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姝兒捧著《茶花女》一遍遍地讀,又一遍遍地在沈漢民離開后獨自垂淚。她日日等著沈蓉來陪她,日日等著這個女孩來向她講述當(dāng)下的這個時代,也日日等著長生進(jìn)來,與她共唱段《追魚》,日日等著這龜奴來告訴她老爺回來了。
沈蓉說:“這是個特殊的時代,是亂世,同時又是造就英雄的時代!廢除一切封建統(tǒng)治,開創(chuàng)一個民主、平等、公正、自由的新社會已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了!”
楚姝兒聽著再次悲了下來,她隔著被褥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順勢握住了自己的一只小腳,心想著這大概是封建統(tǒng)治留下來的產(chǎn)物吧?民主、平等、公正、自由,從何而來呢?樂會里的倌人,朱雀閣的姐妹哪個不渴望這三樣?可她們偏偏是最蒙羞蒙辱的。
沈蓉的嘴一開一合,滔滔不絕地講著:“以后女人要作自己的主,不裹小腳,也可不必梳發(fā)髻,不必卑恭曲膝地活著。我們要抨擊黑暗的勢力,不要女人作妾或淪為娼妓。”沈蓉還說:“我爹爹納你為妾是不該的,其實我是主張父母離婚的,反正雙方?jīng)]感情,還維系著干沒什么?不如離婚后把你明媒正娶,倒也干脆!”
……
這天,楚姝兒聽到了宅院里的動靜,狐疑地問長生:“是老爺回來了么?”
長生卻答:“不是,是來了兩個東洋人在堂屋跟太太聊天呢?!?p> ……
果然,一名身著長袍的是沈家綢廠的管事立在堂前,指著身后兩位西裝革履且彬彬有禮的東洋人和顏悅地向徐氏介紹:“太太,這位是淺井先生,這位是青木先生,都是從東洋來的。他們?nèi)ミ^我們的綢廠,對我家的絲綢贊不絕口呢,所以今天我把他們領(lǐng)來見您了?!?p> 那兩位名為淺井和青木的東洋人不約而不同地起身向徐氏行了拱手禮,徐氏端坐在堂前微笑地點頭,道:“二位,請坐?!?p> 二位男士入座在堂下紅木椅上,只見堂上掛著一幅對聯(lián):堂中煥彩基第鐘靈秀;屋內(nèi)生輝子孫納福昌,橫批:長發(fā)其祥。青木抬了抬鼻梁上的玳瑁眼鏡饒有興趣地望著對聯(lián),又貌似斯文地向淺井交頭說了一句,于是二人一起點頭稱贊。阿慶嫂端著茶盤過來,將兩只茶盞分別放在二位旁側(cè)的茶幾上,目光好奇地多看了兩眼才退下。
阿慶嫂退出堂屋,從雕花的窗口再回頭往里看,但見那位叫青木的東洋人已將目光從對聯(lián)移至徐氏身上,夾生的漢語中參有夾生吳興話講:“中國江南的建筑白墻黑瓦,獨樹一幟;江南菰城的絲綢柔軟多姿,無與倫比;沒想到今天我又在菰城宅院中見了您這樣端莊美麗的太太,真是妙不可言。”
徐氏一聽,驚了驚,欣喜起來:“先生會講吳興話?”
只聽得另一位體形微胖的叫淺井的插嘴道:“青木來中國已有多年了,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最近來到菰城又迷上了蠶桑文化。”
青木對淺井謙虛道:“彼此彼此。”隨后,三人就此交談了起來。
待那管事走出堂屋,阿慶嫂忍不住叫住他,問:“這兩個東洋人來做啥的?”
管事答:“是看中了我家的綢廠,來談合作的?!?p> “合作?”阿慶嫂一知半解地默念,轉(zhuǎn)身向堂屋再望了一眼,抿著嘴,抬腳走開。
楚姝兒心心念念的沈漢民從上?;貢r竟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沮喪樣子,他風(fēng)塵仆仆地進(jìn)門徑直來到她的偏房,默默地抱住她,卻久久不語。
見男人沮喪不語,楚姝兒心疼地反復(fù)問了幾遍:“怎么啦?”
“錢先生出事了!”沈漢民說。
楚姝兒看著男人難過的神色頗感疑惑,然而再去追問卻再也問不出什么了。沈漢民強(qiáng)作笑顏地低頭看著她的肚子,伸出父愛的手慈祥地?fù)崦饋?,好比是隔著她的腹在囑托他的骨肉:“要好好照顧你的姆媽?!?p> ……
那夜,楚姝兒聽見沈漢民在上房對徐氏大發(fā)雷霆。沈漢民的怒吼如同黑夜里的一道閃電劃破了暮色的天空,震驚了整棟宅子甚至于后來傳遍了整座古鎮(zhèn)——原來沈家老爺也是有脾氣的。
“你為什么讓東洋人進(jìn)我們沈家?憑什么要跟這樣的人談合作?我們沈家又憑什么要跟東洋人做生意?”沈漢民指著徐氏大叫:“他們是在打我們綢廠的主意!這種人野心勃勃,你難道看不出來么?”
“他們有什么野心?”徐氏不甘示弱地問:“你不是常常假裝外國紳士么?現(xiàn)在真正的紳士要跟你談生意你卻說人家野心,虧你還是書香門第呢!”
沈漢民脫口一句“婦人之見!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比桥诵焓?,她無比憤慨地盯著男人看了片刻,轉(zhuǎn)身翻箱倒柜地一陣忙亂,隨后提起皮箱走到沈漢民面前歇斯底里地扔下一句:“看來,你們沈家我是待不下去了,我這就回娘家去!”抬腳便走。
陪房丫頭見狀,忙在身后一個勁地喊著:“太太……”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緊接著整棟宅子的下人幾乎都在“太太、太太”地追喊,卻沒能阻止盛怒的徐氏。
……
沈漢民借著窗外的朗月來到偏房時楚姝兒正淺睡著。她聽到動靜,睜開雙眼見他上床來躺在她身邊,便撒嬌地往他懷中鉆去。
他問:“怎么還沒睡著?”她卻傷感地問:“為什么要讓太太回娘家?她這一回,旁人倒覺得好像我這個姨太太之過呢?!庇谑撬参克骸版瓋?,你別想多了?!贝撕髢扇吮阆鄵?,沉默不語。
這一夜,楚姝兒在男人的懷中安靜地入了夢鄉(xiāng),而男人卻無眠。黎明時分,他輕輕地叫她,說:“我今天還得去趟上海,你好好在家等著我?!背瓋旱纱罅搜?,問他去干什么?而男人竟沒有回答。
沈漢民去上海的那天午后,楚姝兒跟沈蓉坐在合歡樹下的石桌前喝茶聊天,青木擅自闖進(jìn)院落。于是倆人止住了話音,頗感意外地將目光落在這東洋人身上。
當(dāng)青木微笑著向沈蓉行了個脫帽禮,和顏悅色地看著一身學(xué)生裝的女孩兒,問她是否就是沈家千金,是否在吳興湖郡女塾上學(xué)?沈蓉卻沒好氣地說:“我們爺娘都不在,你們還是回去吧!”
青木問:“那令堂去哪了?”而沈蓉卻不作答,拉著楚姝兒自顧坐下喝茶。青木拱手上前看著她再問:“請問令堂何時才能回來?”
沈蓉反問:“你們找我母親作什么?”
青木答:“我們想跟令堂談點事?!?p> 沈蓉詰問道:“你們是想來跟我家談合作的吧?別做夢了,我家是不會跟東洋人合作的。我姆媽傻,我爹爹可不傻。”
這一句尖銳的話恰巧被踏進(jìn)門來的徐氏聽見了,她走進(jìn)院落見這位衣冠楚楚的東洋人正尷尬地站著便厲聲道:“沈蓉休得無禮!”又見院落里坐著個楚姝兒便問:“你在這里作什么?快回房去,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
……
古鎮(zhèn)上的鄰里和沈家宅門的仆人都無法理解太太徐氏前日還執(zhí)意要回吳興娘家,今日卻竟再次以沈家主人自居回到夫家,甚至連陪房丫頭也難以解釋曾經(jīng)如此硬氣的太太而今怎么說變就變了呢?
楚姝兒臨產(chǎn)的那個深秋的夜里,古鎮(zhèn)的天空中意外地飄起了雪花。漫天的雪花如同棉絮似地飄在偏房窗外,與廊檐下掛著的幾盞燈籠相映成了一片迷離的光影。楚姝兒覺得自己是這片光影里一個孤獨的舞者無助地尋找著她的男人,她不斷地在虛空的軟泥里跳躍、翩飛和旋轉(zhuǎn),不斷地大聲呼喊著孩子父親的名字,直到跌落,卻始終抓不住沈漢民的手。
長生親眼看見阿慶嫂舉著一雙血淋淋的手從門里出來,迷茫地抬頭望了望飄雪的天,自語了一句:“這時候要是老爺在就好了!”隨后便匆匆地向上房走去。
上房的窗里一片漆黑,徐氏顯然已經(jīng)躺下。阿慶嫂怯怯地叫三聲“太太”卻無人答理,叫到第四聲時,徐氏的丫頭從側(cè)門出來了,厲害地問:“你叫魂啊?沒見太太已經(jīng)睡下了么?”
偏房里傳出楚姝兒凄慘地尖叫,阿慶嫂表情復(fù)雜地面對徐氏的丫頭,打著顫音道:“姨奶奶難產(chǎn),生了幾個時辰也生不下來,怕是有危險,請?zhí)脗€主意。”丫頭想了想,繃著臉回身進(jìn)了徐氏的門,沒多久便出來道:“太太說了,生兒育女是女人的一種修行,一切得看她的造化,旁人是無能為力的。”
阿慶嫂就這么站在雪里愣著,見那丫頭無情地轉(zhuǎn)身離開又聽得一聲聲尖叫從偏房里喊出,便沮喪地拍著自己的大腿,喃喃地自語:“要是老爺在就好了!”
長生打電話去上海,分別向兩爿店鋪里的伙計打聽沈漢民的下落,而那倆伙計皆說:“沈老爺不在?!眴査麕讜r回,但伙計們卻一問三不知。
“該不會又上樂會里了吧?”放下電話,也不知是誰在身旁嘀咕了一句,長生便氣惱了起來,猛地將那多嘴的女傭推倒,撒開腿往偏房門口跑去。
偏房里的楚姝兒還在掙扎,還踩在軟泥上獨舞,舞得昏天暗地,大汗淋漓。她痛苦不堪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而這個人卻怎么也不來。
“胎位不正,小孩的頭卡住了,下不來!”產(chǎn)婆急切地講著,一條條白凈的棉布上都染紅了楚姝兒的鮮血,一盆盆凈水都被洗得赤赤紅。
楚姝兒掙扎闖到了鬼門關(guān)又折回,母愛的本能頃刻間給了她一種強(qiáng)大的求生力量讓她最后一聲嘶吼,那孩子就在這嘶吼中發(fā)出第一聲啼哭。
“出來了,出來了!”產(chǎn)婆興奮迭聲地喊,楚姝兒這才真切地意識到年紀(jì)輕輕的她已當(dāng)上了母親。頓時長生奔了進(jìn)來,啼笑皆非地看著她,喊了一句:“姑娘,你受苦了!”阿慶嫂從產(chǎn)婆手中抱過嬰兒低頭一看:“是千金,姨奶奶為老爺又添了位千金!”
楚姝兒疲憊不堪地仰起頭來,窗外黎明的曙光正一點點地將黑暗吞噬,廊檐下的燈籠一盞盞地被提走,而雪卻仍在下。雪花棉絮般地翩飛,如同一名孤獨的舞者踩在虛空的軟泥上錯綜復(fù)雜卻竭盡全力地亂舞。“叫她雪兒吧,他爹爹會喜歡的?!彼撊醯卣f,剎那間淚眼婆娑,隨后虛脫地暈厥了過去。
按江南古鎮(zhèn)的風(fēng)俗嬰兒出生第三天是要辦個儀式的,俗稱“做三朝”,是要由父親抱出來認(rèn)門,認(rèn)祖和沐浴的。大戶人家的“做三朝”儀式,哪怕是千金也不例外,而雪兒的父親卻遲遲不回來,誰來抱她去認(rèn)門、認(rèn)祖?
“老爺怕又是上樂會里了吧?”過廊上有多嘴的女傭往偏房門口窺視了一眼,道:“聽說上海四馬路上的女人個個漂亮得賽過妖精,老爺是被那些女人迷住了吧?”
阿慶嫂聽后,當(dāng)即跳了起來:“要死啊,這種話也講得出!”本能地指了指偏房窗子:“當(dāng)心被房里那位聽見!”
那女傭噘著嘴,道:“又不是我傳出來嘍,是太太房里的阿蘭講的,她還說太太是這么告訴她的。”
青木時常獨自提著各色禮品來見徐氏,徐氏也總是講幾句客套話而后笑吟吟地讓丫頭收下。有一回青木居然拎著兩串諸老大粽子和幾袋丁蓮芳千張包來,徐氏樂得合不攏嘴,悅聲道:“青木先生真是風(fēng)趣,拎來的居然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吳興特產(chǎn)!”于是倆人熱火朝天地開起玩笑來。
那天入夜后阿慶嫂壓低了聲音跟阿慶講:“我剛才看見太太把那個東洋人領(lǐng)進(jìn)房了……”阿慶聞言嚇得話音都顫抖了起來:“不要再講了,千萬別向任何人提這件事了,說出去要萬人唾罵,罪過的!”阿慶嫂瞬間就閉了嘴。
……
沈漢民從上海托伙計帶口信來到楚姝兒跟前說:“老爺讓我告訴您,霞飛路和豫園路上的兩爿店生意出了狀況所以他要遲些日子回來,請姨奶奶勿念,保重身體要緊?!背瓋郝犃T抱著年幼的雪兒默默地垂下淚來,想追問幾句卻不知要問些什么——男人的事,她終究是不懂的。
阿慶嫂間接地將伙計的話說給了徐氏聽,徐氏得知后竟不慍不怒地說:“上海的店敗了最好,省得他再從四馬路上勾搭個女人回來!年紀(jì)也有一大把了,我是擔(dān)心他吃不消!”說著便掩嘴笑開。
大寒過后又下了一場雪,這場雪讓楚姝兒被一種痛的記憶牢牢地抓住。她抱著三個月大的雪兒想著她的難日,想著自己仿佛是在軟泥上獨舞,一遍遍吶喊著沈漢民。她低頭將潮濕的目光落在襁褓中的小人兒,又驀地想起了沈蓉對她說的:“她真軟,軟得好像不長骨頭似的?!?p> 沈蓉從吳興湖郡女塾搭航船回到古鎮(zhèn)時已是正午時分,正午的陽光暖暖地曬在院落里,照在那夜的殘雪上泛出晶瑩的光澤,合歡樹上花絮紛飛成舊夢,將殘葉落在自己的影子里。密密麻麻的爬墻虎濕漉漉地緊緊地攀附在深冬的墻上——這煙雨浮華爬在面上,卻怎么看總也恍惚的。
青天白日之下,誰也不曉得沈蓉是什么時候去上房的,傭人們過于認(rèn)真地忙碌以至于都忽略了這位沈家大小姐?;蛘哒f是在陽光下的一切是不用過多地在意和忌諱的。推開“鳴鳳朝陽”下的門庭進(jìn)了院落,各間屋舍也闖開著,任人隨意進(jìn)出——這是古鎮(zhèn)人的習(xí)慣,對于相熟的常人根本不必藏著掖著。
長生和另一名叫阿土的長工只記得青木來過(青木儼然已成了沈家相熟的常人),在堂屋里跟太太談笑了半天,隨后被請進(jìn)了上房。上房的門理應(yīng)是開著的,他們原先還看見太太和青木對坐在雕花的窗前品茗,一束冬陽正好打照在桌案邊的一盆蘭花上。只是后來他們偶然從廊下經(jīng)過時,竟發(fā)現(xiàn)那兩扇雕花窗已悄然關(guān)上了。陪房丫頭出來攆他們,讓他們?nèi)e處掃雪,別擾了太太的清靜。
沈蓉偏偏在那時冒冒失失地來到上房門前伸手一推,一扇虛掩的門一下子洞開,她的一聲“姆媽”還沒來得及叫出口就見著了不該見的——青木赤裸著身子應(yīng)聲回頭即刻尷尬地僵在床上,他的身下壓著那平日里貌似端莊孤傲的徐氏。徐氏更是恍惚,她赤身裸體地躺著,翹起頭愣愣地看著門口的女兒,半天不知所措,直到沈蓉軟軟地將那聲“姆媽”驚愕地落下,她才尖聲瘋狂地喊起陪房丫頭的名字。
徐氏瘋狂的尖叫與沈蓉錯愕地轉(zhuǎn)身疾走瞬間震動了整棟老宅,就好比是青天白日里見了鬼。長生和阿土及院中的阿慶夫婦都心急慌忙地跑到過廊上,見青木衣冠不整地離去,一溜煙似地沖出沈家大門,那鬼影在正午的陽光下一閃而過。
陪房丫頭在上房的床頭失聲喊著太太,將聲聲懺悔唱得悲悲切切,仿佛是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正在向她的主人乞討一次饒恕和救贖的機(jī)會。她死有余辜地面對著癱坐在床目光呆滯的徐氏,叫魂般地啼哭著,卻始終無濟(jì)于事。
……
沈蓉拔腿跑到偏房隨即迅速地關(guān)上門,怔怔地看著楚姝兒:“小姨娘,你猜我見到什么了?”
楚姝兒困惑地諦視這驚魂未定的女孩兒,問:“怎么了?外面大呼小叫的?”
“我見鬼了!”沈蓉道:“青天白日,我居然在上房見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