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誆我?!?p> 陸連雙眼睜作老大,繼而笑作彎月。
“京中的貴女我見得多了,笑不露齒,弱柳扶風(fēng),一身脂粉味老遠聞著都嗆人,哪個都不是我這樣子的?!?p> 李嬤嬤指尖狠狠在她眉心一點,淬了一口。
“還不是你那個狠心的爹,自小把你養(yǎng)成這副模樣,還真打算讓你一個姑娘家去接他的衣缽不成?”
“可我若不去接,還能有誰?”
陸連長嘆一聲,蘊著些許傷懷。
“娘生我和大姐姐的時候難產(chǎn)過身,大姐姐體弱沒能熬過周歲,剩我孤零零一個被丟在玉涼京。爹不肯續(xù)弦,連房中人都不收一個,整日跟手下一堆子大老爺們兒一起,窩在西邊打仗,幾年都不見回來一次,這架勢如何能給我再添個弟弟?”
“那也不能讓你一個姑娘家就這么過一輩子?!?p> “嬤嬤,我不是姑娘家?!?p> 陸連嘟了小嘴,還想爭辯,被李嬤嬤狠狠剜了一眼,再不敢作聲,老老實實任由她抬手理過腦后濕漉漉的發(fā)絲,又一點一點用布巾細細擦干,瞧著終于有些乖順模樣。
“小祖宗,可還記得你大姐姐的名諱?”
“我記得啊,她的名字可好聽了,佛蓮,佛前紅蓮,清風(fēng)閣入夏滿池的紅色就是她在陪著我?!?p> 陸連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唇角帶笑,李嬤嬤手中動作一頓,再嘆了口氣。
“那不是他的名字,卻是你的,與你雙生的不是大姐姐,而是大哥哥,他名陸連,天生孱弱,早早便去尋了你娘,你頂?shù)氖撬拿?,他的身份,肩上扛的,也本該是他的?zé)任,佛蓮,原是你的閨名…”
再要說些什么,李嬤嬤卻是停了,鎮(zhèn)日里胡天胡地的小祖宗想是累極,已閉上眼睛睡去,睫羽濃密若兩把小扇子,一派安靜乖巧,總算是個女孩子家該有的模樣了。
清風(fēng)閣內(nèi),寂寂無聲,但有什么秘密,也盡數(shù)藏在人心里,不曾吐露半分,頭頂黑漆漆的夜色卻是深了再深,終于掐出水來,顆顆晶瑩,打落塵世間。
一連三日,玉涼京中皆是雨霧迷蒙,武英殿前紅袍文臣、紫衣武將分列兩旁,你來我往,針鋒相對,寸土必爭,毫不相讓,議的盡是國事機要。
九殿下顧念歆年幼入不得其內(nèi),便在后殿選了根結(jié)實的廊柱躲著聽墻角,許久之后,終于耐不住,換了常服溜出宮去。
懷遠巷內(nèi)多的是朝中大員府邸,道路寬敞,車水馬龍,顧念歆紫袍錦帶,墨發(fā)簪玉,手執(zhí)折扇,是個翩翩少年郎的形貌,穿行其間,最終停在鎮(zhèn)國公府朱漆大門之前,抬手輕叩。
門房許肆眼尖耳利,匆忙迎出來見禮。
“九殿下萬安,我家二公子這些時日告假在家,此刻正在清風(fēng)閣內(nèi)休息。”
“既如此,我自便了?!?p> “九殿下,請?!?p> 折扇在掌心輕叩,顧念歆抬步進了鎮(zhèn)國公府,腳下熟門熟路,直奔清風(fēng)閣而去,一路之上,下人回避,遠遠行禮。
院門大敞,他一腳踏入,便聽得內(nèi)里風(fēng)聲颯颯,花木扶疏處,有人著一襲紅衣,執(zhí)劍起舞,手中玉徽寒光落處,斬落一地姹紫嫣紅。
陸連慣著銀甲,發(fā)絲高束,此時一身殷紅勝火,更似唇間朱砂色,墨發(fā)垂肩,眉眼如畫,顧念歆一愣,腰間雪影出鞘,腳下輕踏,以劍鋒相迎。
看清來人劍勢,陸連唇角微微勾起,手中玉徽回撤,以劍背格擋,兩兵相接,寶器嗡鳴,顧念歆虎口一麻,雪影險些脫手,眼中卻現(xiàn)鋒利。
“再來?!?p> “好。”
陸連點頭,躍至近旁桌前拎起一只黑色酒壇送至唇邊,仰頭滿飲一口,臉上多了些淡淡的胭脂色。
“今日,你我比個痛快。”
顧念歆小陸連一歲,今年尚未滿十四,劍術(shù)師從禁軍統(tǒng)領(lǐng)柳慕白,與陸連在校場中摸爬滾打得來的招式并不是一個路數(shù),打在一處,卻異常好看。
玉徽雪影皆為神兵,撞于一處,劍鳴錚錚,滿園春色盡數(shù)遭殃,沾染泥塵,再不復(fù)枝頭嬌艷。
幾十個回合招數(shù)拆解,顧念歆額間汗水淋漓,收劍在身后,一把奪過陸連手中酒壺,灌了一大口,險些沒吐出來。
“陸二哥,你這喝的是什么酒,味道忒奇怪?!?p> 陸連大笑,拿過他手中酒壺,送至唇邊,一口飲盡。
“紫姜蔥白加上胡椒燉紅糖,味道怪得很,九殿下喝不慣的?!?p> “你喝這東西做甚?”
顧念歆眼中盡是不解,陸連再笑,聲音里卻有落寞。
“前幾日落雨,我不慎受了些寒氣,飲這湯藥來驅(qū)寒的。”
“陸二哥,似有心事。”
“不錯?!?p> 舉目四望,滿園皆是碧綠,再無嬌艷之色,陸連黯然。
“我大姐姐的生忌就在眼前,爹爹遠在西境,京中除了我,竟無人為她一哭,可就算是我,眼中也早已無淚,她在這世間走一遭,來得千辛萬苦,去得無聲無息,到頭來,也不過我唇邊一聲嘆息?!?p> 手中折扇輕搖,顧念歆眉心微微蹙起。
“陸二哥既是祭奠親人,這一身紅衣,何解?
“我大姐姐名諱之中帶一個蓮字,眼前滿池紅蓮未綻,我便以一身紅衣代替,讓她在地下也不至于只見滿目清冷。”
陸連垂眸,瞧不清神色,顧念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顧二哥,還請節(jié)哀,如今朝中乃多事之秋,你即將北上,更當(dāng)保重?!?p> “九殿下,心里若有話,不妨說來聽聽?!?p> 陸連抬手相請,顧念歆并不客氣,轉(zhuǎn)身在一側(cè)石桌旁坐下,折扇收起,在掌心輕叩。
“陸二哥可知,九門守備換人了?!?p> “誰?”
“你猜?!?p> 陸連唇角勾起一個淺淺弧度,眼中滑過一絲了然。
“猜不到,我卻知道這一遭,劉貴妃怕是在安仁宮內(nèi)摔了茶盞?!?p> “不獨一只茶盞?!?p> 顧念歆掩口而笑,眼中盡是快意。
“連同父皇賞的整套定窯茶具一并碎了個干凈,五皇兄臉色黑似鍋底,賜了身邊一個內(nèi)監(jiān)五十廷杖,險些出了人命?!?p> “想來,陛下定是沒有順他們的意?!?p> “可不是。”
顧念歆再笑,得意道。
“還是我三哥厲害,武英殿上那幾句話,什么京畿重地天子腳下尚且不得安生,如何護得一國安寧,什么九門重地天子枕畔,豈容他人酣眠,說得隋紹顯一頭冷汗,臉色白色像紙一般,說到底,他不司己職,卻一味討好安仁宮,確實不堪重任。”
“秦王殿下,一貫心有成算?!?p> 陸連唇角笑意更深,顧念歆點頭,深以為意。
“那是自然,只是這緊要職位白白便宜了裴岳霖那老狐貍?!?p> 陸連輕笑出聲,舉起桌上另一只酒壇,滿飲一口。
“倒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我這幾日告病在家,再無人逼我早早回返校場在泥地里受訓(xùn),耳根倒落得個清靜?!?p> 搶過陸連手中酒壇放在鼻間輕聞,顧念歆嫌棄地直搖頭。
“陸二哥,這味道你當(dāng)真能咽得下去。”
“不然呢?”
“陸二哥,我知你是個能忍,三哥也是?!?p> 顧念歆眸中戲謔之色漸褪,聲音漸沉。
“母后總說我長不大,其實,我什么都明白,三哥是要做大事的人,他和五哥有一場硬仗要打,陸二哥,你會幫著他的,對嗎?”
“自然。”
陸連舉起酒壇再飲一口,聲音很低。
“九殿下,再過幾日,我便要離京,峪山關(guān)比玉涼京冷許多,這個時節(jié)沒有繁花似錦,唯有徹骨寒風(fēng),我會在那里守很多年,死死守住,只愿秦王殿下沒有后顧之憂,可以在京中放手一搏,心愿得償?!?p> “陸二哥,我等著你回來,我三哥也會等著?!?p> 顧念歆眼中盡是認真,陸連點頭,輕笑。
“好,那我便將此話記下,留待來日,再陪兩位殿下把酒痛飲?!?p> 微雨再起,一連三日,又是三日,放晴之時,已是第九日夜深人靜之時,秦王府芙蕖軒內(nèi)燈火徹夜通明,顧念生伏案而書,手中奏表改了數(shù)次,終覺滿意之時,月已漸沉。
起身獨立窗前,庭內(nèi)花木清芳夾雜泥土氣息撲面而來,顧念生閉目細細體味,忽然尋到一絲旁的。
那是,千春閣的寒潭香。
推門而出,他眼前光線昏暗,辨不清哪里是樹蔭,何處是人影,幸得月色破云而出,皎潔如練,映出來人一襲紅衣。
“陸連,何時到的?”
“雨停之時?!?p> 抬步上前,陸連舉起手中兩只酒壇。
“這是我自千春樓新打來的,殿下,可想嘗一嘗?”
“有何不可?”
就著院中石桌對月而坐,陸連在兩人面前放下早已備好的酒盞,周身遍灑清輝,酒壇開封,香氣四溢,她斟滿,舉盞輕笑。
“第一盞,愿殿下在玉涼京中諸事順遂,平安無恙?!?p> 言罷,陸連盡飲,顧念生亦將酒盞送至唇邊,一飲而盡。
月色朦朧,她一襲紅衣似火,肩頭墨發(fā)散落,絲絲縷縷,將他的心一并纏在其中。
垂眸而笑,顧念生壓下心中所有瘋狂的念頭,為面前兩只空盞滿上。
“陸連,第二盞,愿你在北境建功立業(yè),逢兇化吉,全身而返?!?p> “承殿下吉言?!?p> 飲盡盞中美酒,陸連為兩人再滿一盞。
“殿下,這第三盞,輪到我了,愿殿下心愿得償,抱負得展,日后但有何處用得到我,陸連萬死不辭。”
說著,她再要飲下,卻被顧念生攔住,他直直看向她,唇角隱約勾起一個上揚的弧度。
“且慢,我也有一愿,索性一并許下?!?p> “殿下,請說?!?p> “第三盞,愿上天護佑,我能盡己之力,保你一生瀟灑恣意,無拘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