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初發(fā)芙蓉
青州太守府今晚擺下慶功宴。
一是慶祝長公主毫發(fā)無傷地平安歸來;二是慶賀蛇山寨就此覆滅。
李溯坐在席間抿了口小酒,心情實在是美妙得很。
他原以為自己這次會官位不保,沒想到卻因禍得福,陰差陽錯地剿了匪,反倒算是立功一件。
青州是京畿重鎮(zhèn),他能做上太守全憑老丈人在朝中替他運作。老丈人早年與太后黨的老臣交好,只是近一年隨著太后黨的勢力衰微,這層關(guān)系也愈發(fā)派不上用場。
李溯原本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青州太守的位置上老去,沒想到卻在不惑之年交了升官發(fā)財?shù)暮眠\。
如意公主已經(jīng)向他許諾,這次他剿匪有功,會親自帶他去幽州面圣,向陛下請功。
謝禎代表著朝中的新興勢力,能夠得到她的賞識,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美事。
太守府上的幾名歌妓正在輕歌曼舞,背景的絲竹聲亦悅耳動聽,看得出來李溯平日里是個極會享受的人。
他捋捋胡須,起身向謝禎敬酒。
謝禎端起面前的龍泉窯青釉盞回以一禮,目光很快又回到謝蘅的身上。
她的這位姐姐從出席慶功宴開始就沒有笑過,全程垂著眼簾,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她突然起了壞心,拎著酒壺去敬謝蘅。
“這一杯敬姐姐吉人天相,逢兇化吉?!?p> 等到謝禎走到眼前,謝蘅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幽幽回過神來。
那日她被謝禎推出人群的一幕猶歷歷在目,現(xiàn)下謝禎卻已能像無事發(fā)生過一樣,笑盈盈地與她推杯換盞,這份從容著實令她佩服。
然而謝蘅心中仍然執(zhí)著于蛇山寨七十八人的死亡,久久未能釋懷,因而無心與謝禎爭執(zhí),只是不動聲色地將酒水飲下。
謝禎見狀很是滿意,她又斟滿一杯酒,對著謝蘅身后的沉浮舉杯:“這一杯本宮要敬沉浮武藝高強,護主有功?!?p> 沉浮本不愿受,最后還是在謝蘅的示意下與謝禎飲了一杯。
至于這第三杯酒,謝禎的目光依次在這幾人之間流連,堪堪落在鳳虞身上。
她極慵懶地將手搭在鳳虞的肩頭:“這最后一杯,本宮要敬小甲?!?p> “蛇山上樹木叢生,不便尋路,多虧有你一路留下暗號,才助本宮如此輕易地找到蛇山寨。小甲,你可是立了大功了?!?p> 鳳虞的嘴角邊依舊掛著一抹如沐春風(fēng)的淺淡笑意,他寵辱不驚地與謝禎碰杯,然后仰起頭一飲而盡。
從謝禎的角度能看到他因吞咽而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竟顯得有幾分誘惑。
謝禎瞇起眼盯著他看了片刻,正要開口,忽然有一壺酒翻在她的錦裙之上。
她怒不可遏地回頭,只見謝蘅臉色蒼白地?fù)嶂W角,一雙眼睛死死將他二人盯住,看這光景應(yīng)當(dāng)是偏頭痛又犯了。
一旁的沉浮和青鴆上前將謝蘅扶住,她卻狠狠拂下衣袖,將兩人推開。
她的眼尾泛著一抹茜色,好似初開的芙蓉楚楚動人,可她看著鳳虞此時此刻臉上旁若無人的淡然神情,心中只覺得可恨。
她恨他暗中做了手腳卻還能談笑風(fēng)生事不關(guān)己。
他不是最擅長裝腔作勢嗎,那好,她奉陪到底。
謝蘅陡然扯出一絲冷笑,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對鳳虞說:“今天晚上該你侍寢了吧?”
她話音落下,便是始終落在角落喝悶酒的宋檀也不由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這戲劇性的場面。
堂中歌妓的舞蹈連同動人的絲竹聲也都早早停下,一時間,十方俱靜。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望向那個身處混亂中心的俊美男子。
他生得可真真是俊俏,只是往那一坐便有百般的風(fēng)流氣度,好似謫仙下凡一般,難怪會惹得兩位公主為他爭風(fēng)吃醋。
長公主公然點名要他侍寢,雖不免有輕薄之意,可所有人都想知道男子究竟會作何回答。
半晌,只見鳳虞站起身來,攏了攏衣袖對著謝蘅躬身一拜:“臣遵旨。”
他說完扶住快要脫力的謝蘅,兩人看似親密地匆匆離去,留給眾人無比旖旎的聯(lián)想。
待到得屋內(nèi),謝蘅這才鼓足氣力將鳳虞掙開,腰部因慣性撞在桌邊。
她卻渾然不覺似的,只是擰著眉頭質(zhì)問他:“謝禎說是你留了暗號才使得蛇山寨的位置暴露,這是不是真的?”
鳳虞沉默地站在原地,點了點頭。
“果真,又是你。”謝蘅垂下眼,連肩頭也止不住微微顫抖起來,等到她再度抬起頭來,眼中已經(jīng)蓄滿了淚光。
“如果不是你和謝禎里應(yīng)外合,蛇山寨就不會這么快覆滅,或許還能有活口留下,你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
她一時間控制不住情緒,一邊說話眼淚一邊往下掉,末了猶覺得不解氣,一拳捶在鳳虞的胸口。
鳳虞也不避讓,只是任她發(fā)泄。
等她說完,他臉上一貫的坦然神情終于出現(xiàn)一絲裂縫:
“那日情況危急,賊人來路不明,主子被抓上山后全然不知道會經(jīng)歷什么,臣自然要留下暗號以求援軍速至。主子捫心自問,臣究竟做錯了什么?”
謝蘅啞然,她當(dāng)然知道鳳虞這么做是對的。
她甚至還知道沉浮擊殺葉天青,實是立功一件。
可是她根本忘不了蛇山寨中血流成河,一條條前一晚還鮮活的生命轉(zhuǎn)眼在她面前消亡。
鳳虞沒有錯,沉浮沒有錯,那么蛇山寨中七十八人又做錯了什么???
謝蘅的額角愈發(fā)疼痛起來,她整個人虛晃了一下,多虧鳳虞伸手將她扶住這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鳳虞將她打橫抱起,一步步走向床邊。
他雖然不忍見到謝蘅受到如此折磨,可這是她問鼎天下之前注定要經(jīng)歷的蛻變。
“此外,主子方才的舉動實在不妥?!?p> 他話剛說了一半,原本只是默默流淚的謝蘅突然獰笑起來。
她的聲音冰凍,好似一把刀子:“怎么,是覺得本宮當(dāng)眾叫你侍寢傷你的自尊了?可你在謝禎那里的時候,不本來就是個男寵嗎?”
誰知鳳虞置若罔聞,仍舊平靜地目視前方,繼續(xù)說下去:“主子當(dāng)眾失態(tài),只會讓如意公主誤以為你對臣上心在意,將來視臣為主子的軟肋加以利用。”
“反正在鬼司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利用過一次了,難道還怕有下次嗎?”謝蘅幾乎是脫口而出,她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是承認(rèn)自己對他上了心,在了意。
鳳虞亦聽出她的話外之意,原本彎下身將她放在床邊的動作微微一滯。
謝蘅惱羞成怒,伸手?jǐn)堊▲P虞的脖子,竟將他也一同拉到床上。
她趁著鳳虞毫無防備,一骨碌翻身跨坐在他的身上,俯下身在他的肩頭用力咬了下去。
身體的疼痛摻雜著內(nèi)心的愧疚,甚至還有那么一丁點無法明說的情愫,一同驅(qū)使著謝蘅不計后果地發(fā)泄出來。
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氣。
這樣的嬌蠻任性、敢愛敢恨,對她而言已經(jīng)是十分久遠(yuǎn)的事情了,大抵只發(fā)生在她的少女時期。
那時候的她尚有父兄護持,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當(dāng)記憶一旦開閘,便如同潮水般迅猛,再也收不住。
在某一個瞬間,謝蘅想起她從前似乎也這樣用力地咬過一個人的手臂,那人痛極了卻沒有將她甩開,最后也只是好脾氣地同她理論:“你這人怎么好好的咬人呢?”
如此碎片式的回憶如同吉光片羽,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卻已經(jīng)足夠讓她冷靜下來。
她逐漸松了口,緩緩抬起頭,借著月光看清鳳虞的眉心高高攏起。他同樣盯著自己,一雙眸子璀璨得像星河一樣耀眼。
他們眼下的姿勢實在是離得太近了,近到兩人的鼻尖都快要到貼在一起。
“你……”謝蘅試著開口,才發(fā)覺聲音已經(jīng)沙啞得不成樣子。
鳳虞搶在她之前極輕地說:“無論如何,臣都是站在主子這一邊的?!?p> 有那么一瞬間,謝蘅只覺得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欣賞鳳虞,甚至到了敬佩的地步。
他的聰睿,他的隱忍,他的不動聲色,他的笑靨如風(fēng),他身上的一切都讓她覺得陌生而又迷人。
而這一刻,這個男人正被她壓在身下,目光珍重地向她表明自己的忠心。
說不心動,是假的。
后來的那個夜晚,謝蘅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第二天她睜開眼只見鳳虞倚在床頭睡得安穩(wěn),兩人的手指不知為何纏在一起。
她突然非常快地笑了一下。
因為在青州耽誤了兩日,往后幾天的行程就變得十分匆忙,謝蘅一行人快馬加鞭足足趕了五日,才終于沒有比晉帝晚到幽州太久。
晚些時候,晉帝在清流殿設(shè)宴為謝蘅、謝禎兩位公主接風(fēng)洗塵。
謝蘅沐浴更衣后認(rèn)真描了細(xì)妝,著了盛裝,銅鏡里的她看起來就像一株端麗典雅的牡丹,漂亮得幾乎有了侵略性。
她于申時來到皇帝的寢宮,胡旋公公守在門外,見到她忙說:“長公主弄錯了,赴宴的時辰還未到呢?!?p> 她一把推開胡旋,伸手將殿門推開。
宮殿內(nèi),謝禎果然正領(lǐng)著青州太守李溯在皇帝面前請功。
謝蘅打開門的一瞬間,只聽到謝禎將將說到:“李大人剿匪有功,有將相之才?!?p> 謝蘅笑起來,慢悠悠地走進殿中:“妹妹怎么不說李大人一把火燒了蛇山后山,山火綿延至今不止,禍及方圓百里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