃,似又隨風消散:“罷了,心有君兮君不知罷了……”
才拭干了水跡的臉,又順著眼角落下一顆珠子來。
這深宮紅墻,也不知是苦了誰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