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京中,四時八節(jié),冬日漫長,夏日苦短。
宮城四方,紅墻黃瓦,東南角望星臺高懸,為前朝祭祀儀典重地,如今幾近荒廢。
夜涼如水,兩名新晉的小宮娥,輕紗紅裙,烏發(fā)高綰,偷偷溜到此處登高,觀一片星漢燦爛。
“我阿娘說過,那是銀河?!?p> 一人滿眼激動,指向頭頂那片星河,對另一個道。
“牛郎織女,隔著的就是那條河?!?p> 那人聽過,不為所動。
“天上怎么會有河,你阿娘誆你的?!?p> 簡短一句,噎死人。
“佛蓮,你真無趣,我怎么同你分在一處值守?!?p> “冬凌,你我在一處自是因為你吃得太多,會搶了旁人的口糧,而我吃得最少,哪怕被你搶過,我也餓不死?!?p> “好啊,我這就讓你嘗嘗餓的滋味?!?p> “來啊,誰怕誰?!?p> 兩團(tuán)火紅滾在一處,本是玩鬧,卻失了分寸,二十幾級臺階,就這么直直滾了下去。
待得停下,兩人頭暈?zāi)垦?,眼前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年齡不大,一襲暗色宮裝看不出身份,口氣卻是不善。
“深夜之時,在宮城之內(nèi)嬉戲打鬧,你二人,可知罪?”
“你…你兇什么兇,?!Ul呢?”
到底冬凌機(jī)靈,上上下下將那人打量一通,先發(fā)制人。
“你…你一身常服,發(fā)未簪玉,無人隨侍,連…連盞宮燈都未掌,定是哪里來的小內(nèi)監(jiān)…”
說著,她暗暗扯了一旁尤在呆愣之人的衣袖,小聲道:“快遛,這里沒人且黑,他不一定認(rèn)得我們。”
“哦…”
“快,就現(xiàn)在?!?p> 到底心里沒底,臨逃跑之前,冬凌不忘狠狠推了那人一把。
只是,她撩起紗裙跑出老遠(yuǎn),才發(fā)現(xiàn)原本跟在背后的人仍在原地立著不動。
“唉,缺心眼兒,就是缺心眼兒,沒救了?!?p> 狠狠跺了跺腳,冬凌做那林中紛飛鳥,大難臨頭,各自逃命,被她丟下的一只留在事發(fā)當(dāng)場,未覺有絲毫不妥。
“這里這么黑,你為何不掌燈呢?”
佛蓮抬手仔細(xì)為身邊的人撣過衣衫之上的塵土,疑惑道。
“磕到哪里也瞧不清楚,難道內(nèi)監(jiān)都如此拮據(jù)?”
“我…不是內(nèi)監(jiān)?!?p> 恰逢月隱入云,她身前立著的人,神色晦暗不明。
“你,怎的不逃跑?”
“你不過是個窮內(nèi)監(jiān),我跑什么?”
眉心微蹙,佛蓮不解。
“我已說過,我不是內(nèi)監(jiān)?!?p> 沉默片刻,那人咬牙,試圖爭辯。
“做內(nèi)監(jiān)有什么丟人的,為何肯不認(rèn)?”
“我說了,我不是?!?p> “我不信。”
“那,你信誰?”
“自然是冬凌,她腦筋活轉(zhuǎn)彎快,你看她剛才多機(jī)靈,不像我,想一件事都要好久?!?p> “我,明白了?!?p> 一聲長嘆,那人不再做任何解釋。
這小宮娥,怕不是個傻的?
應(yīng)該是吧,肯定是的,必然是的。
瞧他靜立不動,默不作聲,似是深覺那內(nèi)監(jiān)二字有辱身份,佛蓮指尖在額角發(fā)絲之上繞了繞,再問。
“你來此,當(dāng)是值夜,對吧?”
“不是?!?p> “那是,出恭?”
“亦不是?!?p> “我知道了,你是想同我們一樣,登高,觀星,是不是?”
“我…”
耳邊的聲音帶明顯的雀躍和欣喜,顧念生微怔,口中那個“不”字卡了片刻,便沒能再說出來。
她,這是在,高興什么呢?
“走,我?guī)闳ツ歉咛??!?p> 不等他拒絕,空著的掌心已多了只小手,溫?zé)崛彳浝w細(xì),他想,約莫也很小巧可愛。
生帶眼疾,他白日里視物不清,夜色晦暗目力更差,根本分不出腳下哪里是平路,哪里是階梯,好在她個頭小步子更小,引著他卻是剛剛好。
“到了。”
站定高臺之上,佛蓮指著方才冬凌說的那道星河對他說道:“告訴你個秘密,天上也是有河的。”
“那是,銀河?!?p> “銀河,難道不是河嗎?”
“自然,不是?!?p> “既不是河,為何喚它做河?”
“因為,它像…”
唉,還是,算了吧。
閉口,顧念生微微仰頭,放棄同身邊這傻丫頭的任何爭辯。
銀河到底像不像河,是不是河,于他,有何意義?
星幕漫布,天光灑下,柔和無比,落入他眼中,不過一片平淡單調(diào)的黑,奈何有人意見偏偏同他大相逕庭。
“你眼睛里,也有星星呢?!?p> 側(cè)身低頭,他蹙眉不解,再開口,已忘了平素忌諱。
“你,不怕嗎?”
“怕什么?”
“…”
他一時無言,她歪頭,疑惑,片刻之后,來了更多的興致。
“在我家鄉(xiāng),有成片成片的海子,就是這樣碧藍(lán)顏色,好看得很,晚上,有星星落在里面,一閃一閃地,像在對人眨眼睛,你眼里盛著的星星,更好看?!?p> 微微一怔,顧念生忽然有些想瞧瞧眼前這小丫頭的傻模樣。
“是嗎?”
“當(dāng)然。”
“你喜歡觀星?”
“嗯?!?p> 重重點頭,佛蓮忽而再問:“你可知道,冬凌說的牛郎織女是什么?”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jī)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p> 再是點頭,她似有些滿意,卻又不甚滿意。
“詩好聽,你的聲音也好聽,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為什么他們要哭呢?”
“因為,他們被分開了?!?p> “被誰分開的呢?”
“天帝?!?p> “天帝是誰?比陛下還大嗎?”
“嗯,還大。”
“真的?”
“真的。”
“你沒騙我?”
“沒有?!?p> “可是…”
“可是什么?”
“他們都不懂水性嗎?隔著銀河,游過去不就好了?!?p> 她歪頭望天,他低頭撫額。
“我說過,銀河,并不是河。”
“那,在詩里面,怎么說是河呢?”
“那只是,打個比方?!?p> “哦,那,到底我該信哪個呢?”
她忽有些搖擺不定,他蹙眉,理直氣壯。
“自是,信我說的?!?p> “你是誰?”
“我娘,喚我阿生,你呢?”
“我爹叫我二丫。”
“這名字…”
簡直粗鄙不堪,哪里上得了宮牌?
他蹙眉,這傻丫頭,竟敢誆他,哼。
“如今,我叫佛蓮。”
低頭擺弄著襟前小小宮鈴,她并未瞧見他眼中神情。
“入宮前,我娘在廟里替我求了名字,佛前蓮花,佑我在此平平安安。”
“佛蓮,我記下了?!?p> 夜色漸稀,東方既白,承風(fēng)殿偏居?xùn)|側(cè)之東,與宮墻相隔只一道永巷,日日清晨,總有宮鈴伴著水車轱轆碾過之聲,悠悠蕩蕩。
宮門陳舊,朱漆斑駁,匾額高懸,蒙塵日久,戍守在外的羽林衛(wèi)換防在即,一赭衣內(nèi)侍冠服整齊神色焦灼,仰頭踮腳沿宮道望向西南,終見得一人著紺青色常服,迎著晨曦微光緩步而來。
“殿下,您可回來了?!?p> 匆忙幾步迎上前去,方慶云悄悄抹了一把額上冷汗。
“趙侍衛(wèi)還有一刻就要換班,若是您再不回來,他怕是要挨杖刑?!?p> “已經(jīng),這么晚了嗎?”
身子一頓,顧念生蹙眉,原本閉著的雙眼似乎想要睜開,衣袖的一角已被人輕輕扯了扯。
“殿下,這里…”
“哦?!?p> 驟然回神,他腳步不停,無需指引,一路行來,亦半點無礙。
“我走得慢,誤了時間,慶云,隨我進(jìn)來?!?p> “是?!?p> 身后宮門緊閉,隱有落鎖之聲,顧念生緩緩睜眼,日光熹微,好過入夜之后那一片漆黑。
眼前宮室陳舊,年久失修,雖不至于斷壁殘垣,卻冷冷清清無甚人氣,他蹙眉,未再多看一眼。
“去書房,伺候筆墨?!?p> “是?!?p> 畫紙鋪就,執(zhí)筆在手,揮毫潑墨,他胸中未有成竹。
墨色濃淡兩相宜,入畫深淺未可知。
夏日炎炎,承風(fēng)殿分不到冰,哪怕晨間,已有些悶熱難耐,書房之內(nèi)亦如此。
方慶云立在一側(cè),一手打扇,一手備好擦汗的帕子,奈何今日卻派不上用場。
十一殿下好興致,夜游整晚,不思休息,不進(jìn)早膳,偏來作畫,額間汗落亦不在意,不過拿衣袖隨手一抹。
這還是他那個在外冷漠少言,處處謹(jǐn)慎持重,行止絕無半點錯處的主子嗎?
想著想著,這一廂有人已停筆,方慶云低頭細(xì)看,那畫中人宮娥打扮,身量小巧,墨發(fā)高束,手拈銀鈴,眉目卻是一片空白。
蹙眉沉思,顧念生橫筆在手,墨色飽滿,距他唇邊不過分毫之距。
下一刻,這點距離,就沒了。
口中味道苦澀,他愣住,慶云捂了眼睛。
“殿下,我去打水。”
“等等。”
抬袖隨意一抹,慶云眉稍抽了一抽,悄悄溜去井邊,顧念生半張臉已烏黑一片,卻是毫無所覺,只在心里懊惱。
他怎么就沒想起來親手掐一掐那傻丫頭的小臉?
被她一問接一問纏磨半夜,他只知她個子小,竟連她胖瘦都不知,當(dāng)真窩囊。
佛蓮,佛蓮,他記下了,她且等著。
“阿嚏,阿嚏,阿嚏。”
“讓你跑你不跑,在外瘋到四更才回,生了風(fēng)寒,活該?!?p> “我身子好著呢。”
揉了揉鼻子,再摸過額頭,佛蓮蹙眉,隨即展顏。
“約莫是娘在念叨我呢?!?p> “還做美夢呢,快干活?!?p> 眼角余光里,秀芳殿掌事姑姑遠(yuǎn)遠(yuǎn)而來,冬凌按下近旁人高高抬著不知深淺的腦袋,手中抹布擺弄得越發(fā)勤快。
“姑姑,安好。”
“請姑姑安?!?p> 那身著一襲水色流云緞宮裝女子一路前行,沿路自有人問安,偏殿角落清洗地板的兩個小宮娥低調(diào)再低調(diào),還是沒能逃過她的注意。
“見過姑姑?!?p> “見過,姑姑?!?p> “冬凌,佛蓮。”
“是。”
“是?!?p> “你二人入宮已有些時日,規(guī)矩已有模樣,自明日起,冬凌入花房做事,佛蓮,入承風(fēng)殿,為下等宮娥?!?p> 心中陡然一驚,冬凌眼睛睜得老大,險些喊出來,卻是強(qiáng)行壓下,低頭道:“是?!?p> 佛蓮似無所覺,跟著應(yīng)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
待得偏殿再度安靜下來,冬凌已是跌坐在地,臉色蒼白,似是大禍臨頭,佛蓮眼中仍舊懵懵懂懂。
“你怎么了,早起吃得不夠嗎?”
“佛蓮,你可知那承風(fēng)殿是個什么地方?”
“能是什么地方,宮城之內(nèi)不盡是貴人居所,有什么兩樣?”
佛蓮不解,冬凌搖頭,渾身都有些哆嗦。
“那里住的,雖是貴人,亦是鬼子,我聽說,那位十一殿下誕于中元鬼節(jié),是容淑妃死后所生,天生瞳色有異,命中帶煞,主禍亂,克親近之人。你這傻子去了,怕不是要把命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