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貞觀四年二月。
年關剛過,路上往來的行人雖然漸漸多了起來。北方的空中少有飛鳥,樹木大多還是禿枝。
此時的天山道上有十輛裝貨的驢車在向東南前行。
驢車上滿打滿算擺放著幾十個大箱子。周圍,長安八劍和東方夠膽騎在馬上。隊伍最末尾,削瘦的金玉子領著四個被套上枷鎖的人,打頭的,就是天山折翼箭的門主,易雙鳶。
那日俘虜了易雙鳶后,東方夠膽和長安八劍押著他一路尋到了天山折翼箭門的山門,眾人不費吹灰之力,收拾了門派中殘余的其他弟子,還在折翼箭的倉庫中,發(fā)現(xiàn)了成堆的金銀玉器和絲綢布匹。數(shù)量之大,令人咋舌。
文淵之文湛之和金玉子三人都受了箭傷,老六持盈子給他們施了藥,眾人在那里居住幾日,其間沒有天府中人前來。
又分批在天山腳下各處尋訪搜索,也再沒見天府的蹤跡。
東方夠膽和文淵之,尹克諧,劉非四人對易雙鳶連環(huán)盤問,易雙鳶什么都不說,反而叫囂著要見皇帝。最后文淵之實在沒耐心跟他扯皮,下山到附近的村鎮(zhèn)中買了十輛驢車,又在折翼箭門找到了一些鐐銬,便押著這四名俘虜動身返回京兆。如果說從易雙鳶口中得到了什么重要信息的話,最重要的就是,他還有一個父親。而且如果他所言非虛,他父親易三雕的武功不在吳相倫之下。
所以臨走時,揣銳子一把火燒了折翼箭的山門,用尹克諧的話來說,就是為了讓那個易三雕找到京兆去報仇,到時候可以一并抓了。
這一路上,東方夠膽跟八劍聊了些天府的事情,雖然當日和易雙鳶帶領的天山十二騎一戰(zhàn)頗為兇險,但好在揣銳子出奇制勝,贏得倒也比想象中輕松,狗蛋甚至覺得有些虎頭蛇尾??蛇@一聊才知道,八劍當初剿滅那岐山神拳門時,也沒有費多少力氣,幾個厲害的由尹克諧金玉子劉非動手,大部分的普通弟子都被持盈子毒倒,或是被揣銳子炸死了,文家兄弟和褚遂良甚至沒有出手的機會。
東方夠膽此時方才意識到,自己在習武之路上是個幸運的孩子。接觸到的都是一等一的功夫不說,跟他切磋的尹克諧等人,也已然是頂尖的高手了。
他也才知道,原來當初李世民得到四把武器后,召集兵部最好的鐵匠來看了,鐵匠們反復嘗試熔了四把武器,都徒勞無功,六轡劍和無刃劍的材質工藝根本難以推斷。不過,有一個鐵匠倒是提到自己曾見過一種黑色的鐵塊,與陰陽匕水德刀的材質看起來有些類似,而那些黑色鐵塊,就是天外隕鐵。
于是李世民又開始收集隕鐵,結果卻發(fā)現(xiàn),那水德刀的材質和隕鐵并不相同,因為水德刀根本無法熔化,而隕鐵在溫度達到一定程度后,是可以熔煉的。李世民找到的黑色隕鐵,也只夠造出兩把劍來,一把給了尹克諧,另一把就給了金玉子。劉非的水德刀、尹克諧的劍、易雙鳶的黑箭,三樣東西放在一起,乍一看到真的挺相似。
問易雙鳶時,他也大方承認,這箭是隕鐵所鑄。
自打天府內部叛亂后,吳相倫一直想要解開四把武器的秘密,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水德刀陰陽匕疑似天外隕鐵,可結果與李世民一樣,判斷錯誤。
回來路上,心情與去時大不相同,一路說笑打鬧,無需細表。
抵達京兆時,已是三月,尹克諧提前趕去宮中報信,眾人押著四個賊人,由宇文士及帶著從玄武門直接進了太極宮。
李世民已在兩儀殿里等候多時。
“陛下!”
進得殿內,眾人一齊行禮。
易雙鳶和他手下則仰著脖子直視圣人:“你就是李世民?”
“大膽!”宇文士及呵斥一聲,文家兄弟和劉非一把將易雙鳶等按住跪到了地上。
圣人并不生氣,笑著問候道:“怎么,這次回來,還給朕帶了禮物?”
尹克諧將眾人此行發(fā)生的事情講了,圣人頻頻點頭:“不錯,不錯。義之,你現(xiàn)在也是個高手了。”
“?。俊蓖蝗槐焕钍烂窠械?,東方夠膽還是有些不習慣,“沒有,我還差得遠?!?p> 圣人對他笑笑,接著又沉下臉來,凝視易雙鳶:“你們這天山折翼箭,一個個都是百步穿楊,為什么不想著為國效力,反而要做天府的走狗?”
易雙鳶冷哼一聲,道:“天山折翼箭,從來不做別人走狗,我們不是天府走狗,也不會是你的走狗?!?p> 東方夠膽心想:他語氣強硬,聽起來倒像是個正人君子,可明明就是天府走狗。
李世民也問:“這么說來?你們不聽天府號令?”
“當然不聽,也不需要聽。”
“那你們?yōu)楹渭尤胩旄???p> “祖輩傳下來的話,我們只是與天府府主志同道合罷了。”
一旁宇文士及皺眉道:“那天府私下聚集力量,從一開始就不安好心,所謂志同道合,不過自欺欺人?!?p> 聽得此言,八劍和東方夠膽神色各異。尤其東方夠膽,對宇文士及的話并不認同。不論是在何可去還是從其他了解天府密辛之人的口中,天府這個組織,似乎在成立之初是一個為國為民的正派角色,只不過是吳相倫等有心之人將它帶偏了。
可他也能理解,宇文士及總是站在臣子身份、大唐利益的角度去看待天府的。作為臣下,當然不能允許國內有這種不受管控的力量。
而坐在中央的李世民的想法,與東方夠膽差不多,他搖頭道:“依照朕知道的,天府的成立并不是惡意,漢孝光武帝也是在天府的幫助下,才能為大漢續(xù)上了百年國運。那時的天府,是個為了國家大義行事的天府。你的先祖,也是個為國家大義行事的人?!?p> “放屁!”易雙鳶揚起脖子。
文湛之作勢要打,卻被李世民揮手阻止了。
“漢末天府分裂后,府主早就改了規(guī)矩,天府只為天下,不幫那姓劉的,也不會幫姓司馬、姓楊的,現(xiàn)在更不會幫你姓李的?!?p> 圣人撅起嘴巴慢慢點了點頭。
片刻后,唇邊張開,笑了:“所以你們勾連突厥,劫掠商隊...”
說這,他臉上微笑的紋路消失,眼睛瞪了起來:“也是為了天下!?”
易雙鳶也笑:“我說的那是過去的天府。天天叫嚷著為了天下,又有什么用?天下人也沒過上好日子。我們自己也沒過上好日子。所以啊,我父親看得透徹,自從跟了當代府主,日進斗金。我們有吃有喝有玩有樂。不比那虛無縹緲的天下來的有意義多了?”
東方夠膽和尹克諧對視一眼,兩人均搖了搖頭。
圣人盯了易雙鳶片刻,又看了宇文士及一眼。
宇文士及于是說道:“突厥已經舉國投降了。”
“什么?。俊币纂p鳶和背后三人猛的瞪大眼睛:“不可能!
“可汗頡利正在來京的路上?!庇钗氖考懊鏌o表情,“西域重歸大唐,諸國全部臣服。現(xiàn)在給你兩條路,第一,留你性命,你寫信給你父親,讓他歸順圣上,為國效力,將天府總舵的位置、和你們守護的秘密如實相告。帶頭剿滅天府,如若選擇這條路,那么過去既往不咎,日后累計戰(zhàn)功,你父子想要的榮華富貴應有盡有?!?p> “我們愿意!我們愿意!”
易雙鳶還沒搭話,后面的三個手下已經開始嚷嚷。
“閉嘴!”他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了一眼,三人脖子一縮,不再出聲。
想了想,易雙鳶沉聲道:“首先,天府守護的秘密,我和父親也不知道。你們已經拿到四把武器,有本事盡管自己破解。其次讓我父親帶頭剿滅天府,是絕無可能。據(jù)我父親日前所說,吳相倫武功又突飛猛進,我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最后,我們在天山腳下,日進斗金,如果歸順大唐,每天也能一樣有那么多俸祿,我不是不可以跟父親談?!?p> 宇文士及看向圣人:“陛下的意思呢?”
李世民輕笑一聲,道:“過幾日西域諸國國王使者均要來此,兩儀殿的毯子該換了。克諧、義之,來陪朕走一走吧?!?p> 說罷,起身超后走去。
換地毯?跟他散步?易雙鳶到底怎么處理?這個當皇帝的動不動就不回答別人的話是什么毛???
東方夠膽不明就里,看見尹克諧低頭走過去了,于是也跟了上去。
易雙鳶大吼一聲:“李世民!你什么意思?”
宇文士及斜眼看了一眼金玉子,吐出一個字來:
“頭。”
易雙鳶怒聲問道:“什么頭?你們不是要招攬我們嗎?”
宇文士及并不回答,金玉子則皺眉道:“知道了?!?p> 說著拔出劍來,小臂揮動,一劍削去了易雙鳶的腦袋。
而后轉身,連出三劍,結果了剩下的三個人。
褚遂良似乎不愿看到這樣的場面,默默背過身去,文家兄弟相視苦笑,其他幾人面色如常。宇文士及則叫來幾個宮人打掃收拾,而后帶著七劍去往了右衛(wèi)府。
另一邊,李世民帶著東方夠膽和尹克諧,信步走到了皇宮后面的花園,后面幾個宮人老遠跟著。
走到一樹花從前,李世民停了下來,輕輕撫了撫花瓣。
“你可知道,這是什么花?”
東方夠膽不知道那花的品類,也不知道李世民這句話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尹克諧。
尹克諧跟他對視一眼,然后道:“陛下,這應該是牡丹?!?p> “不錯,是牡丹?!闭f著,李世民掐下了一株,遞到了東方夠膽面前,“你看,漂不漂亮?”
東方夠膽接過那朵牡丹。
花瓣一層一層的疊了下去,在最外圍張成個粉色的盤子,花蕊被擠在中央,就像是柳一一的小臉。
他下意識點了點頭:“漂亮。”
“朕也覺得漂亮。”李世民抬步往前走,走出幾步后,又問:“你再看看,這園子里,到底有多少種花?”
東方夠膽四下張望,仔細看去,才發(fā)現(xiàn)這園子里其實不止牡丹一種。
“陛下這園子大了,四月該有的都有?!币酥C吸了滿腔的香味,輕松的說著。
李世民微笑頷首:“是啊,朕讓人在這里種了許多花。但是,朕發(fā)現(xiàn),不管是多么漂亮的花,在牡丹面前,都黯然失色?!?p> 頓了頓,又道:“但是,就算是牡丹放在花叢之中,也需要人來修剪那些雜亂的葉子?!彼仡^看向二人,“你們這次,幫朕剪去了一大截雜草啊?!?p> 尹克諧道:“陛下栽培臣,這是我們應該的。”
東方夠膽也笑著點了點頭,只是心中卻有些不同的想法。
只聽李世民又說:“兩日之后,西域諸國國主入京朝賀,到那時,我大唐,便像是這園中的牡丹一樣了。只要再修剪一些枯枝雜葉,朕就可以安心了?!?p> “還有什么雜葉?”尹克諧疑惑。
李世民沖花叢中看了半天,突然伸手,將一個冒頭的雜草拔了出來:“東北低句麗;西南土蕃;還有就是那不知道在哪兒的天府?!?p> “等西域各國走了以后,朕會安排一次小聚會,邀請朕的心腹大臣們一起琢磨琢磨這四把武器。這將是朕最后一次,試圖找到這四把武器背后的秘密了。那秘密,天府中人不知,何可去不知,朕也不想再花心思在這上面了?!?p> “到那時候?!笔ト巳嗨榱耸种械牟荩丫G色的屑沫撒入了花叢,“朕就要著手,把這些雜草變成我大唐的肥。八劍中其他幾個人,朕會給他們安排妥當,克諧,你和義之就在京兆,當個禁衛(wèi)將軍吧?!?p> “謝陛下!”尹克諧行了一禮,“可是,臣想去邊關。”
“你小子,不喜歡跟朕在一起嗎?”李世民抬腿踢了尹克諧一腳。
尹克諧笑著解釋:“不是,是臣不想過安樂日子,想要為大唐出份力。”
“好吧,都隨你?!崩钍烂顸c了點頭,“拔了那些草,想做什么都隨你。義之呢?”
“?。俊睎|方夠膽聽到李世民要讓自己留在京兆,還發(fā)著呆,這時候回過神來,反問,“陛下和尹大哥多年情誼,我能理解,但是為什么陛下也這樣對我?”
圣人大笑幾聲,拍了拍他的肩膀,暖聲道:“你不在的時候,朕又差人將你阿爺?shù)氖虑檎{查了一番,你阿爺是我大唐的好官,朕已經差人將他的墳塋遷到了另一處好地方,重新厚葬。你是你阿爺?shù)膬鹤?,也是個不容易的孩子,于情于理我自然應該幫你。等一切安定,你就跟在朕的身邊,讓何可去也留在京兆吧,天下之大,不知何可去?哈,那就來朕這里吧。”
聽了這話,東方夠膽心中沒由的升起一絲暖意。本來幾次接觸后,他就已經覺得李世民是個好皇帝了,在這一刻,聽到他厚葬朝通潤,愿意接納何可去,禁不住又加深了這種認識,甚至覺得這個天下圣人,是個有情有義的大好人。
少年全身熱血一沸,忍不住便說道:“陛下,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