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沉,永安巷,陸宅。
浣衣房內(nèi),燈火昏黃。
“阿生,這里黑,我再去添一盞燈?!?p> 放下手邊尚未浣洗完全的衣物,顧四娘起身就要去尋燈燭,卻被人攔下,顧念生抬手揉了揉眼睛,笑著道。
“阿娘莫要擔心,不礙事的,再有一遍,我就抄完了?!?p> “可是,你的眼睛,都熬紅了?!?p> “阿娘放心,稍后我打些冷水,敷一敷,就不打緊了?!?p> “是嗎?”
“嗯,真的?!?p> 這孩子從小木訥,卻是極懂事,不肯為家人添半分麻煩,顧四娘悄悄嘆了口氣,重又坐下清理衣物,雙手已被泡到發(fā)白,腰背早就酸痛難忍,可她能做的從來只有這些,沒有更多。
最后一筆落下,顧念生閉了閉眼,按下早已習慣的刺痛和眩暈,緩了許久,方才重新睜眼,仔細整理身旁抄好的紙張。
“阿生,不早了,跟娘回家吧。”
“好。”
一路行來,出了后巷,過了偏街,繞了小半個落英鎮(zhèn)才是沿河巷,巷口不遠就是浣溪河。
盛夏時分,日間炎熱,入夜之后,河水清涼,浸在眼睛之上,再難耐的酸澀痛楚,也能緩上幾分。
閉了閉眼,再睜開,顧念生眼前仍舊模糊一片,此刻,河岸近旁人影寥寥,水中倒有點點光亮閃爍,待他竭力想去看真切,卻是不成了。
再三努力無果,他起身就要離開,忽聽得背后有個熟悉的聲音。
“顧兄,你也是來放燈的嗎?”
“放燈?”
明月皎皎,破云而出,顧念生雙眼微瞇,驟然記起今天原是個什么日子。
“是啊,河燈節(jié),又到了?!?p> “正是?!?p> 移步近前,陸連擺弄著手中一盞河燈。
“夫子定的二十遍學記,我抄了兩個時辰,又被罰跪家祠到現(xiàn)在,好在父親終于消氣,若不然,連這河燈節(jié)都要錯過了?!?p> “是嗎?”
眼前一襲紅衣似火,她的聲音纖細婉轉,不似抱怨,倒像是在說悄悄話,讓他想一直聽下去,不要停。
“對了。”
俯身送河燈入水,卻不愿脫手,陸連低頭,輕聲道。
“顧兄,你許的是何愿望?”
“我,沒有許愿?!?p> “是嗎?”
重新起身,陸連忽然來了興致。
“那這燈,我分你一半,也載了你的愿望一并入水,如何?”
“這…”
“并無不妥?!?p> 喚遠處候著的夏荷取來紙筆,遞給眼前的呆子,陸連笑道。
“快些吧,不瞞顧兄,我外出不易,晚歸定要再挨罰的。”
眼前模糊一片,顧念生搖頭,此刻,就算有人在旁掌燈,他怕是也再難落筆。
“這,真的不用了。”
“卻是為何?”
她不解,他無奈,再是搖頭,聲音干澀。
“我眼睛不好,晚上看不清什么?!?p> 微微一怔,陸連收回紙筆,道:“那我替你寫,如何?”
“替我?”
“正是。”
輕輕一笑,她眼中帶著狡黠。
“顧兄放心,你的愿望,我定不說出去?!?p> “也好?!?p> 一盞燈火如豆,夏荷退得很遠,她執(zhí)筆,他低語。
“一愿阿娘身體康泰,一世安穩(wěn),二愿學有所成,不負恩師,不負先人,三愿佛蓮盛放,生生世世,風華如初?!?p> 河燈精致,紅蓮九瓣,燈盞為芯,薄箋兩封,入水而走,漸行漸遠,她取下腕間紅豆遞在他掌心。
“顧兄,我可以喚你…阿生嗎?”
“可以?!?p> 心口驟然變作一片灼熱滾燙,他握緊她的手,她在他耳邊低語。
“阿生,佛蓮花開,只為你一人?!?p> 倏忽之間,夏盡,秋殘,冬消,春又歸,日復日,月復月,年復年。
這一季的夏日炎炎,落英書塾之內(nèi)學生依舊眾多,秋闈將開,若能得中,便不枉寒窗多年寒窗苦讀。
手中書冊再翻一頁,顧念生閉了閉眼,按下兩側太陽穴上的刺痛,阿娘辛勞多年,鬢邊華發(fā)早添,他該是時候扛起家中重擔。
身側書案之后,空空蕩蕩,不見伊人,只余他腕間一串殷紅,日日相伴,紅豆玲瓏,相思刻骨。
暮春之時,陸家公子便再未踏足落英書塾,姿容天成,嬌而不媚,不過區(qū)區(qū)一身男裝,如何掩得???
“老爺,你當真打算送佛蓮入京?”
陸宅之中,芳華閣內(nèi)四時淡香縈繞,陸夫人放下手中香茗,蹙眉問向身旁的人。
“她入秋之時,方滿十三。”
“卻是,剛剛好?!?p> 陸家家主陸云羨已過不惑之年,精于算計。
“商之一道為末流,嫁入官宦人家,方為正途,亦不枉她的姿容人品?!?p> “話雖如此,但是…”
“但是什么?”
眼中閃過一絲不耐,陸云羨聲音一沉。
“就她那點小心思,當我不知?你告訴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任性,陸家祖訓與人為善,我自不屑欺人孤兒寡母,但她莫要逼我心狠?!?p> “是,我一定勸住她?!?p> “此事就這么定了,待得過了她的生辰,立刻啟程?!?p> “是?!?p> 幾進屏風之外,有一粉衣小鬟,聽得內(nèi)里聲音,轉身疾走,待入得閑庭齋書房,瞧見那一襲紅衣,才放開聲音。
“小姐,小姐,這一次,是真的不好了?!?p> “別急。”
放下手中書冊,陸佛蓮蹙眉。
“聽來些什么,慢慢說?!?p> “老爺…老爺要送你入京,許婚,就在今年入秋?!?p> 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夏荷端起手近旁的一杯冷茶,灌了下去。
“且,小姐你和那個顧呆子的事,老爺…老爺他已知道了,讓你莫要任性,逼他…逼他…”
“逼他做惡人,是嗎?”
“正是?!?p> 再是咽下一大口茶水,夏荷終于把胸口壓下的話通通說完,卻是更加上火。
“小姐,你怎么不著急呢?”
“急有何用?”
起身緩慢踱著步子,路過一處菱花鏡,陸佛蓮看向內(nèi)里精美絕倫的五官,淡淡一笑,自發(fā)間取下一枚發(fā)簪,其尾尖細,輕輕滑過臉頰,留下一絲淡淡紅痕,不過片刻,就消失不見。
“小姐,你要做什么?”
放下發(fā)簪,陸佛蓮抬手止住夏荷。
“姿容不過身外物,想來,若無此累贅,父親自不會再有那高攀之望?!?p> 可若如此,他還會要她嗎?
這一問,她上來不及細想,身后房門忽然洞開,陸云羨口中壓低的聲音里盡是怒意。
“累贅?你若敢,便試試。陸家旁的沒有,就是不缺銀錢,哪怕你傷到見骨,我也能給花重金給你醫(yī)到白璧無瑕。”
雙膝跪倒,陸佛蓮低頭道。
“爹爹,女兒失言,女兒知錯。”
“哦?錯在何處?”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珍之重之,不得輕損。”
“你倒是還記得。”
來回踱了兩步,陸云羨輕嘆口氣。
“佛蓮,你生來聰慧,該知爹爹此舉,不全是為你,更是為了陸家?!?p> “是,女兒明白?!?p> 俯身叩首,陸佛蓮重新跪得端正。
“陸家祖上本為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奈何官場失意,嫡系被貶,幾門旁支不得已,只能經(jīng)商謀生,雖得萬貫家財,卻為末流?!?p> “不錯,所以,你當知身為陸家子孫,該如何做?!?p> “女兒明白,所以,女兒想請爹爹看一樣東西?!?p> 指尖扣入掌心,她對身側早就一并跪倒的人吩咐道。
“夏荷,將我妝奩最下面一層的東西取來。”
“是,小姐?!?p> 戰(zhàn)戰(zhàn)兢兢應聲,夏荷不敢耽擱,不多時去而復返,手中厚厚一疊信箋,字跡端方,一絲不茍。
“哼,知道事情敗露,便來招供嗎?”
甩袖負手而立,信箋紛紛而落,陸云羨眼中怒意更深。
“讓我見識你們的暗通款曲,不必了?!?p> “爹爹,誤會了?!?p> 膝行兩步,陸佛蓮撿起地上散落的兩張信箋,小心撫平,捧在掌心。
“學子無論貧富,皆是多年苦讀,為的是有朝一日金榜題名,顧念生文采錦繡,胸有丘壑,并非池中之物。“
抬手接過那兩張信箋,陸云羨雙眼微瞇。
“這是?”
“詩賦、策論,若是他滿意之作,皆會謄抄一份,送與女兒,同窗多年,才存有這些。”
俯身仔細將滿地零落一一收起,陸佛蓮道:“爹爹,如若不信,可以細看?!?p> “確是,好文章。”
神色稍緩,陸云羨口中的話卻是冰冷。
“只是,他身負才華,前程似錦,卻又與你何干?”
“爹爹若不允,顧家兒郎不過陸連同窗,自與女兒無半點相干?!?p> “好?!?p> 一直等得便是這句,陸云羨點頭。
“你且放心,世人常道莫欺少年窮,我自不會與他母子二人為難,至于你,收拾心思,做好準備,秋后入京。”
言罷,他拂袖而走,夏荷膝蓋一軟,伏倒在地,陸佛蓮指尖深深扣入掌心,點點殷紅滴落在地,卻似毫無所覺。
風起,暑退,秋涼。
入夜,浣衣房內(nèi)燈火昏暗,有人秉燭夜讀,有人辛勞不歇。
“咳咳…咳咳…”
竭力壓下唇邊的咳嗽,整理著手中濕漉漉的衣物,顧四娘心里念著的卻是近旁的人。
“阿生,夜深了,這里暗,我去給你再添盞燈?!?p> “不用了?!?p> 放下手中的書,顧念生上前幾步,接過她手里的活。
“眼睛看累了,正好做些事,阿娘,且歇一歇?!?p> “這…好吧?!?p> 就著圍裙擦干手上的水跡,顧四娘掩口再是咳了一陣,已聽得顧念生道。
“入秋天涼,我聽你夜里總是咳嗽,明日去尋醫(yī)館的陳大夫好好瞧一瞧吧,我平素替人寫信抄經(jīng),也攢了些錢,千萬莫要舍不得診金藥費,身體要緊?!?p> “好…你放心,我無事,只是喉嚨癢,這就去端些水來喝?!?p> 身后腳步聲漸遠,顧念生并未回頭,手中動作亦未停,這些活他會做的,只是眼力沒有阿娘那般好,需要多費些功夫,他不能分心。
所以,背后再有動靜之時,他仍舊顧不得抬頭。
“阿娘,放心,就快好了?!?p> 應他的聲音不徐不疾,輕柔溫婉。
“嗯,不急?!?p> “你…”
匆忙抬頭,未及看清什么,來人已取了帕子仔細為他拭去額上細汗,燈火昏黃,陸佛蓮一身紅衣如昨,他愣愣地看著,眼中有些微熱。
“你,怎么來了?”
“許久未見,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p> 四個月未見,不想這一番,她竟換做女子打扮,哪怕此刻根本瞧不真切,顧念生也只余呆呆愣愣。
半晌回神,他匆忙放下手中的衣物,幾步走到燈下,取了書冊之下的壓著的厚厚一疊紙箋遞給她。
“這些是我新近作的,周夫子提點了不少,我重新抄過,只是許久不曾給你看了,放心,學業(yè)一道,我從未落下。”
“嗯,我信你?!?p> 入手紙箋分量不輕,字字端方工整,文采卓然,更勝之前,陸佛蓮唇邊有了些笑,眸子卻在顧念生灰色的舊衣之上。
“久伏書案,肘上又磨破了,此處有針線,我你替補,可好?”
“哦,好?!?p> 入手布料普通至極,卻是柔軟舒服,帶著淡淡的墨香,夜清朗,燈如豆,人在側,陸佛蓮手中絲線穿經(jīng)連緯,做了暗紋,眼見九瓣蓮花已成,她卻有些不舍得放開,許久之后才遞還回去。
“阿生,入秋天涼,記得照顧好自己?!?p> “好?!?p> 衣衫入手,指尖所及之處,針腳細膩,哪怕同窗之時,她也很少離他這般近,心中灼熱難當,他竭力辨認著她的眉眼。
“有件事,藏在我心底許久了,今日只想說給你聽?!?p> “你說,我聽著?!?p> “我已想定,此次秋闈,若能得中,我便來陸家登門,提親。”
“提親?”
陸佛蓮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來,下一刻,顧念生已將她冰冷一片的手捉在掌心。
“此事不易,我家門貧寒,哪怕求得功名,亦是根基單薄,所以,我會親自去說,親自去求,絕不讓你苦等,誤了大好年華?!?p> “阿生?!?p> 眼中忽有淚落下,陸佛蓮唇邊卻帶笑。
“過了這一秋,我就滿十三了,確是可以嫁人了?!?p> 盛妝而來,她眉目描繪如畫,在這暗夜之中,不知他能看清多少,可她只想給他一個人看。
隔著兩進院落,閑庭齋內(nèi)燈火通明,整整兩日,箱柜整飭堆疊,余下的皆是空空蕩蕩,明晨一早,她就會啟程入京。
此刻相聚,太短,卻也許是她唯一剩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