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國皇宮內(nèi),愁云慘霧之下暗流涌動。
皇帝的十六個內(nèi)廷禁軍護衛(wèi)右手緊握腰間劍柄,緊密簇擁著一頂四人騾車。禁軍十六人雖目視前方,目光卻左右流轉(zhuǎn),耳聽八方。
穿過兩堂三宮四殿,行至佛照壁前,十六禁軍馬步扎開,目光掃視四周,他們分明耳聞左近有人在行進,卻不見任何動靜。
片刻之后,前方兩列隊伍緩緩行來,隊列中間是一頂八人鳳輿。隊伍中有一老太監(jiān),五個侍女,十六個侍衛(wèi)。
隊列見到禁軍在前,依舊視而不見,一直行進到與十六禁軍一步之遙,老太監(jiān)一揮手中拂塵,隊列才停了下來。
“何人當?shù)??”老太監(jiān)的聲音尖細,字音之間拖長,花了常人兩句話的功夫才拖出了一句話。
十六禁軍認得那是鳳儀宮的曹公公,便齊齊單膝跪地拱手作揖:皇后娘娘千歲。
鳳輿里沒有動靜,曹公公便會議要對十六禁軍為難:“既然知道是皇后娘娘,為何方不讓道?!?p> 帶頭的禁軍校尉關(guān)慶知道皇后娘娘有意遲遲不讓他們“平身”,本就心有不悅,又聽這老太監(jiān)狐假虎威,心里一哼,道:“曹公公,按照禮法,應是我們車上的老夫人先通過此道?!?p> “放肆,哪有鳳輿讓騾車的……”
關(guān)慶見對方明知車上坐著何等人,這才故意來攔路,便怒氣難抑,但車上的老夫人尚未有指示,便忍了下來,只在心里罵了幾遍“狗奴才,死閹人?!?p> “曹公公,莫要無禮,你們都平身罷?!兵P輿里傳來的聲音柔軟,卻有著冷冰冰的高傲和嚴厲,頗有棉中藏針的意蘊。
那聲音接著道:“能讓內(nèi)廷禁軍關(guān)校尉親自護送的,肯定是皇上至親至重要的人物。不必多問,我們走罷?!毖韵轮?,就是不管對方是誰,只管讓開。
只見曹公公拂塵一揮,鳳輿再起。
關(guān)慶一口氣堵在心里,沒有示意禁軍讓路,想:應是她下轎給老夫人請安才是,方才皇后故意讓我們久跪,那是明知轎里的是老夫人才專門來攔路給個下馬威。要是這樣就讓對她先行,實在太窩囊。
奈何老夫人依舊沒有指示,他這到底是要讓路不讓?
“孝謙賢皇后,老身畢竟已不是太后,自然不坐八人大轎,也久久不在皇宮走動,孝謙賢皇后一時猜不出轎里坐著的是自己的家婆,也屬常情?!边@聲音如涓涓細流,低低緩緩,卻有流水穿石之威力。
皇后明白這意思,這退位的太后一句話里說到兩次“孝謙賢”這三字徽號,自然是諷刺她。不管她是不是太后,終歸是自己的婆婆,尋常婦人即便沒有讀過《女四書》,都要謹遵對婆婆孝順恭謙這婦德。
君臣之禮可免,她的太監(jiān)侍衛(wèi)奴婢可以不對這老夫人行禮,但輩分倫理之禮不能不行,自己尚且要下轎給婆婆問安行禮。
“原來是婆婆,媳婦失禮。實該讓道婆婆先行?!被屎笾徊磺樵傅卣f了一句,連轎簾都懶得揚起半寸。
聽罷,曹公公便再揮拂塵,隊列便靠一側(cè)墻而立,讓出道來。
關(guān)慶經(jīng)過曹公公身前,斜眼望了一眼,見曹公公故意側(cè)過頭假裝無視自己,于是壞笑著,松開自己握著劍的右手,竟抓了一下自己的襠部,曹公公頓時把頭轉(zhuǎn)正,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氣得胸口上下喘動,面紅耳赤。
與關(guān)慶并排而行的關(guān)林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本覺得兄長這樣有些粗魯失禮,但想到皇后剛才的刁難,甚至趾高氣昂不下轎給老夫人行禮,縱是皇帝也不敢對老夫人這樣無禮,兄長這樣嘲弄曹公公,也確實解氣。
這曹公公下巴光滑得如少年,干瞪眼也沒得胡子可吹,于是關(guān)林伸手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曹公公這下嘴里噗嗤呼氣,委屈不平,扭著腰身跺了跺腳,像個被調(diào)戲了的姑娘。
走遠了,關(guān)慶憤憤地說:“著實不痛快,本來準備好大干一架的,劍都準備出鞘了。那皇后明明就是不想給老夫人行禮,才急急讓出了道。也就是老夫人寬宏。”
關(guān)林說:“大哥,你總是想打架,別忘了老夫人此番前來有要事?!?p> 關(guān)慶道:“還不是因為天天在這皇宮里無趣,想起以前我們兄弟……”
關(guān)林趕緊打斷道:“大哥,老夫人說過,往事切勿再提?!?p> 皇后并非處處要占盡上風的蠻橫之人,但她記著老夫人與自己的陳年舊賬,始終不得釋懷,這一次沒有占到威風,心里多少有幾分不快,但立刻又想到什么,便伸出纖纖玉指撩起窗簾問曹公公:那二人還未有回音嗎?區(qū)區(qū)一雙婦孺也這般大費周章?
曹公公方才的羞憤還沒平復,聽得皇后語帶責備之意,急急答道:臣這就去把探子傳來問話。于是便吩咐了身邊一個小太監(jiān),那徒兒就離開隊列徑直朝南宮門走去。
刑追風尚未有音訊。
景泰宮前,一紫袍太監(jiān)見到十六禁軍,喜不自勝,趕緊迎了過去,跪在轎前,“太后娘娘萬福金安?!?p> “雷公公,多年不見,這么客套就生分了,我早已不是太后。”雷公公只聽老夫人的聲音依舊,腦海便浮現(xiàn)當年太后娘娘的親切仁慈。
雷公公歡喜得忘記起身,只見得一雙玄色布鞋走到眼前,他一抬頭,便迎上老夫人的微笑,依舊是五年前那般尊貴和善,若有什么不同,便是眉眼多了幾分自如泰然,臉容更顯幾分清瘦。
“趕緊起身罷?!闭f罷便快步入景泰宮。
但見寢宮內(nèi)站著王太醫(yī)和梁太醫(yī),而人愁眉不展。太醫(yī)一見老夫人,立即跪下。老夫人關(guān)切問到:“皇帝如何?”
兩位太醫(yī)面露恐懼“臣等該死。”
梁太醫(yī)道:“皇帝國務繁忙,日夜忙碌,加上積慮多年,且……且……”
“太醫(yī)但說無妨。”老夫人道。
王太醫(yī)看了梁太醫(yī)一眼,知道他是不敢提及皇宮中忌諱了十多年的舊事,但王太醫(yī)自是快人快語,有話直說,只要說的在理,從不怕禍從口出,便道“且日夜優(yōu)思不斷,氣滯郁結(jié),傷及臟腑,本來只是風寒,但來得兇猛,侵入肺腑,傷了元氣和根本,臣等愚拙,無計可施。”
夫人一聽,知道太醫(yī)說的日夜優(yōu)思所指為何,說道:“生死有命,既已盡力而為,太醫(yī)不必自責?!崩戏蛉嗽捳Z間如此淡然,卻眼角淚珠晶瑩,神情凄婉。
走到榻前,眼前之人面容枯槁,雙目緊閉,額頭滲著汗,雖有先王的俊雅非凡之貌,但病重之下比做娘親的看上去還要老上幾歲。
“我的堯兒!”伸手撫摸皇帝的面容,確實冰冷得很。
見他雙唇微張,夢魘中喃喃喚著什么。老夫人低頭湊近,隱約聽得他喚的是誰。
“堯兒,是為娘不對,棒打了真鴛鴦,但你是皇室血脈,兒女情長總要讓步于江山社稷,既是命里無緣,又何必一生執(zhí)念于那個女人,且放下,不必為此拖著病軀茍延殘喘罷?!闭f罷還是忍不住,眼中擎著的淚水終于落下。
天下間的母親,眼見自己的孩兒彌留人世,哪有不求上蒼眷顧、奇跡顯靈的,她卻硬著心忍著痛勸孩兒早登極樂,無非是想讓孩兒免遭病痛之苦、還有那愛與癡的折磨。
其時戚幽王雖神智朦朧,亦能聽見母親的低語,可就是全身乏力,清醒不過來,睜不開眼。待聽到有哭泣之聲,昏昏沉沉中再次掙扎,才勉強睜開了眼睛。
“母親……當年之事……不必自責?!逼萦耐鯕獯脟乐兀m是因為氣虛,也是故意假裝,他略略側(cè)眼看了母后的身后,老夫人便會其意,讓一干人等都退出皇帝寢宮。
戚幽王于是強提一口氣說:“儲君……母親去找我義兄。”戚幽王顫抖無力的手伸到母親手掌,一畫一頓寫了個字。
老夫人辯出寫的是什么字,緊緊握住了皇帝的手,抽泣得雙唇顫抖。
皇帝雖在世在位,卻幾近昏迷不醒,對朝政之事有心無力,儲君人選遲遲未立,各方奪權(quán)勢力暗中部署,動作頗多,這是皇帝不能安心離去的其中原因。
此時,雷公公進來見皇帝醒了,歡喜之余又面帶猶疑之色,老夫人看他欲言又止,便道:“雷公公,可有何要事稟報?”
雷公公怕國事繁重會加劇皇上的病況,本不敢說出口,見老夫人問起,于是道:“啟稟皇上,維州提督上報,南海水域一帶海賊橫行,許多商船遭劫,東洋國使者前來,因其商貿(mào)船隊從十三行采辦后,回程時,裝滿絲綢、茶葉、陶瓷和壁紙的十二艘船遭海賊劫持,其船上商人、雇工數(shù)百人被俘至今生死未卜,此事發(fā)生在我國水域,東洋國便前來索要賠償、解救子民?!?p> 皇帝聽言,閉目沉思,片刻道:“令監(jiān)海提督徐坤澤徹查,若東洋船隊確實在我國水域為我國海賊所挾持之事屬實,立刻查明海賊據(jù)點所在,帶兵救人,贓物悉數(shù)歸還東洋國。同時令商務總督聯(lián)絡東洋商務局,去東洋船隊采購的商行,查核購貨詳細,倘若海賊奸狡,一時難以剿滅,先按數(shù)賠償給東洋國,使其勿以此為由犯我邊境,擾我國民。倘若事發(fā)不在我國水域,我方不便處理,便送東洋來使以十三行的壁畫、上好英紅紅茶,增城掛綠兩百擔,以示友好,另派軍船兩艘,護他安全行至我國水域與東洋水域交接處。”
此番言語一氣呵成,聽上去完全不像是病重之言。只見皇帝說罷,便長吁一口氣,胸膛起伏幾次,漸漸舒緩后又昏睡過去。
老夫人嗟嘆,這東洋國使的事,本是丞相和監(jiān)海提督、商務總督商議即可,卻要呈請皇帝,無非是想探探皇帝病情到了何種地步?;实鄄∏殡y有回轉(zhuǎn)之機,帝位易主難免有內(nèi)亂潛伏,此時與鄰國異邦之交,不可太強樹敵也不能太弱暴露內(nèi)憂危機,讓外敵趁虛而入,皇帝方才的話,分寸不誤絲毫,已耗了他休眠幾天所養(yǎng)的精力。
見皇帝昏睡,老夫人對雷公公一招手,兩人退至堂廳。老夫人問:“料皇帝必派人尋蕭清的下落,可有音訊?”
“回老夫人,皇上派了十六禁軍的關(guān)林帶密探去追查,已查得蕭清母子二人下落。”
“那為何還不接那母子回來?”
“關(guān)林向皇上稟報那母子的行蹤,請求明示下一步行動,皇上只說了一句‘不用了,有人已經(jīng)動身去接他們母子,這世上,我最放心他能保護好蕭娘母子’?!?p> 老夫人一聽,便知道皇帝所說的便是寧王。本以為當年冒著母子反目成仇的危險,想方設法令蕭清離開兄弟二人,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一切都沒有變化。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必費盡心思將蕭清發(fā)配到西邊邊境阿爾克,戚堯放棄太子之位也要隨蕭清而去,而本就與自己疏離的次子戚寧,也從此不愿與這位母親相對。
“雷公公,寧王近日可有來過見皇上嗎?”
“老夫人,寧王大概七日前來過?!狈蛉诵南耄呷?,往返維州綽綽有余,該不是遇到阻滯有什么不測吧。
看著手掌心,想起剛才皇帝寫的那個“敬”字。她雖不是行走江湖之人,但敬梵山上的敬木知乃江湖上赫赫有名,雖無盟主之稱號,但武林人士無不敬重,其號令也是一呼百應。當年她派人一路跟蹤放棄皇族身份的戚堯,便知敬梵峰發(fā)生的一切,也知道皇帝與這敬梵峰上的人交情匪淺,但皇儲跟這江湖之人又有何瓜葛,她實在未有眉目。
“雷公公,好生照料皇上,近日我就住在寧王府中,若有何變故,有勞命人火速通知我?!?p> 雖說老夫人是戚幽王的生母,盡管有人伺機謀害以斬草除根,也絕不敢堂而皇之在太歲頭上動土,但她已非這皇族的人,便沒有名分留住于宮中,給有心之人有了名正言順除掉自己的機會。
鳳儀宮內(nèi),從宮門到內(nèi)院、寢宮,所有的奴才丫頭都跪在地上,聽著屋內(nèi)乒鈴幫朗的摔打聲,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上次也是如此情形,就有一個太監(jiān)和三個婢女被無端拖了出去斬首。鳳儀宮內(nèi)的奴才,每次當班前都要求求菩薩,萬萬保佑皇后娘娘心情愉悅,這樣自己才不會被遷怒處死,甚至在當班之前,就在自己的褲內(nèi)塞進一張厚牛皮護住腚部,萬一挨了板子,也可減輕幾分傷痛。
此時一個小太監(jiān)急急腳碎碎步走進鳳儀宮,是剛才去打探消息的那位?!皢⒎A皇后娘娘,小的去打聽了,派去的人,只有刑追風活著回來,但也受了傷?!?p> “曹大福!這就是你找來的江湖騙子!一點用都沒有?!被屎笠蛳肫廴枥戏蛉藚s未得逞而大發(fā)雷霆,此時聽了下人的稟報,更是怒火中燒,搶過門前侍衛(wèi)的佩劍,一劍劍刺向綁在木柱子上的布偶人。
曹公公趕緊跪在地上,想法子為自己辯解,于是問那小太監(jiān):“刑追風武功高強,師門在江湖上也是人人皆知,怎么也沒把事辦成,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
小太監(jiān)回答:“刑追風說,和他交手的人,是寧王的人?!?p> “什么?寧王的人!他們怎么認得出是寧王的人?寧王他……他也親自去了嗎?”皇后停下劍,憤怒中多了幾分落魄和擔憂。
小太監(jiān)回稟:“最先和刑追風交手的就是寧王,刑追風認得寧王的北斗劍法,聽說二人交手中寧王中了箭。”
皇后一聽此言,手中無力,劍跌落地上,竟露出既可憐又怨怒的模樣:“身上哪里中箭了?傷得重不重?”
“啟稟娘娘,箭上有奇毒,但寧王似乎找到神醫(yī)救治,未傷及根本,城門外密探說寧王可能兩日內(nèi)便回到王府?!毙√O(jiān)哆嗦著道。
“混賬東西,全部都是混賬東西?!被屎蠛鋈挥趾孟駨哪睦飦砹肆?,撿起地上的劍,狠狠一橫,將布偶的頭切了下來。
那布偶人跟人一般大小,上面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卻不是老夫人的名字,這個名字屬于一個皇后最討厭的人——蕭清。
她所嫁之人,為了蕭清曾放棄太子之位;她所愛之人,十多年來對蕭清朝思暮想;而今,這個毫無名分的蕭清,竟有一個私生子,要和她這個正統(tǒng)皇后所生的皇子爭奪皇位。
而這個她最大的敵人,竟然素未謀面,她所知道的有關(guān)蕭清的一切,都只能靠打聽。
戚寧受了傷,皇后心里明白,他想必是極力護著那母子倆?;屎笞匀徊蝗淘谄輰幓鼗食堑穆飞显俣确鼡簦捎植荒芫瓦@樣讓那母子進了皇城,“快,替我送個口信給徐坤澤!”
曹公公上前,皇后聲音極低,曹公公又不敢太靠近皇后,費了不小力氣才勉強聽清,便派小太監(jiān)去張羅兩日后十五的祈福大會,是為國泰民安、皇帝安康祈福,傳召幾位王妃、公主和重臣的女眷入宮參加,其中便有監(jiān)海提督夫人。
朝顏夢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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