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堂，才走了幾步。
不等林旭說話，那個叫李丘八的先問了一句。
“你祖籍是浙江？”
林旭嚇了一跳，自己前世和浙江唯一的關(guān)系，恐怕就是買過義烏的小商品。
之前擔(dān)心自己的身份有問題，這才編造了一個死無對證的祖籍。
只好打著哈哈道：“祖上是。萬歷三十一年呂宋事發(fā)的時候，我還小，也不曾學(xué)幾句鄉(xiāng)音。怎么，李兄也是浙江人？”
“嗯。義烏的?！?p> “呦！戚大帥招兵的地方呀?！?p> 話才說完，林旭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戚武毅那是干什么的？
打倭寇海賊的啊。
這么說，這不是當(dāng)著豬的面夸屠夫的手藝好？
然而李丘八聽到這個名字，卻并不在意，反倒是苦笑一聲。
林旭覺得對方笑的有異，不禁暗自多打量了一番。
這人身材高大，雙臂健壯，腰間似乎掛著一口倭人的武士刀。
但仔細(xì)一看，又不是武士刀那樣腰帶協(xié)插的樣式，而是用了兩個銅箍，懸掛在腰間。
倒更像是傳說中的戚刀？
李旦、顏思齊等人久在日本，隊伍里也有不少流浪武士。
只是武士掛刀的方法和戚刀截然不同，一眼便能看出。
李丘八雖是帶著眼罩，可是余光掃到林旭，見他盯著自己腰間的佩刀，輕咳一聲。
“不必看了。就是戚家刀，非是倭刀。我雖入海，卻非倭寇。”
“李兄出身義烏，難不成祖上也隨戚武毅從軍？”
李丘八點點頭，嘆了口氣。
“我祖上就隨戚大帥從軍。萬歷二十年間，日本國關(guān)白作亂，侵朝鮮。我父親隨軍北上?！?p> “萬歷二十一年，李如松攻平壤，許諾曰：先登城者，賞銀萬兩。我父親等浙兵苦戰(zhàn)登城，賞銀卻不見，卻把首敘之功歸于楊元。東征以來，出國門而戰(zhàn)，說好的雙糧、雙餉，卻也不給?！?p> “自朝鮮退兵，回到薊州，父親便與營中將士鼓動鬧餉?！?p> “朝廷見仗已打完，丘八無用了，將鬧餉的浙兵三千七百人盡數(shù)斬之?！?p> “我父親李元逸，因是鼓動鬧餉，被判了個凌遲。凌遲后斬首，梟示九邊。”
“好在有人提前報信，母親帶我逃亡海上。想想父親，先登之功，不過是個無用的丘八，我便改了名字。既是做丘八，哪里不是做？最起碼跟著頭領(lǐng)，跳幫登船是真給銀子的?！?p> 這場用三千七百顆有功將士人頭、兩個凌遲人肉堆出來的慘劇，李丘八說起來只是微微嘆氣，心里的那些怨氣似是早已淡忘。
林旭聽完，也是被朝廷的騷操作震驚了。
都說大明后期的士兵就是丘八，這話現(xiàn)在看來真是一點沒錯。
他卻不知道這里面朝廷的奇葩思路。
嘉靖年間，甘州兵被克扣餉銀，于是兵變。朝廷處置之后，斬首了六七個，其余的既往不咎。
兩年后，大同再度兵變。
按說正常思維，會想，既然兵變是為了餉銀，那就把餉銀補(bǔ)足就是。
甘州那事本就是朝廷不對，說好的一個月七錢銀子，結(jié)果就給大頭兵三錢。
然而朝中大臣的思路卻是“因為甘州的事，處置的太輕了，殺的太少了。所以這些丘八們才給臉不要臉，少了點餉銀就要。所以，這一波殺的狠一點就對了”。
這等思路一脈相承，終于釀出了萬歷二十三年的薊州兵變，三千浙兵被屠。
屠了那群丘八，竟為朝廷省下了大約四萬兩銀子，可喜可賀。
屠殺者不但無罪，居然還是大功。
林旭并不知其中詳情，又覺得此事過于奇葩，心中也只是信了一半。
畢竟各有各的視角。
或許從李丘八眼中看是這么回事，從斬殺他們的人眼中又是另一回事，也或許李丘八少說了許多細(xì)節(jié)也難說。
他說他爹等浙兵先登的城，這更難說真假，畢竟林旭對此事也是頭一次聽說。
但對方既是這么說，林旭又有心想要結(jié)交此人，便跟著嘆息一聲道：“李兄的父親，果真英豪。單單是鼓動全營一事，那也絕非尋常人能做到的。若是生于此時，揚(yáng)名海上，必是一方豪杰。李兄逃亡出海，卻依舊不忘祖訓(xùn)，更是叫人敬佩的緊?！?p> 他猛夸了兩句，李丘八的臉色漸開，最后苦嘆一聲。
“罷了，不提此事了。只是剛才聽你說你祖籍浙江，想要聽聽鄉(xiāng)音罷了?！?p> 說話間，兩人到了廂房。
李丘八自去取來了顏思齊的一對簧輪槍，遞到林旭手上。
“這是頭領(lǐng)的珍愛之物，此物玄妙，無需火繩，亂戰(zhàn)時候最是有用。頭領(lǐng)既是送與你，你也需知頭領(lǐng)的一片心意。”
“是，必不敢忘?！?p> 嘴上如此說，心里卻道那也未必。
他不死，我自是不敢忘；可若是他死了，也難免我做些事，只是卻不知顏思齊有沒有親兒子？
若是有，怕不是今日所贈之槍，將來要取他兒子的性命。
心里這般想，面上卻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
接過來那一對簧輪槍，林旭琢磨著到底要不要想辦法跟著李丘八學(xué)學(xué)劍術(shù)？
“學(xué)不學(xué)，還是先看看這時代到底變沒變。只是聽說過火繩槍、簧輪槍，燧發(fā)槍，也不知這些東西現(xiàn)在能否代替刀劍？”
正是實踐出真知，若是裝填太慢、亦或是威力不足，只怕還是要學(xué)一手劍術(shù)的。
低頭看了看這一對漂亮的簧輪槍，一尺多長。
做工精致，是銅的，手柄上還刻著花紋。
比起火繩槍來，這東西也算是一種進(jìn)步了，至少不需要明火，而是類似于老式打火機(jī)的原理，靠摩擦火星來點燃火藥。
火繩槍的點火裝置簡單，七八個零件。
燧發(fā)槍的點火裝置，難點是可以蓄力四十斤的板簧。
簧輪槍的點火裝置，就有些雞肋。
全靠手工打造的二十多個零件，不是鐘表匠根本打造不出。
摩擦的力度不夠，用類似于十字弩的方式來蓄力，需要用上弦器上弦。
上弦的地方是個小螺絲樣的，上弦器像是個扳手，依靠延長延長力臂，才能上弦。
人手根本掰不動。
一對簧輪槍，一副半尺多長的上弦器，再加上裝填火藥之類的工序，估計一分鐘也就能裝填一發(fā)。
好處是可以提前裝填、上弦，掛在腰間。
需要的時候，拿出來就能射，而且沒有明火，又短小精干，的確是接舷戰(zhàn)、跳幫戰(zhàn)時候的利器。
壞處就是，射完一次，就等著死就行了。
敵人不可能給你一分鐘讓你裝填的。
看李丘八吭哧癟肚地演示了一番，林旭確信，自己還是得學(xué)劍術(shù)。
一分鐘，夠自己死八回了。
時代，還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