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漢民再次遇見楚姝兒是在菰城南太湖的湖面上,頗有一種“眾人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欣喜和苦楚。當時他正在帳船上與客商對坐品茗談生意,忽聽得湖面上有個旦角在唱越劇《追魚》,那凄凄切切溫婉的調(diào)子讓他一聽就辯出了聲音的主人。
他起身奔來到船頭,見湖面上一艘畫舫由遠而近地駛來。畫舫上那人在唱:“……且把真身暫隱藏,變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樣,只見他頭懶抬,眼倦開,臉龐兒與那潘安一樣美,我與你水府人間各一方,卻為何欠下這筆相思債?……”唱腔似乎帶著訴說和追問,一下子讓他喚起了那個心心念念的名字——楚姝兒。
那是又一年初春,春寒料梢,湖面上起著微風,風吹皺了一湖的春水。沈漢民輾轉(zhuǎn)以游客的身份登上這艘難得一見的南太湖畫舫時,楚姝兒還在唱,她的面前是一些聽曲、喝茶、打牌九的閑散游客。長生的胡琴拉得越來嫻熟,他無比投入地咿咿呀呀地拉起,配合楚姝兒溫良婉約的唱腔、緩緩遲遲的步態(tài)及略施粉黛的妝容是無比地和諧——想來,他才是最懂她的。
“楚姑娘,有人找?!闭镉媮淼剿拜p聲說了句。
楚姝兒止了唱,遲疑地回身,見了這男人卻恍如隔世。于是就這么當著眾的面,她看了他許久,直到他把她的名字喚起,直到她與前世重了逢,她才從眼眶中滲出兩行清淚來。
……
在畫舫的包間他與她面對面地坐著,長生如同舊時那樣守在包間門外。
沈漢民說:“姝兒,我找得你好苦??!”楚姝兒再次動了容,一哭再哭。他從長袍的斜襟兜里取出一塊方帕遞給她,她就伸出手去接。然而,就只是這本能地彼此伸手,就這么一送一接間居然使那兩只異性的手上莫名長出兩顆心來,不約而同地跳動在一起。
楚姝兒由沈漢民親手牽著再次上了他的船,由南太湖入支流回了古鎮(zhèn)。春雨在船艙外下起,一點一滴地落下去在湖面暈開一個個小小的漣漪。長生在甲板上獨自坐著,楚姝兒和沈漢民在艙中仍是面對面地靜坐、品茶、對視、憶往事,他們看著湖面上煙雨蒙蒙的天色,一股久遠地情愫縈繞在心底,卻怎么也訴說不出來。然而令他們?nèi)f萬沒想到的是,此番回歸遇見的恰是沈老太爺?shù)耐銎凇?p> 黃昏時分雨止住了,船入了古鎮(zhèn)河面,一股濃重的陰郁之氣在煙波中層層地被風吹開后又飄蕩著襲來。沈家大宅中女眷們頗有節(jié)奏感的哭聲在和尚道士的低低碎碎的誦經(jīng)聲里時高時低地傳出,頓時兩岸的人家也跟著陷入了一種哀傷的情境之中。河埠頭上停著大小蓬船,船桅上掛著白布兒,全是沈家前來吊唁的親友。
沈漢民出了船艙不禁一聲:“怎么啦?”又下意識地叫了聲:“爹!”待船停頓后,抬腳上了岸。抬頭時他只見門楣上的“鳴鳳朝陽”已被一張寫有“永垂千古”的宣紙橫批所覆蓋,門上掛著寫有“難忘手澤,永憶天倫”的挽聯(lián)。待他疾步走入時又見堂屋被真真切切地裝成了靈堂,老爺子的音容成了一幅遺像被掛在拱桌前,七尺紅木棺里停著他筆挺而僵硬的遺體。
沈漢民的二姐從頭到腳裹著一身麻衣素縞,見他上前便仰起淚臉問:“漢民,你怎么才來?咱爹沒了!”不及回答卻見楚姝兒掂著小腳進來,頓時又大哭。這一哭,全院落的女眷們又都哭上了,和尚道士們又一番低低碎碎地念起,嚇得楚姝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楚姝兒惶恐地站在堂屋門前,掂著一雙小腳從跪著的眾里——那片哭聲里望過去,見棺木中,一件繡滿“壽”字的玄色緞面壽袍罩在老爺子瘦骨嶙峋的身架上再襯托那張死氣沉沉的蒼白老臉上顯得格外詭異。
沈漢民恍惚而悲切地喚了一聲:“爹——”跪在靈前久久地凝望著老爺子的遺像以及棺木中的一具冰冷的尸身,那“畜生、孽障”的追罵聲仿佛還言猶在耳,人卻已作古。
沈漢民的三個姐姐均已是徐娘半老,均嫁給了鎮(zhèn)上及周邊的尋常人家過著尋常女子的生活。本是以娘家作為依托的,而老爺子一去,她們便迷茫了,真不知將來的日子該如何以沈家人自居?此時她們并排跪在靈前,是哭聲里最劇烈的一支,她們在哭父親同時又似乎在哭自己。
“你終究還是把那女人帶來!”二姐擤了一把鼻涕往門前楚姝兒的方向一甩,道:“你曉得老爺子是怎么走的么?你曉得你的太太徐慧是怎么對待咱爹的么?老爺子的一世清高全被你和這細貨給毀了!老爺子本身就病著,你一走,他就氣得癱倒了。你倒好,在外準備討小,百般家事全不理!你可曉得,咱爹癱倒后偌大的宅子竟沒有一個人來好好服伺,我和大姐、小妹回來看他時,老爺子的屎尿全屙在床上,床前連端茶送水的使喚丫頭也沒有。問阿慶嫂,阿慶嫂卻說是太太不讓她們來服伺的?!闭f著,便是一陣哭,哭夠了便又道:“要不是你在上海出了這么件事,她徐慧再傲氣也不至于失了當兒媳的本分,可你偏偏為了一個女人在樂會里開了槍,耽誤沈家的生意不說,還連累了我爹!你真是不孝,爹是白疼你了!”
二姐的話蕩在大姐三姐及眾女眷的哭聲以及和尚道士的誦經(jīng)聲里,好比是一把利刃在沈漢民的心上深深地劃開了一道,又好比眼前的二姐是老爺子的附體,是借著這張厲嘴來責怪他這唯一的兒子的。
……
沈老太爺?shù)膯适罗k了三天,徐氏一直稱病在床,遲遲沒有露面。出殯那天清早,沈家大姑子讓沈蓉去上房請徐氏出來,徐氏才勉為其難地進了靈堂,單膝向遺體跪了跪,干哭了片刻,上了三柱香,又托著額頭喊了幾聲“頭疼”轉(zhuǎn)身回了房。
女眷們的哭泣與和尚道士的誦經(jīng)伴著沉悶的喇叭聲一道響起,沈家的子孫們披麻戴孝魚貫似走上廊橋去往沈家墓地。整棟宅子就此安靜了下來,靜到讓楚姝兒心里發(fā)慌。她回到陰暗的耳房中,獨坐在冰冷的窗前凝思了許久,回身問長生:“我們是不是不該回來?”
不及長生開口,阿慶嫂在賠著笑進來道:“該來,該來!你是老爺親自找來的,怎能不該來?”隨后阿慶跟著進來,尷尬地向楚姝兒說著抱歉的話。他說:“內(nèi)人不懂事,冒犯了姨奶奶,姨奶奶恕罪?!?p> 這兩聲“姨奶奶”叫得楚姝兒驚了驚,定睛看了看這夫妻倆,頓感啼笑皆非。楚姝兒復雜地一笑,就這么扭身默坐在窗前,始終惘然地望著窗外的那片天——沈家的天。
“你到底還是把四馬路上的女人找回來了?!边@是沈漢民回家后,徐氏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在上房,沈漢民盡可能地與徐氏相敬如賓,而她卻對他冷若冰霜。她自顧坐著品茶,將青瓷茶盞上的茶蓋一下接一下地扣得咚咚作響,隨后遲疑地抬起頭來問他:“看來,你是堅決要討她做???”而目光卻始終不看他。
“嗯,”他平靜地毫無避諱地答:“我打算等父親的斷七再討她,她在這菰城古鎮(zhèn)無依無靠,我討了她,也好讓她有個歸宿。當初是我……”
“你干脆扶她做你們沈家的正室好了!”徐氏將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撂,打斷道:“現(xiàn)在國民不是作興開庭離婚么?不如解除了這椿婚姻,成全了你和那小賤人!”說罷,從發(fā)際將一朵戴孝的白花猛地扯下,擲在沈漢民足邊。
……
沈老太爺斷七之后,楚姝兒便有了孕事。這孕事讓她順理成章地進了沈家大門,入住偏房。這小腳女人一入偏房,宅子里乃至古鎮(zhèn)兩岸的鄰里全曉得沈老爺已正式收她做了小,盡管沒有宴請賓客,告白于大庭廣眾,但她日漸隆起的肚子早已真實地給了她一個名號——沈家姨奶奶。
阿慶嫂私下里央求沈漢民給她一個補過的機會去廂房服伺楚姝兒,背地里又跟古鎮(zhèn)上的女人們講閑話,閑話里全是上海四馬路出身的楚姨太和沈老爺?shù)墓适隆?p> ……
“蒙他多情,顧盼于我,他憐我水府凄涼,我慰他書房寂寞,有何不可?不免待我變做牡丹模樣,前往一會便了。……且把真身暫隱藏,變做牡丹俏模樣;今晚魚兒巧梳妝,做一個神女去會襄王。”在沈家院落里的兩株合歡樹下,楚姝兒施一顏粉黛,戲服微微隆起,她慢慢地移開碎步清唱起。
粗布麻衣的長生扮作張珍的書生模樣在合歡樹下的石桌前假寐卻不禁噗嗤一笑,攪了楚姝兒的好戲。楚姝兒瞪著美目移步來到面前問罪,長生便起身作輯,學著戲文里的腔調(diào)道:“姨奶奶,小生這廂冒失了。怪只怪,您挺著肚子扮鯉魚精竟還是那樣風情!”
楚姝兒不饒他,撅著嘴說:“咱們再來!”她擺開身段地站在樹下復又開唱,徐氏從娘家回來一腳邁進大門。
徐氏循著那裊裊繞繞的唱腔扭身過來,在合歡樹下見著了身衣戲服的楚姝兒,狐疑道:“你在這兒咿咿呀呀,哭什么喪?”隨即又瞥見了戲服內(nèi)那隆起的小腹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看來,他到底還讓你進來了!”
楚姝兒收了身段上前,小腳邁開的步子里有了些許局促和不安。她走到徐氏跟前,不覺間卑微地低下頭去,欠身道:“太太,姝兒向您請安!”
徐氏強壓著心頭的火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卑微的模樣,最后輕哼了一句:“小賤人!”隨后高傲地昂臉,沿著過廊向上房走去。
楚姝兒接了這聲“小賤人”,鬼使神差地追了幾步。豈料徐氏身后陪房丫頭將她一把攔住,隨口一句:“還不快滾!”說著,那丫頭伸出一只手本能地往楚姝兒身上一推,楚姝兒小腳沒站穩(wěn),生生地跌坐在潮濕而陰涼的青石地上。
長生一個箭步過去將楚姝兒扶起,脫口問她:“姨奶奶,沒事吧?”
一聲“姨奶奶”讓徐氏條件反射地再次扭過身,走近兩步又站住了,冷笑著問:“怎么,我回娘家才幾天,這么快他就讓人叫你姨奶奶了?”
見她雙眼含著淚珠卻強作笑顏,在長生的攙扶下站起再卑微地立在徐氏面前,直到徐氏離開,久久不語。
……
長生扶著楚姝兒進房,她蒼白的臉色著實讓阿慶嫂嚇了一跳。
阿慶嫂問長生:“怎么啦?”
長生沒好氣地答:“還不是你家的母老虎回來了!”
阿慶嫂怔了怔,又見楚姝兒素白的戲褲上滲出了幾顆絳紅色的血滴子便壓低了聲音驚呼道:“長生,不好,姨奶奶怕是要小產(chǎn)了!”
長生慌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見阿慶嫂扶著楚姝兒躺下,才下意識地拔腳出門去找沈漢民。
……
沈漢民急切地沖進自家宅子時,太太徐氏在合歡樹下坐等。
見男人心急火燎地進來,徐氏甕聲甕氣地問:“你曉得回來了?是惦念著偏房里的小賤人吧?”誰知男人卻不搭理,徑直向偏房走去。
……
阿慶請來郎中為楚姝兒診斷,但見她一條手臂懶懶地伸在白紗帳外,姣小的身子在帳內(nèi)病懨懨地依靠在床上。郎中把脈時,沈漢民小跑著進來,走到床前輕喚道:“姝兒。”
楚姝兒見了他頓時淚珠漣漣,卻故作平靜地問:“你來了?”她看見他高大的身影在紗帳外站著,目光迫切地看著郎中,不斷地追問著她的狀況。直到郎中說:“胎兒保住了”他才似乎松了一口氣。
“胎兒是保住了?!崩芍衅鹕淼溃骸爸皇且棠棠套詈门P床靜養(yǎng),才可保母子平安?!?p> ……
楚姝兒遵照郎中的囑咐臥床靜養(yǎng),沈漢民每日必來偏房對她體貼入微,噓寒問暖。那時正值六月梅雨時節(jié),又逢暑期沈蓉休假在家。入夜時分,沈蓉的目光從廂房窗外纏綿的細雨以及廊前一排屋宇間穿過隱約望見偏房窗子里父親跟楚姝兒相擁的身影,這對影兒竟是如此和諧,不由地私下想著:父親這個男人有著柔情萬種,而他的萬種柔情竟沒有一種是給她母親的。
徐氏在閣樓的神桌上擺了一尊觀音菩薩,每日早晚必獨自上樓焚香禱告。禱告完畢,她轉(zhuǎn)身下樓來到堂屋門廳前端坐,而后邊飲茶邊平靜地對身邊的丫頭說禱告是為了替沈家贖罪,贖沈漢民在上海四馬路上作的孽,贖他在樂會里風月場中跟場面的人動槍的罪,贖他娶了風塵女子敗壞家門的罪,她還說,誰讓自己是沈家的媳婦呢?等到聲聲句句皆由下人的嘴傳到了楚姝兒的耳中時,女人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
沈蓉閑來無事偷偷來到偏房門前,透過雕花的窗子去看楚姝兒臥床靜養(yǎng)的樣子。她看著楚姝兒依著床榻在讀李清照的《鳳凰臺上憶吹簫》,讀到“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睍r竟哭出了聲。
沈漢民一去上海,楚姝兒就悲了下來,一種舉目無親的凄涼感涌上了心頭?!昂迷冢€有長生。”只聽得她私下對自己說,就好比當年在朱雀閣時那樣聊以自慰。然而想到朱雀閣,楚姝兒不禁又落下了淚——這是多少年前的舊夢吶?
沈蓉不由地進了這偏房,面對床榻上的楚姝兒遲疑了一會,問她:“小姨娘近來可好?”
楚姝兒聞聲,支起身,掀起白紗帳探出頭來,對沈蓉道:“小姐,不敢當,你還是叫我姝兒吧!”
沈蓉的一聲“姝兒”叫得無比地親切,她從自己房中取來《茶花女》的譯本給她讀,告訴她這是法國作家亞歷山大·小仲馬的小說,寫的是有關(guān)風月場上的一個小女人的故事。
楚姝兒捧著《茶花女》讀得淚眼婆娑,最后對沈蓉道:“我比瑪格麗特幸運,起碼我是專屬于你爹爹的?!?p> 這么一來,沈蓉覺得眼前這個小腳女人是不俗的,也是父親愛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