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碧陶姐姐,原是你來了。”
匆忙回頭,陸連面上堆笑,看向不遠處立著的青衣女子,先前勾緊李昱脖頸的手臂暗暗施壓,另一只手拎起那只斷了氣的灰狼晃了晃。
“卻是正好,今日恰有新鮮的狼肉可嘗,比起前些時候的山雞野兔可強太多了。是吧,李昱?!?p> “是,是,沒錯?!?p> 微微一愣,李昱已是回神,自碧陶身上收回視線,連連點頭,黝黑的臉上暈起些微紅暈,瞧著并不明顯。
“今日我下廚,好教碧陶姑娘嘗嘗我的手藝?!?p> “不用了,我吃素。”
碧陶眉心微蹙,看向身前勾肩搭背恨不得連做一體的兩人,聲音冷冷清清。
“晚飯時辰將至,李昱小哥自去忙碌,我尋二公子有話說,還請,把她放開?!?p> “是,是,我這就去伙房做事,兩位慢聊?!?p> 撓了撓頭,李昱扛起灰狼,轉身欲走,陸連對他使了個眼色,低聲道
“晚飯之后,再去找你細說?!?p> “嗯?!?p> “晚飯過后,二公子想做甚?”
“聊聊天,不做甚。”
陸連應得隨意,碧陶眉心越蹙越緊,碧近前一步,執(zhí)起她的腕脈細診,許久之后,心中一松,握緊她的腕子,拉著她往大營西側平素安置的軍帳而去。
“碧陶姐姐,我好得很,能吃能睡。眼下每月定例時日未到,小肚子半點都不痛,莽蒼山深處一塊坳子里面有汪溫泉水,一年到頭都不見枯的,我平素都跑到那里沐浴,半點寒氣都染不上的?!?p> 峪山關下大營綿延數里,常年有數萬兵士駐扎,歲歲征人難得回鄉(xiāng),少不得要于這苦寒之地成家立室,女眷大多置在關下南向三十里的洛家集。
每每戰(zhàn)事空閑或逢軍中休沐,常有兵士出營探望,軍中卻少有女子出現,只碧陶是個例外。每月朔望之日她必會前來,若遇關下節(jié)氣有變,更是隨時而至。
此刻,營中諸人訓練結束,自校場而散,往來如織,碧陶一身青衣混在一汪赭色之中十分打眼,引人側目。陸連卻似全無所覺,但有人近前,她盡數拱手行禮,寒暄幾句,眼中堆笑,倒教旁人尋不出丁點錯處。
入得軍帳之內,碧陶細細用繩索栓好門戶,確定不會有人闖入,方才低聲道。
“脫了外袍,解開小衣,讓我瞧瞧身子?!?p> “這個…不必了吧?!?p> 離了玉涼京的繁花似錦,陸連仍舊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處天高皇帝遠,她唯一怕的只有此刻的眼前人。
“白綢每次纏起來怪麻煩的,左右看多少次,也無甚不同?!?p> 碧陶微微一愣,隨即眼中已是了然。
“你又受傷了?!?p> 眼見隱瞞不過,陸連點頭,面上笑成一朵千瓣菊。
“嗯,只是小傷,不要緊,眼看就快好了?!?p> “那就讓我看看?!?p> “好吧?!?p> 耷拉著腦袋,陸連慢慢吞吞解開衣衫,露出胸口一截雪白肌膚,其上印著碗口大小的瘀青,隱約是個拳頭的形狀,瞧著甚是觸目驚心。
碧陶眼角微紅,明明恨得咬牙切齒,將沒忘記將聲音壓到極低。
“這幫臭男人都是混蛋,沒一個好東西?!?p> 陸連搖頭,臉上的笑分毫未變。
“碧陶姐姐,我沒事,這些拳腳傷我從小都是挨慣了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近來胸口漲得厲害,原本練到結實的地方不知怎的,竟越來越松軟,倒成了一處弱點,讓我防不勝防,好生奇怪。”
抬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陸連眼中半是惋惜,半是懵懂,碧陶手中墨色玉盒險些摔在地上。
“我的小祖宗,這可不是奇怪事,更開不得玩笑。”
“為何?”
陸連再問,碧陶指尖蘸了藥膏輕輕點在她胸口瘀青處,揉到化開,重新為她裹了白綢,再圍上軟皮子護好,斟酌許久,輕聲道。
“女子漸作成年,身段同男子自是不同,胸前最是嬌嫩,受不得傷。你且留神,莫要再磕碰,我去尋得護身軟甲,過幾日給你捎來?!?p> “碧陶姐姐待我真好?!?p> 重新換好衣袍,陸連瞧著又是個俊俏少年郎,碧陶將她上下看了個遍,搖頭輕輕嘆一口氣。
“你是鎮(zhèn)國公府唯一的血脈,本該金尊玉貴,如嬌花一般被人仔細呵護,卻被親爹扔在這北地苦寒之處,我若不好好看顧你,怎對得起你娘在天之靈?!?p> 沉默片刻,陸連笑道。
“姐姐放心,我皮糙肉厚,自小在校場摔打慣了。這兩年你配好的藥我一頓都沒落下,送來的紅棗桂圓枸杞桃仁也全拿來當果子吃,一年四季連風寒都不生,身體好著呢。等過些年,回了京中,李嬤嬤瞧見我這壯實模樣,怕都要不認識了。”
“盡貧嘴。”
面上終究去了幾分清冷,添了些笑容,碧陶自懷中取出新制的丸藥交予陸連。
“仔細養(yǎng)著身子,莫要受了寒氣,我且回去了?!?p> “我送姐姐出營?!?p> “不必了?!?p> 走到軍帳門前,碧陶回身,看向陸連。
“若要謀事,記得做穩(wěn)妥些,李昱嘴巴不牢靠,仔細將來出了事,賣了你出來。”
“姐姐,我都記下了?!?p> 陸連再笑,眉眼皆彎作新月。
夜來北風緊,井田莊南面屯糧垛子外看守的三個壯漢耐不住寒冷,縮了衣袖襟口躲在近旁一處小門房內圍爐取暖。
外間風聲過,草木窸窣之中是否夾雜著什么旁的動靜,并無人關心。無星無月之時,最適黑衣夜行。
峪山關大營內設弓弩隊,八人一組,乙未組全數出盡,再加伙房一個李昱,恰恰九人,圍作一個品字,天色黑透之時,齊齊出營,往南而去。
兗州秋冬兩季漫長,這個時節(jié)田地里的莊稼早就收割一空,野地里也只有枯草,道邊樹木葉片萎黃,落得滿地狼藉,無人打理,踩在其上,倒可隱去些許腳步聲響。
井田莊不大,卻有十里八鄉(xiāng)唯一幾十畝肥田,大戶劉富貴占了九成,平素雇著佃戶耕種,自己坐享其成。
兗州貧瘠,莊戶人家終日辛勞,年成好時尚且能勉強糊口,若遇收成差的時節(jié),便是活下去,都很艱難。偏巧遇上劉富貴一毛不拔,哪怕看著旁人餓死道邊,也要守著自家滿倉糧食緊緊不放。
逼不得已之下,每每冬日落雪之時,便有饑民拖家?guī)Э谌ネ疥P大營求一口薄粥救命。這樣的事無論在何處,都不新鮮,陸連從前于京中并未少見,這兩年一直瞧下來,已經看不下去。
此刻夜已漸深,小門房內爐火溫熱,招人困頓,恰是夜行之人動手的好時機,陸連抬手止了身后幾人的動作,伏下身子,轉頭看向他們,壓低聲音。
“丁墨、趙藉留下盯著門房,一有動靜吹哨為號。劉協、阮昌守著倉門,若聽到哨聲,立刻前去助他二人將屋內看守放倒,余下的人并著李昱隨我開倉運糧。眾人遮好臉,務必做的神不知鬼不覺?!?p> “明白。”
乙未組中弓弩手多是與陸連同齡,平素皆慣于出入戰(zhàn)場,一個個面孔皆是年輕,卻都沉穩(wěn),唯李昱一人不時抬手抹去額上細汗。
“陸連,我心里有點慌,總有點怕怕的?!?p> “莫怕?!?p> 抬手拍上李昱肩膀,陸連輕輕一笑,低聲道。
“今晚這場陣仗是我的主意,若是事發(fā),廉將軍問責,你們盡管推我出來。我自小在校場摔打慣了的,皮糙肉厚,軍棍也經得起?!?p> “這是什么話?”
接話的丁墨個頭不高,雙眼眸光卻帶鋒利。
“我們九人一起出來,要有事自是一起擔著。”
陸連點頭,輕笑道。
“那便教老天助我們今日馬到功成。”
“好。”
九人分作三組,各就其位,各司其職,陸連領著四人伏低身子,緩緩行至垛倉近前,夜色之中緊閉的木門厚重,其上竟有三重大鎖,鏈條交錯,堪比關押刑典重犯的牢獄。
李昱看過,抬手再是抹了一把額間。
“陸連,這…”
“別急。”
抬手止了他后面的話,陸連自發(fā)間取下一枚長長的細針,插入鎖眼反復攪弄,不多時,只聽“咔噠”一聲,一道鎖已開。
“還是你有本事。”
李昱喜上眉梢,陸連抬手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壓低聲音道。
“且把鏈條慢慢松開,動靜小些,我來下剩余的鎖?!?p> “好?!?p> 陸連身邊四人除卻李昱,皆是性情沉穩(wěn)之輩,平素話不多,此刻亦是只管做事,三道鎖開,鏈條滑落,并未弄出許多動靜,待得倉門洞開,皆閃身入內。
夜色深沉,糧倉之中更是漆黑一片,陸連燃了火折子,眾人皆取出早先背下的布袋裝糧。
眼前的麥子應是當季新收,橙黃飽滿,堆積如山,李昱捻了幾粒放在嘴里嚼了嚼,不覺喜笑顏開。
“甜,真甜,陸連,這新收的麥子嘗著果真比營里那些陳的好吃?!?p> “既然好吃,你便多裝些。”
陸連輕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沒的讓那劉富貴白白放陳了,損了滋味?!?p> “你說的對?!?p> 乙未組內幾人手中動作皆是不慢,不多時糧袋已滿,重新封口負于身后,只余李昱一人猶在忙碌。
“兄弟,時不我待,需得再快些?!?p> 陸連走近前,幫他一道裝糧,他再是撓了撓頭,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我這人見了吃的東西就容易犯饞,一走神就顧不得旁的,拖累你們了…啊…唔…”
一聲驚叫出口一半,被陸連抬手捂了個死緊,李昱一雙眼睛睜大,將右手舉至身前,只見他腕上盤著條灰色小蛇,正死死咬住他虎口不放。
“別動?!?p> 借著火光,陸連將那灰蛇瞧了個清楚,略略松了口氣,壓低聲音道。
“放心,這蛇沒有毒?!?p> 話音落下,她左手疾出,兩指掐住灰蛇七寸,將它從李昱腕上拽下,盤在手中。
“嚇死我了?!?p> 李昱重重舒了一口氣,額上冷汗直流,自袖口扯下一根布條草草將虎口傷處裹了,已有人將他的糧袋一并封好,負于身后。
五人放輕腳步,一并而出,外間夜色如舊,小門房內一派安靜,方才一聲驚叫,內里似無人察覺。
陸連抬手比了個動作,劉協遙遙點頭,帶著阮昌近前,七人匯合一處,將倉門重新上鎖,正欲齊齊離開,不遠處忽然隱有哨聲傳來。
“有人出來了。”
抬手遙遙一指,劉協壓低聲音,陸連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高個壯漢自門房內緩步而出,未朝倉垛而來,卻是尋了處墻角站定不動,似在小解。
不多時,他轉身正欲回屋,卻似察覺到什么,竟是抬步朝陸連等人藏身之處而來。
李昱額上冷汗顆顆滾落,正欲開口,卻見陸連自身后取出只袖箭筒,抬手遙遙一指,箭矢飛出,落于遠處,驚起一旁林間幾只飛鳥。
“誰?”
那人大喊一聲,疾疾跑回門房,喚了余下兩人一道出來,直奔動靜之處尋去,待他們走遠,路連抬手并著身邊六人一道俯身潛行,繞至門房后與丁墨、趙籍會和,將背后糧袋分擔,全身而退。
于兵士而言,二十里夜路行來,非是難事,身后糧袋沉甸甸滿當當,幾人心中亦俱是滿足。
眼見峪山關大營在望,李昱心中一松,笑道。
“今晚當真不虛此行,有了這些糧食,我在伙房做事也多些干勁些?!?p> “那是自然?!?p> “再過些日子,等雪一落下,北荻人就會成群結隊來關下騷擾,若是到時肚子里短了吃食,如何有力氣能在馬上同那些騎兵周旋?”
“就是,就是。”
幾人三言兩語,全不記得再壓低聲音,李昱沒了先前的忐忑,嗓門最大。
“路連,還是你的主意多,兄弟們跟著你,將來定不愁餓肚子,想來廉將軍怕是都不如你本事大…”
“我是不如你們幾個本事大。”
遠遠傳來的聲音渾厚有力,大營門口燈火通明,廉晟一身玄鐵重甲著身,眉心緊擰,面色冷峻。
“偷雞摸狗之輩,我平北軍中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