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墻高樹,圍作四方,困住其內(nèi)寥寥數(shù)人,一方天地。
日影西斜,承風殿內(nèi)門戶洞開,天井之中,花架之上,藤蔓盤繞,綠蔭遮蔽,晚風過,暑熱漸消。
其下石桌之上擺好碗盞盤碟,盛著幾樣簡單菜式,雖賣相不佳,入得口中倒不至于如殘羹冷炙難以下咽。
顧念生獨坐在此,細嚼慢咽,動作斯文,方慶云站在他身后,輕搖宮扇,面色愁苦。
“殿下,今夏秀芳殿的姑姑給咱們承風殿分了新晉的宮娥。”
“她有心了?!?p> “什么有心,她分明是沒安好心?!?p> 手中宮扇不覺打得快了些,慶云嘴里是止不住的碎碎念。
“咱們這里份例本就少得可憐,養(yǎng)三個宮人已是吃力,哪里還有吃食再勻給第四個人?!?p> “咳咳…咳咳…”
一口飯沒咽下去,顧念生胸口堵得厲害,就著慶云遞來的茶,才稍稍壓下。
沉默片刻,他放下碗筷。
“我已飽了,剩下的,你同佑安和福瑞分了吧。對了,別餓著新人?!?p> “殿下,奴就是這么一說,誰挨餓也不能讓您餓著,您這是折煞下奴?!?p> 匆忙跪倒在地,慶云老實承認。
“是奴嘴碎,其實那小丫頭個頭小,飯量也少得可憐,是個好養(yǎng)活的,就是人傻得夠嗆,怕是秀芳殿的姑姑實在無處安放,才丟給咱們的,奴心中不忿,這才…”
“傻?能有多傻?”
顧念生蹙眉,這宮城之內(nèi)哪個不是人精,若說傻,誰能傻得過那一晚他碰到的傻丫頭?
“殿下不知,那丫頭瞧著齊整,卻是腦袋里缺根弦的,今日過午,奴不過帶她走了個偏殿,她問題一個連一個,顛過來倒過去一個意思,還能個個不重樣,奴說得口已干了,她還興致不減,若不是佑安將她領(lǐng)走,奴怕是要誤了殿下晚膳。”
“你是說…”
霍然起身,顧念生負手來回踱著步子,一時沉思,一時恍然,又有些不可置信。
“她叫什么?”
“佛蓮?!?p> 咂著嘴,慶云不屑。
“好好一個名字,用在她身上,簡直浪費?!?p> 耳邊的絮叨,顧念生已聽不進半個字,唇邊卻隱約有個上揚的弧度。
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連著幾夜再登高臺都不曾逮到的傻丫頭,竟被人親手送到身邊,天意如此,他自不會辜負。
“想來,她當是在偏殿安置?!?p> “正是?!?p> 慶云點頭,他選的那處角落偏之又偏,斷不能讓這傻丫頭煩到殿下頭上。
“這等小事,奴自會處置妥當,無需殿下勞心,殿下放心…”
身后的人猶在念叨,顧念生已抬步而走,天色漸暗,他若想找對人,需得快些。
從小在這承風殿長大,哪怕無星無月無燈盞,他摸黑也不會迷路,這一次卻是失算。
出后園穿回廊,再跨一處角門,他行至偏殿門檻,腳下就被不知什么東西一絆,重重摔在地上,起身不出兩步,他又是一個踉蹌,不及站穩(wěn),腳下再是一滑,朝后倒去。
落地之時,顧念生雙手撐地,恰恰掀翻身側(cè)一只水盆,丁零咣當一陣動靜,他半邊身子已被浸濕,夜風吹過,當真,透心皆涼。
“呀,怎的水盆又翻了,我剛擦過的地還得重來,唉…”
入耳的話,伴著一聲嘆息,悠悠蕩蕩,顧念生蹙眉,是那傻丫頭,無錯。
只是,讓她懊惱的竟是地板,卻不是他這個大活人,眼神不好的那個到底是誰?
掙扎著再要起身,用力之時,顧念生腕間一陣鉆心之痛,四下黑透,他低頭亦瞧不出什么所以然,便在此刻,一進之外忽有了些朦朧的光亮,越來越近。
來人的腳步聲極輕,口中的話卻不客氣。
“你是誰?來我歇息處搗亂做甚?”
“你…且看仔細些。”
顧念生抬頭,咬牙切齒。
“我看得仔細,我不認得你?!?p> “你…不認得?”
那夜她說了什么話,問了什么傻問題,他統(tǒng)統(tǒng)記得清清楚楚,她竟然敢說不認得他。
真是,豈有此理。
此刻,顧念生很想劈開她的腦子仔細瞧瞧,看看里面裝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只是,胸口起伏再劇烈,心中再是不忿,他終究還是沒跟這傻丫頭一般見識。
“你…再想想。”
“想什么?”
深吸口氣,顧念生耐心道:“想想,你有沒有…在哪里見過我?”
“有啊。”
“你想起來了?”
“你此刻,不就正在我眼前?”
燈火搖曳,明明滅滅,佛蓮蹲下身子貼近那生人細瞧,左看右看,只覺他一張臉黑得嚇人。
“你在生誰的氣?”
“…”
她還好意思問,顧念生雙眼陡然睜大,惡狠狠瞪向那一點細微光亮,仿佛如此,就嚇到她,亦能出他胸中惡氣。
然,這一次,他又失算了。
“摔了跤,濕了衣裳,你娘喚你阿生,你也不該生自己的氣,還氣成這般模樣?!?p> “我…沒有?!?p> “你有。”
沒理會他的抗議,佛蓮擺正那只倒扣的水盆,抬手扶他起身,繞過地上濕滑之處,尋了唯一齊整的竹椅坐定。
回身拿塊干帕子遞給他,佛蓮取了只矮凳在他身邊坐下,抱了膝蓋歪著頭將他瞧著,似有心事。
“阿生,原來你也在此做事,那你知不知道,這里原是個要命的鬼地方?”
“我知道?!?p> 身子早就涼透,顧念生心底也是一片冰冷,這宮城之內(nèi),何處不是要命的鬼地方,他未曾謀面的親生阿娘就是在這里被人要了命去。
“連你也知道,那可怎么辦呢?”
她一張小臉不及巴掌大,發(fā)起愁來,像個皺了的橘子。
“什么怎么辦?”
顧念生疑惑,她嘆了口氣。
“我還不想死呢,我都還沒嫁人呢?!?p> “你才多大…”
整日不好好做事,她都在想什么呢。
“我不小了,過了年就滿九歲了,爹爹說過,女孩子十三歲就可以嫁人了,可秀芳殿的姑姑說,宮娥年滿二十五才可放出宮去成親,算起來,還有…”
說到此處,佛蓮扒著雙手指頭翻來覆去地算,許多遍下來都未曾得出個準數(shù)。
算不出來,自有人替她答。
“還有十六年?!?p> “十六年是多久?”
“再過一個月,我滿十六?!?p> “你已這么大年紀了。”
“男子二十,方及弱冠之年?!?p> “弱冠之年是什么意思?”
“成年之意。”
“是可以成親的意思嗎?”
“嗯,算是吧?!?p> “哦,那我再算算。”
“算什么?”
“你別說話?!?p> 雙手指頭數(shù)到一半,偏有人打擾,佛蓮別過頭去,嘴里念叨著。
“再過四年,我十三,他二十,不都是恰好可以成親的年紀嗎?”
“你說的他…是誰?”
“隔壁陳家,二哥哥。”
“那是誰?”
口中聲音忽作冰冷,顧念生未察覺,她亦然。
“他…嗯,個子比你高,身體比你壯實,長得雖不及你好看,卻很聰明,且從不嫌我煩,有問必答?!?p> 再想了想,佛蓮腦袋里夸贊人的話已用盡,該是時候做個總結(jié)。
“陳家二哥哥人很好,娘已相中了他,我將來,要嫁給…”
“做夢?!?p> 話出口,顧念生自己一驚,佛蓮一怔,竟少有的來了氣性。
“這才不是做夢,我不要死,我要嫁人,我要在這鬼地方好好活著,活到二十五歲,出宮嫁人。”
“你…口出妄言,不知輕重?!?p> 胸口起伏劇烈,臉色卻作蒼白,顧念生霍然起身,抬步即走,他說不清自己是氣,是怒,是羞,是憤,還是,想逃。
在自己長年居住的殿閣之內(nèi),他第一次慌不擇路,未出兩步直直撞上一扇半舊不新的屏風,人未摔倒,卻掀翻一室灰塵。
“咳咳咳…內(nèi)監(jiān)又不用成親,你著什么急?”
“我不是內(nèi)監(jiān),我也…并沒有著急?!?p> 腳下再難邁出一步,顧念生雙手緊握成拳,雙眼緊閉,全身緊繃,唇角已抿得泛白。
下一刻,忽然有雙小手捉了他的一側(cè)腕子,他剛想甩開,已有劇痛傳來。
他掙不開,佛蓮自不放手。
“不急,那就隨我去取水,清洗一番,蒙一臉的灰,晚上出門怪嚇人的?!?p> “還能,嚇到你不成?”
“我自是膽大,可這里住著那位貴人,膽子不一定有我的大?!?p> “你怎知,他膽子不大?”
“他若是膽大,怎會被人關(guān)在這里?一早就逃了。”
顧念生蹙眉,沉聲道:“…你想逃?”
“不想?!?p> “你想,如何?”
“我想活著,出宮嫁人?!?p> “你…”一個女孩子家,總將嫁人放在嘴邊,難道不知羞的嗎?
腳下不覺一頓,顧念生別開頭去,腕間被她一扯,疼得鉆心。
終有所覺,佛蓮停下步子,掀了他衣袖前后左右一陣翻看,有了結(jié)論。
“你方才,摔傷著了。”
“無礙。”
一張臉緊繃著,顧念生身子站得筆直,一動不動,佛蓮歪頭,手指尖尖在他腕上淤青之處用力一戳,痛得他全身一顫,她點頭,再有定論。
“你騙人的。”
“你…大膽?!?p> 猝然回頭,顧念生惡狠狠瞪向前方,佛蓮卻已挽起他另一只手,邁著小步,繼續(xù)向前。
“你說的無錯,我膽子是比旁人些?!?p> “何只…是大一些…”簡直膽大包天…
她步子很輕,也很小,聲音聽來碎碎的,他跟上一丁點也不費力,面色稍緩,再開口已他不是氣勢洶洶的模樣。
“還算,有一點過人之處。”
“不止呢,我的水性也好,那牛郎織女若有我這水性,定不會只能守著銀河兩端落淚?!?p> “我說過…”
“說過什么?”
“算了,我什么都沒說過…”
“也好,到了?!?p> 井邊轱轆高高架起,佛蓮身量小巧,滿滿一桶水打來,自是費些工夫。
顧念生坐在近旁,微微仰頭,哪怕星月在前,他眼中只漆黑一團,直到面上忽作一片清涼。
她手中的帕子用料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動作卻是極輕極柔,顧念生眉心不覺緩緩舒展,心中的悶氣已消了大半,卻是不防她手中動作忽然一頓,語帶遲疑。
“呀,我竟拿錯了,這不是方才擦地的帕子嗎?”
“你…”
心中丁點火星,一下竄得老高,顧念生就要起身,懷中忽然一沉,多出來的身子瘦瘦小小綿軟無力,卻透著冰冷。
“你…怎么了?”
“頭暈,我…好冷…”
聲音越來越低,佛蓮閉眼似要睡去,整個身子卻是瑟瑟發(fā)抖,顧念生蹙眉,指尖探過她的腕脈,沉聲道:“先醒醒,仔細想想,出秀芳殿之前,你有沒有吃過什么不尋常的東西?”
“沒有啊,哦,對了,姑姑給過我一碗避穢湯,她說承風殿陰氣重,那湯可為我避邪祟,保平安的,好苦,好難喝的…”
“你…全喝光了?”
“喝光了。”
“真是傻瓜?!?p> 那么難喝,還喝光,她就不知漏一些,撒一點嗎?
避穢湯?可笑,有什么比那濃濃一碗千日紅更污穢。
那足足的份量成年女子尚且承受不住,遑論懷中這還不到九歲的小丫頭,顧念生眉心緊擰,幾下除了外衫。
中衣未濕,帶著體溫,他將緊緊她擁在懷中,貼著胸口。
自出生之時,他就被人打壓,防備,躲避,害怕,身邊的人,除了慶云,不出三年即有一換。
她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有人竟不放心,對她用了這等滅絕人性的手段。
癸水至,女子成年,一朝花開,紅千日,三年過,香消玉殞,她活不到桃李之年,根本已傷,她這一生亦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方才她口口聲聲說的話,已成笑話。
“你…還冷不冷?”
“不冷…暖和…”
許久過去,佛蓮迷迷糊糊,身子卻已不再顫抖,顧念生深吸口氣,低聲道:“覺得暖和,就別走了,旁的人,也別惦記了。”
“我要嫁人…”
隱約覺得耳邊的話哪里有些不對,佛蓮心中不滿,顧念生咬牙,狠狠將她不聽話的身子在懷中牢牢禁錮。
“在這里,你出不去,要嫁人,只能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