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旭雖然搞不清楚這里面的狀況,可是他有個腦子。
稍微一分析,就猜了個七九不離十。
讓自己說英語,對方肯定是英國人唄。
這時候英語還是土鱉語言,拉丁、西語、荷蘭語,哪一個都比英語有影響力。
說英語的肯定是英國人。
英國人在日本有商館。
那肯定是東印度公司的人希望李旦等人在大明活動活動。
東印度公司能求啥?
通商唄。
讓英國和大明直接通商。
很顯然,李旦、顏思齊等人肯定不愿意啊。
直接通商了,讓他們這些二道販子吃什么?
現(xiàn)如今把持著貨源,運到巴達維亞、馬尼拉,銀子大大的賺。
真要是直接通商了,福建、江浙等地的生絲商人,直接賣給英國人、荷蘭人,沒有中間商賺差價多好?
然而生產商美滋滋、消費者美滋滋,賺差價的中間商該哭了。
說白了,明末海商的問題是:沒辦法把船開到歐洲,所以注定只能當二道販子。
真讓歐洲人直接通商了,海商海賊們憑什么和荷蘭人、英國人競爭?
你又運不到歐洲去。
你又不是消費市場。
這用屁股想一想就知道。
李旦肯定是組團忽悠了英國人,說自己這邊關系賊硬。
讓英國人不要去找別人,自己就能給辦成了。
許心素那邊在和福建當地的官員說幾句壞話,澳門的葡萄牙人又是英國荷蘭的競爭對手,肯定不會給英國人通商機會的。
李旦這是怕英國人去找別人疏通關系,所以一直吊著英國人。
讓英國人覺得,馬上就能看到希望、但實際上這希望遙遙無期。
已經投入那么多了,也實在舍不得去找別人再多花錢。
東印度公司的股東們又都坐在倫敦遙控指揮,知道個錘子的大明國情?
寫封國書,希望李旦遞交給“大明國務評議官”的水平。
荷蘭東印度公司也不咋地,根本不懂什么叫我大明自有國情:占了澎湖后,行賄官員,李旦出面辦的好好的,說是借貸給官員的,總不好直接做賬寫行賄,這幫人居然留著欠條到處宣揚……
就這樣的水平,可想而知。
公司董事會只能每天看著日本商館那邊不斷報喜,說是快了、馬上、就要成功了。
真要是徹底斷絕了英國人的希望,英國人真咬咬牙,扔了那萬把兩銀子去找別人,說不定就真辦成了。
而那,正是李旦、顏思齊等人絕對不愿意看到的情況。
真要辦成了,直接通商……恐怕那就是荷蘭東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大明水師聯(lián)手,圍剿海盜了。
東亞三大海軍勢力伺候著,福分是夠大了,可這誰吃得消?
哪個海賊敢說,@大明水師@荷蘭東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你們三一起上!
真要能硬剛這三家聯(lián)手,還當什么海賊?奪了鳥位豈不美哉?
現(xiàn)在這么吊著,時間越久,大明和英國之間的誤解就越多,通商就越不可能。
很明顯,顏思齊沒想到歐華宇沒挺到自己回日本就病死了。
一時意外,他也只能抓林旭來頂包。
說不得東印度公司的人,正在歐華宇的葬禮上,等著要賬呢。
林旭將自己的猜測和顏思齊一說,顏思齊楞了片刻,眉頭一皺,仔細打量著林旭。
他確信海上之前沒有這么一個人物。
自己也從沒和他說過,李丘八更不可能知曉其中的內幕。
此人居然憑著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就猜了個大概,著實出乎顏思齊所料。
可不就是這么回事嗎?
自己和李旦,豈是真的在乎英國人送來行賄的那點銀子?
還不夠一船貨的呢,每年在福建行賄花的錢有多少?
這小子真的是僅憑自己幾句話,就猜到了個大概?
若是如此,此人可當真有些才能。
林旭見顏思齊的神情,心里更是有數。
打蛇隨棍上,佯裝問道:“頭領,我可是猜錯了?我也只是瞎猜……若是說錯了話,頭領萬萬不要見怪?!?p> 顏思齊搖頭道:“沒錯,就是這么回事。”
此事機密,只有顏思齊、李旦、歐華宇等寥寥數人知曉,謀劃了這么一場騙局。
顏思齊本來就不準備和林旭講太多的,可既是林旭猜出來了,他也不再隱瞞。
這件事,本來用不著林旭。
但萬萬沒想到,歐華宇沒挺過三月,這就沒了。
如果英國人不去葬禮上要賬,那倒好說,自己可以和李旦繼續(xù)編一個謊言。
可若是英國人真跑葬禮上要賬,到時候就需要一個頂上去忽悠的。
他不在意那萬把兩銀子,真的。
參與這件事的四個人,歐華宇、李旦、許心素再加他顏思齊,一萬兩銀子在他們眼里那就是個屁。
英國人一年不和大明直接通商,他們的船隨便跑一趟巴達維亞,幾萬兩銀子就出來了。
現(xiàn)在歐華宇沒了,萬一英國人硬下心來,徹底撕破臉,那可怎么辦?
真要是找對了關系,通商這件事,顏思齊看來,未必就辦不成。
林旭見狀,小心謹慎地說道:“頭領,依我看……這事另有說法?!?p> “怎么?”
“既是想要吊著他們……何不說我有朝廷背景?”
顏思齊略有些驚訝,隨后釋然。
冒充朝廷的人,抓住肯定殺頭。
想到自己干的就是殺頭的買賣,這林旭也是個膽大的,說出這樣的話來也屬正常。
“你要如何冒充?”
“不必說自己是朝廷命官。有些事,尤其是宮闈之事,越簡單越神秘越好,只讓對方自己胡亂猜?!?p> “越簡單、越神秘,對方才越容易相信。因為他們相信的,是他們自己猜的,人最相信的,還是自己?!?p> 這種事林旭有經驗,飯局上吹逼,都是如此。
無意中提及一句,似乎和上面關系密切,或者是假裝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些似乎內幕的消息,引人無限遐想。
還有些喜歡在網絡社區(qū)搞人設COSPLAY的,也是這種套路。
實際上真實情況,也就那么回事,哪有那么神秘?
這種吹逼讓人遐想的基礎,就是信息不對等、對某件事不了解。
說話的時候,故意高深莫測,似乎手眼通天。
剩下的,全靠對方自己猜。
英國人懂大明嗎?
顯然不懂。
不說別的,懂的話,也不可能就拿六七千兩銀子的公關費去疏通從漳州到京城的關系網……不到一萬兩,朝中諸公怕不是要想,打發(fā)要飯的呢?
信息不對等,這就是個機會。
顏思齊是個豪客,對于這種事,實在是所知甚少。
眼界所至,接觸到的最大的官員,可能也就是福建的總兵之類,官面上的事他根本弄不明白。
想了想,那等機密事林旭已經猜到了個大概,剩下的都不重要。
既是用人,便要用人不疑。
當即道:“既如此,那到時候你便看著說就是。記住一句話……”
“我懂。讓英國人覺得,希望就在眼前,但又不確定什么時候。”
顏思齊再不多說,只道:“若辦成了,我和李大哥都要提攜你?!?p> “敢不盡力?”
…………
兩人匆匆來到了歐華宇府上,離著老遠就聽到了一陣嗩吶的哀鳴。
門口掛著魂幡,吊著佐紙錢,里面不時傳來一陣哭聲。
林旭跟著顏思齊剛到門口,便有人吆喝了一聲,從唐人町請來的樂班吹奏聲起,告訴里面有來吊唁的。
進去后,林旭跟著跪在了地上,上了三香。
歐華宇的家人磕頭回禮,便有知客請二人到旁邊。
顏思齊也不知道和那知客說了什么,很快知客就端來的兩套孝服,是謂奉孝。
顏思齊是歐華宇的朋友兄弟,林旭就要遠得多。
只是依著規(guī)矩半脫了上衣,露出了左臂,用白布在額頭上一纏,把光頭包住。
這是喪服中關系最遠的,能穿這個已經算是面子頗大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今日出席歐華宇的葬禮,不是誰都有資格帶白的。
剛在知客的幫助下戴上了喪,就聽外面又傳來一陣吹奏聲。
“我去……”
林旭楞了片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
一個棕色頭發(fā)的老外,進來后也是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上了香,又去記賬的那隨了禮。
這一套下來,行云流水,沒有絲毫的滯澀。
隨禮遞白包賬的動作,更是嫻熟。
悄悄靠近記賬的,掃了一眼,見上面的名字是“倫敦商人在東印度的公司駐日本商館館長,理查德·考克斯”。
包的帛金是二十一匹諾??丝つ亟q、日本丁銀二十一兩。
這個單獨帶出來個一匹、一兩,更是足見知曉白事精髓——白事隨禮,沒有隨雙數的。
林旭小聲問道:“頭領,就是這個考克斯嗎?”
顏思齊只是嗯了一聲,此時不便多說。
當年考克斯來到長崎,還是歐華宇帶他去拜見的德川家康。
歐華宇拿的是去越南的朱印狀,考克斯獲準了在平戶開辦東印度公司商館的資格。
兩人還參與了散播一個極為惡毒的流言……當然,顏思齊、李旦、本多正信等人也有參與。
那就是散播說,松平忠輝、伊達政宗和大久保長安,欲借西班牙之力、天主教之名起事。
若大事成,則列土為酬。
屆時會扶植德川家康的兒子松平忠輝做幕府將軍,大力推廣天主教云云。
當然,這都是以前一起做壞事的關系,只能算是朋友。
考克斯今日前來,當然是來討說法的。
因為……考克斯前前后后給了歐華宇六七千兩銀子的公關費。
現(xiàn)在人死了。
錢咋辦?
那錢,是公司的,是東印度公司股東的。
他只是個經理人。
如今人死了,明知道葬禮上要債可能要挨罵,那也不得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