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四月的風和五月的風沒有什么區(qū)別,可是六月的風和四月的風有很大的區(qū)別。六月末顧府的后花園花香濃郁,香氣隨風爬過半開的窗子,爬進房里。
我坐在房間里,幫吉月?lián)熘齽倓倳窈玫牟枞~,任由吹進房間的花香和茶葉香交融,一起鉆進我的呼吸里,我愉悅的吸氣,然后忍不住……干嘔。
“嘔……”
一旁的吉月聽見我的聲音,沒有很擔心我的健康,反而十分驚喜。
“主子!”
她的聲音太過激動,剛剛下班踏進門檻的顧大人甚至被嚇了一跳。
吉月隨著我的目光看向顧聞暄,又向他表演了一遍驚訝:“主子……”
正午太陽當頭,顧聞暄請了半天假,坐著馬車去宮里請了個太醫(yī)。吉月激動地交替看看我搓搓手,甚至差點忘了籌備午飯。
窗外的風吹到皮膚上有些涼爽的下午,吉月第一次在沒有我的請求下主動關上了窗,給我把脈的太醫(yī)看著顧聞暄期待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
“天氣漸熱,公主大概是飲食不夠清淡?!?p> 太醫(yī)寫了個清油解膩的藥方,顧聞暄得體地感謝了他,然后讓管家把他送回了宮里。吉月默默拉起了我的手,小聲地不知道是安慰誰:“沒事,下次一定是了。”
對于孩子的事情,我還沒有思考過,今天就是來了一個意外,然后意外走了,我覺得一切只是恢復了正常,只不過要喝幾天有些酸的藥湯。
可是顧聞暄明顯是有些失望,晚上他的手覆在我的肚子上,第一次沒有湊過來或者說他很累,只是沉默著和我一起呼吸。
肚子上壓著一些重量,他手心的溫度漸漸透過輕薄的布料像個冬日暖手的爐子在六月末的晚上暖著我,我開始有些困意,正要忍不住閉眼,聽著他突然問我:
“你想要個兒子還是女兒?”
我誠實地回答他:“我還沒有想過?!?p> 他突然側過身子問我:“為什么?”
你知道,其實一個問題你從來沒有想過,就根本不知道為什么,于是我開始想為什么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在上一個理論體系里,我忙著為學業(yè)忙碌,然后為生計打拼。一不小心來到了這個理論體系,又忙著學了一個月的公主禮儀,然后,嫁給顧聞暄以后這兩個月為什么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呢……我轉頭看向他,有一些迷茫,我真的不知道。
然后我只好問他:“你呢,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不知道為什么笑容里有些失望:“都好?!?p> 我有一個成為一個人的理論,成為一個人一共分四步:我是一個人,我是一個動物,我不是一個動物,我是一個人。理論的精髓在于理解一切,然后和解。那天晚上,我跟顧聞暄只是在對話,但是我的動物直覺突然發(fā)揮了作用,我升起了一股愧疚,我覺得我做錯了什么事情,我覺得他有些生氣,也害怕他生氣,于是我討好地把手伸向了他的腹部。
他感受到,我們對視了一秒,他收到了我發(fā)出的信號,然后做出了回應,翻到了我身上。
那天晚上我們表現(xiàn)的都很好,事后顧聞暄明顯地心情變好。他玩著我的頭發(fā),我看著他嘴角的笑,然后突然人類的直覺讓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這是第一次我們濕潤的表達與交流不是出于完全純粹的目的。目的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會認為出于好心照顧一個將要離世的親人和想要遺產(chǎn)照顧一個將要離世親人不完全是一回事。對于夜晚的交流,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的這件事帶有任何其他的目的,而不只是對彼此的欲望。然后,察覺到這一點之后,就我開始思考,以后如果遇到了這種情況,有沒有其他的處理方法,還沒怎么想,就聽著顧聞暄的動靜。
他又翻到了我身上,一只手撐著自己,一只手撩撥著我的頭發(fā),有些莫名的興致盎然:
“你想不想試試別的?”
別……我一臉懵地問他:“什么?”
他低頭貼著我的耳邊小聲說:“枕頭下的書?!比缓筇ь^,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枕頭下……的……
那本沒有封面的小書上的小畫又一頁一頁在我的腦海里被翻過,畫家的畫功過于生動過于令人難忘,我突然有些慌亂:“別……別的……我……我……我一種……一種都還……沒……沒有熟悉呢……”
顧聞暄看著我慌亂的樣子,先是眼角彎起了笑意,然后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忍不住倒在了床上。
我看著他,起先還能維持平靜:“你笑什么……”可是他笑得實在太有感染力,害得我也跟他一起,“哈哈哈哈……”
我以前只知道精疲力竭時床是一個很舒服的地方,成年世界里兩個人在一個床上有很多種身份,卻從來不知道兩個人在一張床上有那么多種心情。我小的時候看話本子,想我以后要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我要他在床上的時候,開始給我講一個笑話,結束也講一個笑話。男人總共就那么三點重要的東西,權力和金錢可以靠自己,只剩了幽默可以挑一挑??墒穷櫬勱巡恍枰哪?,因為他的眉間眼角都是我的笑意,我不靠他講的笑話,我看著他。
看著他,我甚至在重新思考我的目的論。一種事物本就有多種后果,我的一物一因論是否真的很固執(zhí)?我知道我的固執(zhí),我也樂于我的固執(zhí),我以前從不期望顧聞暄能夠動搖我的原則,我只期望他是一個表里如一的漂亮男人,一個盡職盡責的刑部大人。我以前只是樂意和他一起維持婚姻。漸漸地,也許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我開始想和他一起成長。
那天晚上,深夜里我悄悄告訴他:“我想要個兒子?!?p> 我以為他已經(jīng)睡了,可是他帶著從困意醒來的聲音小聲問我:“為什么?”
我聽著窗外的昆蟲叫聲,嘴角帶笑:“因為我對自己沒什么信心,但是對你有?!?p> 他轉了個身抱住我,告訴我:“可是人們都說兒子像母親?!?p> “哦,那就……”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有些困倦的呼吸就撲到我的脖子上:“所以我也想要個兒子?!?p> 很快就到了七月份,天氣擾人的熱,任何動作都有可能出一身汗,所以人也煩躁地很。
七月二十五,我跟顧聞暄一起去太子府看望不久前誕下皇長孫的太子妃。之所以我記得那天的日期,是因為那天換衣服的時候,我跟吉月抱怨“今天真的是格外的熱”,她跟我說“可不是嘛,今天可是大暑”。
我跟顧聞暄隨著太子府的管家走到一間布置豪華的房間里。一進門就聽著太子妃的抱怨聲:“自家的侄子他都不關心。”
隨后是太子安慰她的聲音:“刑部的事務繁忙。”
看到我們走過來,太子妃接過太子懷里的孩子,說著:“聞暄都能過來?!?p> 我隨著顧聞暄給那兩個人或者三個人行了禮。太子拍了拍顧聞暄的肩膀,兩人隨口交流兩句工作,然后太子就說自己有事情要處理,自己離開了。
我們目送著太子離開,然后太子妃為了招待我跟顧聞暄這兩個貴客把皇長孫交給了奶娘。
我跟顧聞暄在太子妃的房間里待了半個時辰。
我們彼此關心過彼此以后,我就聽著太子妃完整地抱怨了一遍二皇子。說什么太子的兄弟姐妹里只有他對皇長孫最敷衍,從始至終就送過一個敷衍的禮物,連滿月宴也要跟太子推掉說不參加什么的。
我走神了三次回神的時候,聽著太子妃的抱怨終于由一個總結句結束了。
“整個皇家里就屬他最沒有人情味。”
這真是句精準的表達。在我剛剛來到這個地方的頭一個月,我能接觸的就是二皇子還有他家伺候的人的時候,因為他們嚴肅的作風,有好幾個晚上我都因為擔心我掉進了一個權謀斗爭的時代而輾轉反側,擔心我直抒胸臆的表達方式會害了自己,每天想遇到了什么樣的人該說什么樣的話。然后嫁到顧府,才知道這個時代也是有很多容易相處的人,可以隨意的說話。
太子妃抱怨完,看看我再看看一直在逗弄她兒子的顧聞暄,問我:“你們準備什么時候要個孩子?”
顧聞暄搶先一步回頭回答:“我們正等著他來呢?!?p> 太子妃喝了口茶,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傳遞著經(jīng)驗:“不著急,我跟太子也是半年才有的這個孩子?!?p> 皇長孫一臉困意,奶娘示意太子妃,她就讓她把孩子抱下去。
眼看著房間里就剩了我們?nèi)齻€人,太子妃就主動找起了話題:“顧老夫人的膝蓋還痛嗎?”
顧聞暄回答她:“這幾日下雨多,更厲害了?!?p> 我跟顧聞暄的母親接觸不多,正式見過一次,各種大型宴會的場合碰面過幾次。我們倆之間有一種彼此和藹的客氣,我對她的情況基本不了解,她的膝蓋痛顧聞暄不跟我說我也不知道,于是只能聽著他倆說話。
太子妃熱心地幫著忙:“我前幾日從陳太醫(yī)那里得到一個方子,他說不大有把握,但衛(wèi)二夫人吃過幾次還蠻管用,你們可以試試?!?p> “多謝。”
顧聞暄又表達了一個得體的感謝。
然后他們又聊了一些家常,有些人我甚至是第一次聽說,也沒有記住。聊的內(nèi)容無非是關心健康,關心誰和誰的關系怎么樣了。
七月二十五這天其實是一個很平常又無聊的見面,但是正是這些一個又一個細碎的片段的人際交流塑造了我對于太子和二皇子兩方勢力的不同印象。準確而言,顧家衛(wèi)家這邊有著親密又強大的家族聯(lián)結,而二皇子有沒有勢力,其實我一直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