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追我等

　　一個男人正面對著可怖的閻羅王。在冥王冷酷的逼視之下，男人不論是身形、氣勢還是法力上都輸了一大截?？v使如此，他的眼中依舊迸發(fā)著熊熊燃燒的怒火與不可摧折的沖勁。

　　“陰曹地府，除了死人便是死人，不知眼前這位來到我等地界是為何？”

　　“有人命不該死。”

　　“生死皆有定數(shù)，沒有什么該不該的?！?p>　　“真是笑話！所謂有無定數(shù)都是神仙們說了算，壽終正寢是定數(shù)，死于非命亦是定數(shù)。只憑定數(shù)二字便能抹去所有其間蠅營狗茍，你們神仙可真是方便得很！”

　　如此大逆不道之話，自然惹怒了閻羅王，他的表情逐漸猙獰，發(fā)帶飛脫、毛發(fā)飄散，怒吼著要將男子就地正法以告慰先靈。

　　可縱然是聽見這樣如洪鐘一般、響徹冥殿上下的鬼哭狼嚎，男子的決心也不曾動搖半分。他以草芥之身對抗暴風(fēng)驟雨，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

　　然而無比遺憾的是，就算男子拼盡了全力，依舊還是沒能解救出自己想要解救的人，非但如此，他還把自己也給搭了進(jìn)去。

　　最終他和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一個美麗的女子，緊緊相擁于刀槍劍戟之中，兩道冤魂并做一道，奇幻地消失在了原地，既沒有墮入輪回，亦沒有位列仙班，那牛頭馬面即使飛天入地求之遍，也始終尋不到二人的蹤跡。

　　隨著這對苦命鴛鴦的消失，原本陰森可怖的陰曹地府漸漸消散，直至化為虛無。緊接著便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喝彩聲。

　　這是逢年過節(jié)便要演一次的大戲，而且每次都能座無虛席，足見其受民眾喜愛之程度。

　　自那次報(bào)仇之后，宋珈便一直沉默寡言，平日不是采藥便是搗藥服藥，仿佛只剩一副人皮殼子立在那里，而內(nèi)核早已爛光。祟縉看著心疼，就把她牽到這里來看戲。

　　果不其然，看完了戲，她的心情便恢復(fù)不少，至少黯淡無光的雙眸重新冒出了點(diǎn)光亮，兔子見此甚是歡喜。

　　“兔子，你覺得那個男子這么做，值不值得？”

　　“你說呢？看戲的時(shí)候，我一直把那個男人當(dāng)成自己，而把最后那個女子想成了你，你說我覺得值不值得？”祟縉深深地看著宋珈，眼中醞釀著千思萬緒，濃稠得就像一鍋蘿卜糊糊。

　　那日中秋，祟縉被宋珈甩在山下后，哪里都沒去，就在原地等著，結(jié)果等來的是死氣沉沉的她。不久之后他便獲知了發(fā)生在大自在殿的事，一時(shí)心口又氣又疼?？蓪χ菑埥K日生無可戀的臉，他實(shí)在是一句狠話都放不出來。

　　他知道她惹出這么大的亂子是為了誰，但是左右都拿她無法。滔天的嫉妒和恨意，最后都只能轉(zhuǎn)化成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付出。

　　無妨，至少一切都已結(jié)束，他想。只要他萬年如一日地等，就算她的心是塊堅(jiān)冰，終有一日也能被他暖化。

　　“原來如此，你也覺得值得。我也覺得很值得。”宋珈得到兔子的答復(fù)，不禁長吁一口氣，發(fā)出了一聲喟嘆。

　　那時(shí)兔子只當(dāng)她看戲看得入迷，一時(shí)走不出來，于是不僅沒有發(fā)覺她表情之詭異，也沒有讀出其話中之深意。

　　直至有一日，祟縉陪宋珈早起采藥，他才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

　　“珈珈，你昨晚是不是睡得不好？”

　　“沒有啊，甚好?！?p>　　“那為什么你的臉色這么難看？”兔子變出一面鏡子，“你自己瞧瞧?！?p>　　宋珈看向鏡面，竟一時(shí)沒有辨認(rèn)出其中倒映的人便是自己。那是一張無比憔悴的臉龐，散發(fā)著一縷縷鬼氣，跟剛從冥河里爬出來的冤魂似的。

　　她把鏡子輕輕推開，一語不發(fā)地提了藥籃子便往回走。

　　可是祟縉沒聽見解釋就放不下這心，他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使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自己。

　　“宋珈，告訴我實(shí)話，你又在一個人偷偷干什么？”祟縉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竟然連與他對視都十分心虛，“……你是不是又在做傷害自己的事？他都死了，你為什么……”

　　宋珈不敢和兔子對視，拼命地往回抽著自己的手，想要掙脫他的桎梏、擺脫他的視線。自始至終，她連一句解釋都不愿意交代。

　　最后還是兔子的眼淚掉在她的手上，她方才軟下了心。

　　“兔子……你明明懂的，這是為了什么。”為什么她不愿意放棄任何一線希望，想幫那人從無邊苦海中解脫出來，“那日我問你值不值得，你說值得，我也說值得，不是嗎？”

　　聽到她悶了半天結(jié)果丟出這樣的話，祟縉閉上眼。

　　“……我曉得了，你就是仗著我的喜歡，便如此踐踏我的心?！辈恢遣皇切奶摰木壒?，宋珈從兔子的這句話里聽出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咬牙切齒里帶著一股子委屈。

　　“你走吧?！彼砰_了束縛著宋珈的手。

　　“……祟縉？”

　　“……”

　　見他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宋珈便真的走了，走開幾步后回頭再看，祟縉仍是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一雙兔耳失落地垂了下來，就像一只找不到家在何處的棕兔一樣。

　　這只兔子曾于無邊無際的荒原之中盲目奔跑，跑了兩三百年，不停尋覓著一個值得自己停留的地方，但結(jié)果常常令他失望。

　　就在兔子搖擺不定之時(shí)，一個女子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旁。她的內(nèi)心空無一物，神情溫和中透著寂寥，卻和他攜手共度了短暫而虛幻的一生。

　　從此以后這個女子的每一瞬傷悲每一息孤單，便成為了他停留的理由。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兔子覺得，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在祟縉默默抬起的視線中，是宋珈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直至再也消失不見。

　　他又想起了那塊黑色的玉。由于本來就是硬把項(xiàng)鏈繞成了手鏈，時(shí)至今日，它始終以一種別扭的姿態(tài)貼在他的手腕上。過了這么久，即使他早已習(xí)慣了這塊玉的存在，每每摩挲它時(shí)，祟縉心中還是會泛起一如那日的甜蜜和幸福。

　　此時(shí)祟縉也像平常一樣，一聲不響，溫柔地一圈圈勾畫著圓胖黑玉的輪廓。

　　“如此，珈珈和我就有相同的符文了。你走到哪里，我都會追著你不放?！?p>　　一股清風(fēng)穿過林間，像一只手拂過愛人的發(fā)叢。原本兔子存在的地方，現(xiàn)在只留下風(fēng)的聲音。也許，從此世間便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只棕兔了。

　　雖然知道前往陰曹地府是尋回黨有道魂魄最直截了當(dāng)?shù)霓k法，但具體如何落實(shí)，宋珈仍是下了好一番功夫研究，最后終于找到了一條簡單粗暴卻也是唯一的途徑。

　　那部戲雖然經(jīng)過夸張化、戲劇化了，但是有句話倒沒說錯：陰曹地府除了死人便是死人，常人是無法直接承受地府陰氣的。故而如要想以現(xiàn)在的形態(tài)去往地府，就只有一種方法：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死人。

　　聰敏如她，如今已經(jīng)找到了把自己偽裝成死人的方法。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宋珈卻遲遲沒有入睡。她盤腿端坐在床上，雙目緊閉，額上有一印記若隱若現(xiàn)，接著逐漸光芒大盛，最后在她面前出現(xiàn)了一只長相丑陋的生物。

　　“……你做好準(zhǔn)備了？”這生物喉頭里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給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拖上了陰森森的尾音。

　　心中多少有些畏懼，但皮皮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以了，走吧?！?p>　　她跟陰間的小鬼差做了個交易。鬼差將自己的陰氣分一部分給她并順道將她引至地府，而她則將一部分靈氣傳與鬼差。

　　這個交易看似平等，實(shí)則虧的是皮皮，因?yàn)樗撬o幾的靈氣，除了要支撐她面對地府的重重阻難，還要防止那陰氣對她身體的反噬。一旦失敗，她便真的可以名正言順留在地府了。

　　然而甫一到那鬼域陰司，宋珈就已經(jīng)感覺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了，現(xiàn)在再照照鏡子，她的狀態(tài)估計(jì)已經(jīng)和鬼沒什么兩樣。

　　沒想到陰氣反噬的速度和力度要遠(yuǎn)遠(yuǎn)超出她的預(yù)估……

　　雖然她現(xiàn)已是以假亂真的亡魂，但還是被守在奈何橋邊的孟婆攔了下來。

　　“小姑娘，你到底是要來喝湯，還是來這里散步？”老婆婆看她在橋頭前從東走到西又從西晃到東，一副傻呆呆的樣子，“我看你雖然已死，但好像并不滿意于你的結(jié)局呢。”

　　之所以晃來晃去，是因?yàn)樗孟褚徊恍⌒拿月妨恕午炷叵搿?p>　　這時(shí)，有一個亡人見宋珈擋在前頭卻又遲遲不動，于是抱怨了一句，主動上前找孟婆要了碗湯，仰頭一飲而盡便走上了奈何橋。

　　“為什么最近這么多像你這樣的人？婆婆我光是給人遞湯都來不及，難道還要兼職心理疏導(dǎo)么。”

　　“也有人像我這般？”

　　“就是有人像你這般，甚至有過之無不及。明明可以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橋，卻不知道哪個點(diǎn)想不通，硬是要跳進(jìn)冥河里頭受罪，簡直是拉都拉不住，一下子就擾亂了秩序……”

　　“……不喝湯、不想忘卻前塵往事還可理解，但是為什么要跳進(jìn)冥河呢？”

　　“或許是，既不想被當(dāng)做孤魂野鬼給原地杵滅，亦不愿過橋投入下一轉(zhuǎn)輪回吧。”接著孟婆嘆了一口氣，“而跳入冥河，便可以什么也不忘，也可以永生不滅了。但作為代價(jià)，他必將終日飽受啃噬之苦，并且看著珍愛之人一次次地走過奈何橋、呼之而不得回應(yīng)……”

　　宋珈正聽得入神，忽然感覺腳下的土地開始微微顫動，似乎有大隊(duì)人馬正在緩緩靠近。

　　“所以你別再轉(zhuǎn)悠了，聽婆婆的話。你看，過一會兒清場子的鬼兵就要來了，你要是再不喝湯，他們可不會放過你?！?p>　　的確，自腳下的顫動一出現(xiàn)起，身邊的亡靈就一個個地神色緊張起來，恨不得馬上喝了湯走人，生怕在鬼兵手下灰飛煙滅。有的甚至連排隊(duì)都不想排了，直接涌上前來搶湯喝，一下一下，把一動不動站著的宋珈擠了出去。

　　一時(shí)之間奈何橋前亂成了一鍋粥，一面是擁擠的亡靈，一面是逼近的鬼兵，還有一面則是波濤洶涌、鬼哭狼嚎的冥河河岸。她哪也去不了了。

　　宋珈仿佛掉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直要拉她墜入更大的虛無。

　　這里沒有兇神惡煞的閻羅王、沒有熱血激昂的對戰(zhàn)亦沒有奇幻的結(jié)局，只有生死輪回之鐵律的殘酷。

　　這殘酷后來化成鬼兵手中反射著肅殺冷光的刀槍劍戟，逼上了宋珈的脖頸和心臟。

　　然而她卻不想隕滅，也不想忘卻。于是她兩眼一閉，轉(zhuǎn)身扎入了冥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