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宋珈就不清楚了。醒來時,她的床邊來了師尊,接著還有兔子。手鏈上的黑玉也磕出了裂痕。
出于一種莫名的心疼,宋珈把自己一半的靈力轉移進了黑玉之中。幾百年修道所得從她身體中抽離出去時,她并沒有感到多不舍,準確來說,是根本無所謂。
掐指一算,宋珈已經有三四百年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按照宗門法旨進行修煉了,本來多要被師尊責備,但有須虹小師妹走火入魔的教訓,她成功逃脫了重重質問。
有時修煉的進度就這樣停滯不前,她也不是很在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對于天上人間,宋珈沒有那么那么的期待了。她聽說,有的師兄師姐,就是像她這樣一點一點淪為凡人最終一輩子也脫不了因果輪回紅塵往事。
“那么,他們終是快樂還是不快樂呢?”
“珈珈,你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今天天氣這么好,你還是說假話吧?!?p> “嗯……他們最后都和自己最心愛的人白頭終老了?!?p> “……原來連假話也如此無聊?!边@不是只有批量生產的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話本才會寫的結束語嗎?
“其實,你所說的,在我的故鄉(xiāng)十萬大山也常常出現(xiàn)。他們不想在漫漫的修仙之路中最終忘掉自己的愛人,放棄了長命百歲、天下無雙,選擇了眼前的幸福。然而故事的最后,雖然的確沒有那么無聊,卻也沒有那么美好……”
此時宋珈和祟縉坐在午后的竹林中。
須虹隕落,某人消失,這幾百年來,都是兔子陪伴她度過,春夏秋冬,無一落下。好像那條手鏈真的是某種印記,仿佛他真的就要永遠跟著她亦步亦趨地走下去。
“最常見的結局,一般都是錯過,或是相忘于無限輪回之中?!彼羁N嘆息一般說出這句話。
到頭來,竟然只是這樣的結局?;蛟S,她和黨有道,終是要錯過吧……
她為他停留在這滾滾紅塵,而他則飛升上神。從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見。
“……兔子……怎么辦才好呢?”腦中混亂的思緒、矛盾的感情,到頭來只產出這么一句無厘頭的問話,可祟縉還是聽懂了。
“珈珈,如果你一心要做凡人,那我便把耳朵削去和你一道做凡人。如果你要成仙,那我便緊緊追隨你,絕不會將你忘卻。”
她對上祟縉滿是愛意的目光,心中五味雜陳。從第一次拒絕開始,似乎就證明了她在這場戰(zhàn)爭中注定處于下風。不論宋珈如何裝聾作啞、裝傻充愣,祟縉都置若罔聞、熟視無睹,百年如一日地待她好,期盼著某種美好的未來。
某某宗的弟子在情場中總是如魚得水,深諳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之道。但唯一不擅長的,就是拒絕。若放在平時,不懂拒絕尚不會鬧出大亂,可是現(xiàn)在宋珈覺得,她若再不拒絕,這只兔子就真的要一路走到黑了。
“祟縉……其實,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
不料沒等她說完,兔子就搶先說道:“珈珈,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
“不論是在幻境中還是在現(xiàn)實里,我最喜歡你的軟心腸。表面一副堅強從容的樣子,其實內心柔軟又感性??雌饋硎亲钊菀讉说哪且活惾耍鋵嵶钆聜?,是以說話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p> 祟縉很少見地說了這么一大通的話。平日里總是溫柔地附和或是勸慰的他,現(xiàn)在卻像只炸了毛的兔子、拼命護著自己的吃食一般焦急。
“所以,求求你,不要在我這里破例,說出傷我心的話?!闭f著,兔子抓住了她的手。
“……祟縉,你的手……是在發(fā)抖嗎?”
言語行不通,她便只好通過行動來表態(tài)。那日之后,宋珈便拼命躲著不和兔子相見。無論他如何溫聲相求,她都鐵著心腸,要么繞路而走,要么閉門不出。后來,他便漸漸來的少了,直至再也不來。
一開始宋珈還以為是兔子耍的引誘她出門的把戲,待她出門逛了一天也沒碰見人之后,方才曉得,兜兜轉轉,她又回到了當初一個人默默修煉的日子。
這是她所期望的,所以她不后悔。她對自己說。
某某宗的開宗鼻祖之所以要把宗門設在此種深山老林、杳無人煙之處,一來是為了磨煉弟子的心性,而來是源于此處不僅靈藥豐沛,并且充斥著各種未知秘境。弟子們出門游歷,除了發(fā)展和各路人等的感情,便是探索這些秘境,以期偶逢奇遇,為自己的修仙之路助一把力。
但宋珈運氣向來很臭,幾百年來一個秘境都沒碰著,今天總算碰見一個。
那是一個看起來并不怎么美妙的秘境,遍地都是枯枝敗葉,漂浮著黑煙與瘴氣,是以宋珈失望地打算逛一圈便走。倒霉如她,第一次碰到的秘境就如此糟糕。
可沒想到這秘境又臭又長,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宋珈都沒走到盡頭,反而還有越走越寬敞的趨勢。最后,她居然走到了魔域。
“竟沒想到,此秘境神奇到能和不同空間聯(lián)系在一起……”
上次夢游之后,無論是有意還是無心,她都再沒踏足過魔域土地,沒成想如今魔域已經變成了面前這副烏煙瘴氣的樣子:到處只剩斷壁殘垣,街巷繁榮不再,一派死氣沉沉。真不知遭遇了怎樣一場浩劫。
不知不覺之中,皮皮開始尋找起黨有道來。她控制不住自己步伐,并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越走越焦急。
“究竟去哪里了?”不會已經得道飛升,甩下爛攤子就不管了吧?又或者是……
就在她想的那一瞬,宋珈便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兇巴巴的表情,慘白如同墻灰的臉色,還有紅彤彤的雙目,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只不過頭發(fā)變長了許多許多。他好像內里和腿部都受了重傷,正痛苦地弓腰前行,在泥巴路上留下了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黨有道……?”宋珈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受更重更重的傷,他都能自己扛下。而當時他的那句小小的囁嚅,果真不是騙人。
“那我以后拿什么借口來纏你呢?”
眼前的魔皇,差點被一塊小石子絆倒。
“黨有道!”宋珈朝他沖了過去。她以為再見面時可以更理性更冷酷一點,結果還是情感戰(zhàn)勝了理智。
那一瞬,手腕上的黑玉綻放出了血色的光芒,竟形成了一道屏障,直接阻攔了宋珈的步伐。
黨有道似乎聽見了皮皮的呼喊,不敢置信地向她看去,只是還沒等宋珈讀懂他眼中洶涌的感情,他就已經受到重擊、于原地灰飛煙滅了。
尾隨那道重擊而來的,便是一個面無表情的佛子,他站在一片虛無之中探察了半天,似乎是確認了魔皇已死,才放心離去。
“騙人……騙人的吧?”
她走到魔皇隕落之處。
“……我還以為你長進了呢,結果還不是被人……被人打……”黢黑的土地,被她哽咽出來的淚水潤濕了。
宋珈蹲在地上,開始無目的地摳起泥巴來,好像能把黨有道從地里挖出來似的,摳得指甲縫里滿是黑泥,甚至滲透到了皮肉之中。
“……不,這肯定是假的,你怎么可能會死,你都還差一步就要成仙了,要死也只會死在天雷底下?!?p> “這里肯定還是秘境……是假的……”
宋珈只顧著哭,沒發(fā)現(xiàn)手腕上的黑玉散發(fā)出了溫潤的紅光。
與此同時,周遭的事物如流沙一般旋轉起來,待其停止,宋珈發(fā)覺自己正蹲在魔城大街的中央。
她奇異地發(fā)現(xiàn),適才所見斷壁殘垣,現(xiàn)在又恢復如常,只不過街上魔人只有三三兩兩。雖然依舊那么寂寥,但不至于剛剛那樣凄慘。這一古怪的現(xiàn)象讓宋珈幾乎忘記了哭泣。
更加肯定這就是幻境,她再一次充滿希冀地找起黨有道來,這一次,她一找便找到了天黑。
宋珈七歪八拐地摸到了黨有道的家門前,果然再次發(fā)現(xiàn)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正默默地往大門走去,似乎若有所思。
本想直接上前叫住人,但害怕又出現(xiàn)類似于剛剛那樣的場景,她選擇悄悄地、屏氣斂息地跟在黨有道的身后。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問題想得太過投入,宋珈都走到離他不過半臂距離了,黨有道依舊沒有發(fā)覺她的存在。
忽然,他停下了步伐。
“珈珈?”她聽見黨有道喊她名字。
宋珈越過他的肩膀看去,發(fā)現(xiàn)一個無比熟悉的人,正徘徊在墻垣之下。
那是她自己。
她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同樣站在黨有道的家門前。不僅如此,她還和另一個自己直直地對視了。
接著,另一個自己便開始破口大罵。
“黨有道……你這個混蛋……”
接著宋珈便沒聽進去。她覺得這個場景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她都能再次感受到似曾相識的羞恥和失望。
后來,祟縉出現(xiàn)在另一個她的身旁,把搖搖欲墜的自己帶走了。黨有道,果不其然,自始至終都沒有挪一下腳步。
一下子,氣氛沉寂下來。仿佛被釘在地上的黨有道,依舊遲遲沒有動作。宋珈靜靜地站在他的背后,看著他的背影,也沒說話。
“珈珈……”
沒聽錯的話,黨有道應當是又哭了。作為印證,他的肩膀開始微微地抖動。
宋珈聽到男人弱弱的抽泣聲,心中像卷起了滾燙的熱浪一般難受。而正當她將手撫上他的肩頭時,伴隨著男人身體的一僵,周身環(huán)境又開始了天旋地轉的變化。
這次,她目睹了多年前自己吃閉門羹的一幕,只不過是以站在房檐上的視角。
門狠狠閉上以后,那時的她呆呆地站在門外站了很久很久。她不知道的是,壞蛋黨有道,同樣在另一側佇立了很久很久。
宋珈在暗處一直盯著黨有道的臉。
他的表情和宋珈在夢里見到的他的表情重合了。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令人無比揪心的表情。帶著這樣的表情,黨有道開始進行起異于常人的、自殺式的修煉。
她從來沒見過哪個人是以如此恐怖的方式進行修煉:周身冒起騰騰黑霧,皮膚泛起土地皸裂一般的符文,雙眼被血色充斥,仿佛下一秒身體就要爆開。
宋珈看著黨有道無比拼命的樣子,已經徹底分不清這到底是虛幻還是現(xiàn)實。可即便是虛幻,她看著他這樣受罪,眼眶還是再也兜不住淚水。
“珈珈,別看了?!?p> 忽然,眼睛被一雙溫暖的手遮住了視線。是祟縉。
“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真還是假?”她扒下兔子的手,發(fā)現(xiàn)一切又回到了現(xiàn)實。
“魔皇不道,魔域傾覆,佛子便替天行道,這都是真的?!?p> 說著,他拿出了眼熟的輪回鏡。
這輪回鏡原來正面能使人墮入輪回,反面能制造出回溯時光的幻境。
“魔皇不道?”祟縉的這句話一下拉開了宋珈情緒的水閘。
“……你們還想讓他怎樣有道?一個連貓貓狗狗都照顧到的窩囊魔皇,純善如斯,卻一個個的都要置他于死地。”
“到底誰才是最壞的那一個?”活了這幾百年,宋珈還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大發(fā)脾氣。
祟縉將鏡子一拋,一把將她拉入自己的懷中:“不管怎樣,魔皇已死,如今你應當放下他了。跟我走吧?!?p> 宋珈四肢僵硬地倚在祟縉肩頭,強壓情緒,斂上雙眼??伤溃闹械某彼呀浽竭^大堤,勢不可擋地沖向了那平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