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極鳳歌
今日的東極壇前朝臣匯集,頌歌雅正莊嚴(yán),整個晉國皇室極盡一切奢華之場面,只為配得上靖國如意公主的受封大典。
自從圣德皇太后生病后,皇帝年幼無力獨攬朝局,幸虧有如意公主攝政,這才能穩(wěn)住晉國的朝局。
因此當(dāng)有人提出應(yīng)當(dāng)為如意公主加封“靖國”稱號,頓時群臣附和,紛紛上書請愿,今日的冊封大典實是眾望所歸。
只聽得編鐘聲響起,謝禎在眾人的朝拜下一步步登上東極壇。
今天的她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神采奕奕,冗長的朱砂色朝服裙擺拖在身后,逶迤一路。
她的目光篤定而銳利,氣度雍容且威儀,從今往后應(yīng)當(dāng)再也沒有哪個不長眼的翰林敢將她比作什么丁香芙蕖,這世間唯有牡丹花才能與她媲美。
總而言之,今日的謝禎著實是一只欲飛的鳳凰了。
跪拜在地的大臣中甚至有幾個膽大的會猜測,圣德皇太后未能完成的女帝登基事業(yè),沒準(zhǔn)能在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身上得到實現(xiàn)。
此時此刻,長公主謝蘅穿著絳紫朝服坐在紅羅傘下,傘蓋邊緣垂下的瑪瑙琉璃將光影投在她白瓷般素凈的臉上,稍稍遮去了她臉上的難堪神情。
她之所以感到難堪,倒不是因為看到自己的親妹妹權(quán)傾朝野風(fēng)頭無兩,也不是因為終日醉酒的駙馬又給她惹了什么麻煩。
相反,自從她前兩日提醒了駙馬,今天宋檀表現(xiàn)得極其配合,早早穿好朝服在他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呆著,不喝酒,不遲到。
眼下她所有的如坐針氈全要拜身后的鳳虞所賜。
鳳虞身為男寵,本不該出現(xiàn)在冊封大典上,但念在他身份特殊為太后親賜,來了便也就來了。
可他偏偏穿一身赤色長袍,立于人群中好似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得人眼睛生疼,且這把匕首還是帶血的。
但凡拎得清的人都知道,今日無論如何不該著紅色,以免和正主撞個正著。鳳虞是宮里出來的人,不可能不懂規(guī)矩,此舉無非是在自找晦氣,以及給他的新主子謝蘅添堵。
如意公主謝禎素來善嫉,待她步上東極壇后,果真注意到打扮得極其張揚的鳳虞,是以眼刀頻頻瞥來,看得謝蘅那叫一個心驚肉跳。
好容易熬到大典結(jié)束,謝蘅幾乎是落荒而逃。
她全程冷著臉一言不發(fā),直到來到一處人少僻靜的荒廢花園,這才停下來對著鳳虞揚手落下一耳光。
“混賬,你是想害死本宮嗎?”她瞪圓了眼,聲音因憤怒而近乎崩成了一條線,令一旁的宋檀也微微愣住。
約莫在場的只有沉浮知道,公主并非小題大做,實在是因為前車之鑒猶歷歷在目。
謝禎十四歲生日那年,父皇曾遣頂級匠人為其打造了一只翡翠如意,那只如意明艷清亮,細密瑩潤,本已是世間罕見的寶貝。
巧的是前幾日有位庶出的公主同樣請宮廷匠人雕琢了只白玉如意放在手邊把玩,被謝禎看到了,認(rèn)為這位公主是有意頂撞自己。
父皇逝世后的第三年,漠北外族首領(lǐng)請求與晉國和親,被下嫁的正是這位庶出的公主。
那位公主年紀(jì)小,又患有嚴(yán)重的哮喘,去了塞外那種黃沙漫天的地方,自然是撐不了幾年人就沒了。
多年后的宮宴上,謝禎貪杯喝得大醉了才將此事抖出,彼時她搖晃著琥珀杯中的葡萄酒笑得得意極了,她說:“我哪里不知道塞外的風(fēng)沙會死人,可我就是要她死?!?p> 從那以后,謝蘅再也沒有碰過如意。
盡管謝蘅的地位絕非那位庶出的公主可以相比,但她也明白,自己想要活得舒心,就絕對不能去招惹謝禎。
今日,鳳虞在靖國如意公主的冊封大典上公然做出逾矩之事,難保不會有人猜測是有了長公主的授意。如此便是將謝蘅也拉下了水,難怪她會這般憤怒。
可恨的是,鳳虞好似早就料到謝蘅會大發(fā)脾氣,眼下依舊是一副不痛不癢的泰然神情,慢悠悠地說:
“微臣是在為主子鳴不平。主子的‘鎮(zhèn)國’封號乃是先帝所賜,如意公主偏偏又給自己按了個‘靖國’頭銜,分明是想要勝過主子一籌。今日鳳虞若不挺身而出,只怕天下人都會覺得主子好欺負?!?p> 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謝蘅冷眼瞧著鳳虞,心里跟塊兒明鏡似的。
她雖然看著渾渾噩噩,但對于這些年謝禎暗中跟她較勁這件事兒可是心知肚明的,她甚至還清楚地知道那日謝禎搬出鬼司嚇唬她,也是為了提醒她不要插手戶部尚書的貪污案。
能平安在皇室里長大活到這把歲數(shù)的,沒有一個不是人精。
但這并不意味著,她需要鳳虞替她出頭。更何況,鳳虞的心思本就不單純。
眼見謝蘅沉思不語,她的背后是這廢園里叢生的雜草與一地的枯葉,襯著滿身的珠玉琳瑯華彩朝服,透出一股近乎詭譎的沉寂。
鳳虞上前半步,唇邊又蕩出一抹耐人尋味的弧度:
“主子前些日子在朱雀大街上遇刺,刺客不交給刑部,而是直接由如意公主審訊,審了兩日便說人沒了,難保不是如意公主自說自話演的一出戲,目的正是為了震懾主子?!?p> 他話音剛落,謝蘅反手又在他臉上落下一耳光,驚飛了雜草叢中的野雀。
緋紅的指印逐漸在鳳虞的面頰上浮現(xiàn),謝蘅氣急敗壞地捏住他的下巴,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說:
“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長,竟敢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你記恨你的前前主子,可別想拉上本宮。你可知,光憑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就足以讓本宮剁下你的腦袋送給如意?”
鳳虞聞言,嘻嘻笑開:“主子今日可以剁了我的腦袋,明日便是沉浮,后日便該輪到駙馬,待到主子身邊空無一人了,又該如何呢?”
只聽得“嘩啦”一聲,沉浮腰間的佩刀被謝蘅抽出,直指鳳虞的胸口:“你可是當(dāng)真以為本宮不敢殺你?”
她真是氣得極了,連握刀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這個鳳虞,不知好歹步步緊逼,偏生每一句話都不無道理,精準(zhǔn)無比地踩中她的軟肋。她除了惱羞成怒讓他閉嘴,幾乎沒有別的法子。
不知名的野鳥在廢園上空盤旋哀鳴,眼下正值日暮西山,一縷斜陽穿過云層,照見這世間的孽障彌彰。
那時候的謝蘅當(dāng)然不會知道,在將來的某一日,鳳虞的話竟會一一應(yīng)驗,最終釀成她一生的夢魘。
刑部的員外郎裴垣今天心情不錯,身居高位的長官們大都進宮參加公主的冊封儀式去了,他們這些小角色便可趁機渾水摸魚,到了時辰準(zhǔn)時回家。
然而,當(dāng)他瞧見長公主滿臉怒氣地走進卷宗室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的日子不會那么好過了。
果真,長公主瞧見他先是微微一愣,說了句“怎么又是你”,然后拂了衣袖在案前坐下,沉沉道:“給我把近五年戶部的進項全都拿來,本宮要一一過目?!?p> 謝蘅此舉,純粹是想消磨光景。
她終究不是謝禎,能眼也不眨一下地砍下旁人的腦袋,她所能做的不過是罰鳳虞回公主府跪著,沒有她的允許不準(zhǔn)起來。
此外她還需找一個人少的、陰涼的地兒安靜呆著,待到心頭的火氣消了,刑部的卷宗室就很合適。
自從羽靳遙被人彈劾,戶部一些重要的卷宗便被刑部調(diào)走,因而裴垣找起來很方便。
謝蘅草草翻了幾頁便覺得困倦,看到后面才隱隱意識到不對。
近兩年戶部所有的稅收都只經(jīng)過了戶部的內(nèi)部審核便流入國庫,這其中數(shù)量實在是太容易做手腳。
她不由問裴垣:“本宮記得從前戶部的進賬皆要由右丞相審批過目,如今這規(guī)矩改了?”
裴垣點點頭,答道:“兩年前右相韓季野辭官歸隱,右相一職便一直空缺著,久而久之戶部就只能自己審核了?!?p> 謝蘅聞言蹙起眉頭。
著實是不該,右相之位竟空置長達兩年之久,這期間也不知讓多少心懷叵測之人鉆了空子,難道偌大的一個帝國就當(dāng)真選不出一個堪此重任的人才嗎?
就在這時,卷宗室外有人前來。
謝蘅這才驚覺已經(jīng)是酉正了,外頭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一抹新月彎彎掛在房檐上。
待裴垣看清楚來人,頓時驚了一驚,忙拜倒在謝蘅面前:“拙荊不懂規(guī)矩,一會兒恐有冒犯之處,還望長公主海量?!?p> 他此話一出,前腳剛邁進卷宗室的王鶴茹也不由愣住,三人一時間大眼瞪小眼,唯有角落里的燭火仍在孜孜不倦地吞吐舒卷。
裴垣急得快要哭了,捏著嗓子提醒道:“見了長公主還不跪下?”
王鶴茹這才如夢初醒,將食盒擱在一旁,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民女見夫君還沒回家,擔(dān)心又是餓著肚子辦公,所以送些飯來,沒想到碰見公主,民女有罪?!?p> 謝蘅終于忍不住笑出聲,反問道:“你何罪之有?”
王鶴茹看一眼裴垣,也跟著笑:“我就說呢,長公主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我不過是來給夫君送飯,怎么就弄得像個罪人似的?!?p> 裴垣心中叫苦,還要說話卻被謝蘅打斷。
只見她以袖掩面笑得歡暢:“裴垣啊裴垣,你家夫人倒是比你有趣得多。正好本宮也餓了,不如一塊兒用晚膳吧。”
裴家雖是京城的書香門第,可這王鶴茹卻實打?qū)嵉氖莻€廚娘出身。當(dāng)初她嫁進裴家也是裴垣一哭二鬧三上吊,裴夫人心軟了方才應(yīng)允的。
好在兩人成親后煞是恩愛,也算是成就了一對神仙眷侶。
王鶴茹今天做了鯽魚豆腐湯、金錢蝦餅、荷葉排骨和香菇菜心,雖都是些家常菜,卻色香味俱全,縱是平日里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謝蘅也不由得多吃了幾口。
此外,王鶴茹帶來自家釀的桃花酒也大半都灌進了謝蘅的肚子,這么一來,她也算得上是借酒消愁了。
如此折騰到快夜里子時,謝蘅方才搖搖晃晃地回到公主府。
今晚月色溫柔,照得人間好似琉璃世界。
謝蘅遠遠瞧見園子里似乎跪了個人,走近了才認(rèn)出來是被她罰跪的鳳虞。
他身上依舊穿著白天那身刺目的紅袍,可如今看卻愈發(fā)覺得俊朗,這樣妖冶的顏色本也是極襯他的,仿佛春日里的桃花開遍十里。
謝蘅提起裙擺,蹲在鳳虞面前癡癡地笑,問:“你可知道錯了?”
偏偏她的語調(diào)輕緩纏綿,好似情人間的囈語一般。
鳳虞不說話,望著她時嘴邊掛著一抹淺笑,同平日里并沒有什么分別。
謝蘅不由得心想,這個人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才能永遠這么淡然篤定啊。
她突然覺得頭暈,將腦袋埋進鳳虞的頸間,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沉香氣息,好聞極了。
于是她緩緩閉上眼,喃喃說道:“鳳虞啊,不如今晚由你侍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