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金門,向東北航行了六針后,舵手便將那只提前準(zhǔn)備好的烏龜系上紅布。
燒了黃紙,再次拜祭了媽祖,船只轉(zhuǎn)向。
之后也算是順利,然而剛過了釣魚島,就出事了。
一場忽如其來的南風(fēng),卷積著烏云,用一種壓城欲摧的架勢鋪向了海天之間。
這場風(fēng)暴來的意外,又是在夜里,整條船上的人都是大驚失色。
不少人默默念著阿彌陀佛玉皇大帝許真君圣母瑪利亞保佑,一邊匆匆地開始下帆。
轟……
這是林旭第一次看到海上風(fēng)暴的閃電,比起在陸地上要震撼的多。
海天已被烏云連成一體,失去了界限,沒有一絲光亮。
忽然間一道紫光自天而下,如同天神的利刃,劈開了黑暗,整個海面都被映照的駭人。
隨后暴雨傾盆,狂風(fēng)不止。
三十米長的福船在這海域中,竟像是一片樹葉,被大海隨意地拋擲。
砰……
砰……
幾頭大浪打來,船上全都是水,水手們沖出去將堆積在船艙里的水潑出去。
舵手臉色蒼白,念著阿彌陀佛真君保佑,右手在胸前劃著十字,盡可能地穩(wěn)住舵。
這時候要做的不是想辦法逃走,大風(fēng)中航船等同于自尋死路,只能先將船只穩(wěn)住。
林旭找了根繩子,把自己和船上的桅桿拴好,和幾個人在那捆帆。下午吃的那點(diǎn)東西全都吐出來了。
好幾次,林旭以為自己要完了,這船馬上就要翻了。
但每次終究都是有驚無險。
大雨、閃電、狂風(fēng),被劈開的黑暗、被折磨的海水……林旭從未見過這樣的風(fēng)景,心里恐懼之余,居然還生出一絲感嘆。
“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yuǎn),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王荊公誠不我欺!”
只是這番感嘆一閃而過。
然后就又對著甲板一通猛吐。
之前一直在船艙里的顏思齊走到林旭身旁,抬起手腕,看了看腕表的時間,在風(fēng)暴中稱贊道:“此物大妙。尋常若遇風(fēng)暴,不見日月星辰,難知時間,都不知道這風(fēng)暴吹了多久?!?p> 林旭忍著又要嘔吐的欲望,猛壓下去了嘴里的苦水,喊道:“頭領(lǐng)當(dāng)真非常人,這時候還有心思稱贊?昔年關(guān)云長觀河北人馬,也無非此等豪情吧?我……嘔……嘔……”
林旭是沒這么大的心。
可一想萬一要是不死,還得想辦法巴結(jié)顏思齊,這時候正是個說話的機(jī)會。
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就算死,也要死在巴結(jié)的過程中。
顏思齊一手扶著桅桿,仰頭看了看遠(yuǎn)處的雷光,大笑道:“卵脬的,該拜的神咱都拜了;該祭的牲咱都祭了;該下的帆該轉(zhuǎn)的舵咱都干完了。這要是老天爺要收咱,那也是命。怕個毬?”
說完,把一個酒葫蘆扔到了林旭手里,笑道:“來,喝口酒壯壯膽子,吐起來還有酒香,免得吐出來都是苦水。”
林旭心說我喝你妹啊,都快吐死了,還喝酒?
心里如此罵著,嘴里卻故作豪爽道:“若真實老天爺要收咱,死前喝上一口也好。我爹媽姊妹都折在了呂宋,也沒人給我送口飯吃。若到了那邊,頭領(lǐng),我可要借你幾刀紙用用。”
反正要真死了也就死了,要真不死還得再圈子里混。
林旭不是看的開,是想的明白。
這時候哭哭唧唧,萬一船沒沉、人沒死,以后就再也別想在海上混出名堂了。
要是船沉了,就是把淚腺哭碎了,也是沒卵用。
他故作豪氣。
拔開酒葫蘆上的塞子,咕咚咕咚就灌了幾口,接著把剩下的酒給了李丘八。
李丘八接過來一仰而盡,捏了捏林旭的肩膀道:“你這人,有點(diǎn)意思?!?p> …………
這場風(fēng)暴連吹了三天,才算是慢慢停歇。
當(dāng)太陽趕走了烏云,暖照在每個人身上的時候,所有人都跪在了甲板上,磕頭感謝媽祖的庇護(hù)。
林旭兩天都沒怎么吃東西,隨意磕了幾個頭,便趕緊去塞了一些吃的喝的,走到了顏思齊身邊。
幾個人正在爭論著該怎么辦。
現(xiàn)在仍舊是西南風(fēng)。
可現(xiàn)在在哪?
針路歌導(dǎo)航,必須要有地標(biāo)物。
沒有地標(biāo)物,怎么判斷該往哪邊走?
舵手看著海水的顏色,憂心忡忡。
“此為黑水,只怕我們現(xiàn)在是在大洋之中。”
顏思齊在風(fēng)暴來臨的時候,豁然大度,可風(fēng)暴停歇,真有一線生機(jī)的時候,便謹(jǐn)慎起來。
舵手的意思,他自然懂。
針路歌都是沿著海岸航行,水深最多也就是幾十米百余米,所以水多是淡藍(lán)色的,被稱之為清水。
若是有海溝深洋,海水的顏色看起來是黑不溜秋的,被稱之為“黑水”。
整個針路歌中,只有過了赤尾嶼的一段路,被稱之為“黑水”,那也是正常情況下整個航行途中最危險的地方。
現(xiàn)在周邊的海水都是黑水,顯然是飄到了大洋之中,附近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島嶼。
若是靠近陸地,水的顏色就能看出來。
“頭領(lǐng),若不然我們往西開,回大明?”
旁邊幾個水手紛紛搖頭。
“怕是不行。咱們就一條船,萬一遇到了水師怎么辦?”
“再說了,現(xiàn)在是西南風(fēng),逆風(fēng)難行啊。”
“要我說,咱們走午針,向南?許能到琉球?”
幾個人七嘴八舌,顏思齊盯著自己手腕的表,卻沖著林旭招招手。
“聽李丘八說,你整日說什么科學(xué),又說這科學(xué)可以指正航路。去海上混,需要抓住機(jī)會,若是給你機(jī)會你不中用,那需怪不得我不提攜你?!?p> 林旭抬頭看了看烏云消散的藍(lán)天,拱手道:“多謝頭領(lǐng)。中午時分,若是無云,我便知我們該往何處?!?p> 舵手心說,這科學(xué),又是哪里的神?
“可用黃紙?燒香?”
林旭搖搖頭,說道:“倒是不用黃紙燒香,卻需一個會寫字的?!?p> 一群水手對視一圈,心說難不成要在黃紙上寫道符?
顏思齊知這些水手都不識字,便道:“我來寫就是?!?p> 他見林旭如此自信,自己心里也自松了口氣。
這船上的人,此時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林旭神情間露出了欣喜之色,顯然是胸有成竹。
顏思齊自然也明白,林旭臉上的欣喜之色源于為何。
既是在海上討生活,哪個不想當(dāng)個船長之類。既是投靠他了,定是希望被他提攜一番的。
想想這人,一句“強(qiáng)取勝于苦耕”,正說到了自己心坎上。
又為了能出海,做工精巧、若是售賣少說千兩銀子的鐘表,只是當(dāng)一個進(jìn)身之階想去投靠許心素,只因為許心素離著大海近一些。
這等人物,不怕他沒本事,正是個可用之才。
于是沖著林旭點(diǎn)點(diǎn)頭道:“若你這次測算的準(zhǔn),到了平戶,自有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