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公儀衡的事,我緊趕慢趕,結(jié)果還是遲到了。當(dāng)我正苦惱今天該編一個什么樣的借口蒙混過關(guān)時,溫太傅竟然沒有多說一個字,直接就讓我落了座。說實話,我其實有點惶恐。因為我始終覺得,今日上課的氛圍實在是很不一般,每個同窗看我的表情都各不相同,各有千秋。我心里發(fā)毛,后背冷汗涔涔,第一次覺得上一堂課如此艱難。很理所當(dāng)然的,我聽不進(jìn)課了。
如果我要是在這種異樣的氛圍中都能聽進(jìn)課,并且深刻的理解了溫太傅講解中的深意,那么我就將會是下一個恒譚,或者直接變成恒譚的祖父。
當(dāng)然,這只是一句玩笑話,恒譚是個很正直的小伙子,我欣賞他,我的父皇也欣賞他,我們都很認(rèn)定恒譚會是將來的國之棟梁。
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都城曾有過一場血流漂櫓的大戰(zhàn)。那個時候我還不是公主,我的父皇也不是大宣的帝王。我被人從安全的營地里劫出來,目睹了兩隊人馬的廝殺,白的刃,紅的血,交織成大朵大朵血色的花,都一一在我眼前綻放。有個少年把我從死人堆里刨出來,拉著我在遍地的枯骨之中狂奔。我以為他是來救我,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好像是救錯了人,在發(fā)現(xiàn)我不是他要找的人之后蹲下來抱頭痛哭了一頓。
這些事隔得太久,其實我早已忘了十之八九,之所以會再回憶起這一件事來,純粹是課堂上太過于無聊,關(guān)于那個少年的一切,我其實早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了。
除此之外,我還想了很多,諸如午膳吃什么晚飯又吃什么,明日調(diào)休又要去哪里玩此類。想得我一時開心一時悲傷,面上表情變換莫測,十分精彩。等我從思海里抽身時,只隱隱聽到了溫太傅一句下課。我想了想,好像是到該用午膳的時候了。于是我收拾收拾,很開心地跑出去同提著食盒來找我的迎春找了個風(fēng)景獨好的亭子用午膳去了。
用膳用到一半,蘇夢芷拎著食盒找了過來。她同我并排坐下。我不是個特別在意規(guī)矩的人,我同蘇夢芷同歲,她又是我的同窗,自然同她交好。我的同窗們,也大多都跟我相處甚佳。這個大多里,不包括神秘男孩薛瑄。
蘇夢芷眼巴巴地看了我一眼,語氣略有些擔(dān)憂:“你...還好吧?”
我嘴里塞了個翡翠包子說不出話:“嗯嗯嗯......”
“公主說她沒事,她很好。”迎春的這個翻譯很完美,于是我抬起頭,非常贊賞地看了她一眼。
誰知蘇夢芷聽了這句話,反倒更擔(dān)憂了:“縱然我哥哥傷了你的心,你也用不著如此來傷害溫太傅吧?”
“嗯?”抬頭迷惑地看著她,保持著夾著翡翠包子沾醬料的動作。實在不知道她這話要從何說起。
蘇夢芷頓了頓,很是憂傷地看著我筷子尖尖上的包子,然后又很是憂傷地告訴我:“你說你喜歡溫太傅的事,全太學(xué)的人都知道了?!蹦┝耍趾苁钦x地補(bǔ)了一句:“溫太傅也太慘了?!?p> 我的嘴立刻張得能塞下迎春的兩個拳頭。夾包子的手一抖,筷子一松,包子啪一聲掉進(jìn)醬料碗里。一石激起千層浪,碗里立刻便醬料四散,挑了刁鉆的角度飛進(jìn)了我的眼里。我捂著眼睛哀嚎一聲,立刻便哭了出來。
結(jié)果當(dāng)天下午,我只好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上課,上課期間還時不時拿絲帕擦擦完全不受我控制的眼淚。這個動作在我的同窗們看來,我實在是一個為情所傷的哀怨女子教科書般的代表。
你們清醒一點!拒婚的人是我!是我??!蘇執(zhí)才是被拒絕的那個人??!
饒是我再不在乎浮名,也深知人言的可畏。而且這些話如果傳到我的皇帝老子的耳朵里,我很可能會遭受一次家庭暴力。
我不怕別人造我的謠,可我怕挨打。
思前想后,覺得我今天再在太學(xué)里繼續(xù)呆下去可能還會傳出更為可怕的謠言,于是匆匆起身,匆忙間不知道踩了哪個倒霉蛋一腳,也顧不得道歉,倉皇且迅速地向溫太傅告了假,幾乎是連滾帶爬折回了棲梧宮。臨走時的余光撇到他似乎還有事要同我交代,但我實在是顧不得太多,權(quán)當(dāng)作沒看到了。
一離開太學(xué)那股詭異的氛圍,立刻便覺得整個人神清氣爽,簡直不要太精神,整個人仿佛劫后余生般的輕松自在。
于是我撩開了轎簾,嚴(yán)肅的問跟在一旁的迎春:“迎春,你看我這個樣子,像是為情所困的樣子么?”
迎春幾乎想也沒想,立刻便搖頭,認(rèn)真道:“迎春明白公主的心思。公主的心腸天下第一好。他們不了解公主,公主也毋需同他們解釋。只要皇上明白,蘇小侯爺明白,公主的心思就不算白費?!?p> 迎春不知道,我怕的就是父皇不明白。他若是不明白,屆時我不僅放他的鴿子拆他的臺,還在溫太傅面前說渾話,在太學(xué)里痛哭流涕丟他的臉,若我是他,不用祖?zhèn)骷乙?guī)打我一頓,連我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
我舉目望天無語凝噎。
我覺得我這種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無私奉獻(xiàn)精神簡直太偉大了。
好吧,主要還是死過一次,以前想不通的事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想通了罷了。
既然蘇執(zhí)不是我的白馬王子,那我就瀟灑一點,天下騎白馬的帥哥何其多,我也不是非要找一個王子。再寬泛一點,也不一定非要找個騎白馬的。我這么說您聽懂了吧?他可以不是王子也沒有白馬,因為這兩件東西我本來就不缺,但前提條件是,他首先得是個帥哥。
說到這里,肯定會有人會覺得我很膚淺,是的,我確實膚淺。當(dāng)初看上蘇執(zhí),其實百分之八十的原因都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執(zhí)意要嫁給他也是因為我本身是個很高傲且執(zhí)著的人,加上深受民間傳說話本的荼毒,覺得像蘇執(zhí)這樣的青年才俊,一定會喜歡公主。但是很可惜,蘇執(zhí)并不是話本里的才俊,所以他不喜歡公主。這讓我很惱火,蘇執(zhí)的所作所為深深的打擊到了我作為一個公主的自尊。于是我嫁給他,只用了短短三年時間就將自己的生命消磨殆盡。
三載春秋轉(zhuǎn)瞬即逝,但是對于蘇執(zhí)和絡(luò)昭儀來講,可能還是有點太長了。
我聽過一個句話,說的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意思是對于相愛的人來說,可能一分一秒都覺得無比漫長。
想到這里,我覺得有點悲傷,紅腫的眼眶也適時地滾出一點眼淚,掏出絲帕擦了擦,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迎春,沒吃完的那半籠翡翠包子還熱乎著么,給我來一個?!?p> 迎春手里的食盒似乎還留有余溫。她一只手托起食盒,一只手揭開蓋子。正要將包子端出來,突然腳下一滑,手里的食盒呈一條完美的拋物線筆直地飛了出去,白瓷的碗碟和著沒吃完的飯菜叮鈴咣啷打碎了一地。我立刻從轎子里沖出去扶她。
由于穿得厚,迎春人倒是沒什么大礙,就是摔下去的時候崴了腳,沒有防護(hù)措施的手掌擦過了破碎的瓷碗,劃了很長的一條口子。
“嗚......公主,都怪迎春太沒用了?!?p> 我立刻用手里的絲帕把她的傷口纏上,瞪了一眼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的幾根抬轎木頭,很是無語:“愣著干什么,過來幫忙啊?!?p> 于是幾根木頭動作整齊劃一地圍了過來??吹竭@里,我已經(jīng)有點佩服內(nèi)務(wù)府的機(jī)械化管理了。
無語地嘆了口氣:“把她搬到轎子里去?!?p> 幾根木頭一愣,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迎春已經(jīng)迅速跪在了我面前,眼淚汪汪地行了個大禮:“公主,迎春是奴才,奴才怎么能乘主子的轎子呢?要是被人瞧見了,迎春受罰事小,要是連累了公主,哪怕迎春死一萬次也不夠的!迎春知道公主心好,可這實在不合規(guī)矩。公主還是先回棲梧宮去,迎春自己去找太醫(yī)拿兩貼膏藥敷一敷,這點小傷,一點都不礙事的?!闭Z氣之誠懇態(tài)度之堅決,仿佛是在同我訣別,下一刻就要被人拖出去杖斃。
我見她手心已是一片濕紅,也顧不得許多。明白她的意思,再說下去已是做無用功,于是話鋒一轉(zhuǎn),差遣那呆立著的幾根木頭喊太醫(yī)去了。
紅檐黑瓦,青磚朱墻,這里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寂靜得能聽見冷風(fēng)穿過樹梢?;臎龅脑簤⑶嗍伨偷牡仄し指?,留出一條一條縱橫交錯的石道,在寒冷的日光下長滿了斑駁青苔和不知名的野草。我低頭看著身邊的迎春,問她:“你覺不覺得,這里好像很眼熟?”
迎春依言打量著周圍,還沒來得及回話,我的眼里便驀然映出一片緋色的衣角。
那是我的披風(fēng),我認(rèn)得。我不僅認(rèn)得,而且還記得我今天早上,好像把它送給公儀衡了。
目光順著那片衣角一寸一寸往上,最后停在他的臉上。
公儀衡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逆散的光影打上他的側(cè)臉,投下一片寒冷的陰影。他眨了眨眼睛,眼睫上像是凝了一層薄霜,神色淡漠得仿佛一捧碎雪:“這里很冷,你可以進(jìn)來躲躲。雖然里面和這里沒什么太大的區(qū)別就是了?!?p> 他朝我伸出手,白玉一般的手指像竹節(jié)一般修長,無瑕得仿佛一碰就會消散。
我猶豫著,打心底里有點不敢去碰他,怕一碰到他,就會玷污了他。
公儀衡看出了我的猶豫,但他不知道我在猶豫什么:“怎么了?這是不愿意?”
我立刻搖頭,小心翼翼地攀住他的指尖。他圍著我的披風(fēng),一雙手卻仍舊冷得像冰。
由于迎春崴了腳行動不便,我思考了一會兒到底該怎么將她移動到公儀衡住的宮苑里,思考的結(jié)果就是由我和公儀衡一人架著她的一條胳臂,將她半扶半抬了進(jìn)去。
我雖不是打小自這宮中長大,卻也生活了有些年頭。宮中的三宮六院我熟得閉著眼睛都能找對地方,唯獨對這個地方鮮少踏足,算上今日,一共三次而已,且光是今天一天就踏足了兩次。
那是五年前,我還只有十歲。彼時年紀(jì)雖小,膽子卻是大得出奇。溫太傅在我皇帝老子堅持不懈的騷擾下終于不堪其煩重出江湖,頭一回在太學(xué)里開課授業(yè)。當(dāng)天是我頭一次上溫太傅的課,也是頭一回同薛瑄打照面。
想得沒錯,我同薛瑄似乎是八字不合,一見面便打了起來。其實打架的理由我早已記不得,不過小孩子么,產(chǎn)生矛盾的理由總是千奇百怪。
但不能否定的是:我們都打得很激烈,很賣力。當(dāng)時我們倆都正值換牙時期,于是這場戰(zhàn)斗便以雙方一人掉了一顆門牙告終。
溫太傅當(dāng)然處罰了我和薛瑄,我當(dāng)時覺得很公平,也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直到我回了宮里。
我同薛瑄打架的這件事早已經(jīng)傳進(jìn)了父皇的耳朵,他很生氣,對著我大發(fā)雷霆。
我失算了,我忘記我比薛瑄多了個老子。
父皇在那一天夜里要我在他的行宮外跪足兩個時辰,不然不許吃飯,也不準(zhǔn)休息。我當(dāng)然不可能老老實實跪著,于是裝模做樣跪了一刻鐘,心里越想越委屈,想著想著一骨碌爬起來便跑了,速度之快,攆上來的內(nèi)侍愣是一個也沒追上我。
人在情緒不穩(wěn)定的時候總是容易犯錯,更何況我還只是個十歲的小丫頭。一口氣跑到這種冷冷清清人跡罕至的地方更是大錯特錯。
話本記載,越是在這種月黑風(fēng)高,人跡罕至的地方越容易發(fā)生點什么,而且多半是壞事。盡管當(dāng)夜的月色實在不算是壞,但這并不妨礙故事的發(fā)展。
就是在這里,我遇上了自我做公主以來的第一次刺殺。其實也不算是刺殺,因為來人的目標(biāo)并不是我。我就是湊巧被潛進(jìn)宮里的刺客抓起來充當(dāng)了人肉盾牌。
我記得很清楚,甚至還記得我在哪個地方摔了一跤,磕掉了我同薛瑄打架時幸存下來的另一顆門牙。
當(dāng)時那個刺客用刀抵住我的脖子將我當(dāng)成人質(zhì),被舉著火把趕來的御林軍重重圍住。
悲痛萬分的我并沒有注意到這危險的氛圍,捏著磕掉的門牙哭得幾乎快要背過氣去。
軍士們當(dāng)我是害怕,小心翼翼地同刺客對峙交涉,沒有一個人敢輕舉妄動。
哭著哭著,我被口水一嗆,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出來。
門牙掉了當(dāng)然會出血??上к娛總儾⒉恢?,覺得再對峙下去我很可能會就此小命不保,于是紛紛咬著牙讓出一條路來。
刺客見狀提著我?guī)讉€起落,踩著宮檐飛速消失在夜色里了。
要說起來,這件事也算我喜歡上蘇執(zhí)的一個引子。當(dāng)時御林軍里領(lǐng)頭的,便是只有十五歲的蘇執(zhí)。
刺客將我?guī)У揭惶幟芰郑埵俏夷懽釉俅?,此時也覺察到了事情的不對。
我極力使自己保持鎮(zhèn)定,幼時的磨練使我見慣了這種場面,雖害怕,卻也沒有過多地表現(xiàn)出來。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刺客,身量很高,我站起來差不多只到他的胸口,身形偏瘦,手里提著一把看上去就很值錢的長劍。從剛才他提著我一口氣跑這么遠(yuǎn)也大氣不喘一口的情況來看,是個輕功很好的武林高手。
我思考著如果我現(xiàn)在爬起來就跑,會有幾分活命的機(jī)會,最后思考的結(jié)果是零。我還沒有爬起來便會被他一劍砍死,血濺當(dāng)場,嗚呼哀哉。
硬來不行,只得智取。
既然是刺客,就得該有個刺客的樣子。眼前的這位就是一身標(biāo)準(zhǔn)的行刺打扮,黑巾遮住的面上只露出一雙銳氣逼人的眼睛,像一條在深夜里覓食的毒蛇,此時我就是他牢牢鎖住的獵物,盯得我脊背發(fā)毛,從頭到腳如墜冰窟。
由于我從小被綁過很多次,對這種事情很有經(jīng)驗,也很明白他們這一行的規(guī)矩最忌諱的就是盯著他看,要是一個不小心看到了他的臉,就是不死也得死了。
于是我很謹(jǐn)慎的避免著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
不看他,死也不看他!
我很配合地把頭轉(zhuǎn)向一旁:“你快走吧,一會兒他們追上來了,你就走不了了?!?p> 他沒說話,半晌,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你不怕我?”聲音從遮面的黑巾后傳來,和我想象得有點不太一樣。
是冷清清的,有點溫柔的聲音。
說實話,我被他的這一個問題搞得有點懵。這你讓我怎么回答?我要是說不怕,他覺得我冒犯了他作為一個刺客的尊嚴(yán),然后惱羞成怒一劍把我砍死。要是我說怕,萬一他是個心理變態(tài),覺得我這個回答太沒意思,或者太有意思,然后惱羞成怒一劍把我砍死。無論我怎么回答,結(jié)果都是同樣。
不過我覺得干刺客這一行的,游走在法律與社會的邊緣,長期在刀口上討生活真的很容易會心理變態(tài)。
于是我說:“不是很怕...”這是一個很機(jī)智也很折中的回答。
他似乎是覺得好笑:“那你為什么哭?”
他原來真的是個心理變態(tài)。
我該怎么回答?當(dāng)然不可能老實說其實我哭是因為牙磕掉了。于是我很認(rèn)真的編了一個理由,完美得連我自己也挑不出來破綻。
我說:“我要是不哭,他們就不會這么輕易地放你走了?!?p> 一瞬間的安靜。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或許是在琢磨我這句話的真實性,或許是在思考該怎么殺了我。總之,無論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我的下場都不會太好。
今夜月色不錯,清冷地落上這片密林,正是百花謝去的暮春,我卻借著月色看到了刺客身后怒放的桃花。花下立著一個人影,看身形應(yīng)是一個少年。
刺客轉(zhuǎn)過身同他對峙,少年踏著月光與一地繁花緩緩走近,沒有絲毫猶豫地對著這個高出他一頭不止的青年刺客亮出銀白的長劍,進(jìn)攻的招式干凈利落,步步直逼要害。
先前能對刺客有所牽制,完全是占了人數(shù)上的優(yōu)勢,此時孤身作戰(zhàn),他肯定不會是一個劍下亡魂無數(shù)的資深刺客的對手。
我明白這一點,刺客也明白,蘇執(zhí)卻不明白。
蘇執(zhí)執(zhí)意要打敗他,因無論是戰(zhàn)場還是江湖,他都從來沒有輸過。但二者之間的實力差距實在太過懸殊,他注定只能失敗。意外的是,刺客并沒有要和他過多糾纏的意思,閃身躲開他咄咄逼人的凌厲劍鋒,順勢幾個起落便不留痕跡地消失在茫茫密林中了。
就在那個瞬間,我聽到極輕的一聲鈴鐺脆響,襯著幽幽月色,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響起,格外孤寂。
我想,這個刺客真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人了。他將我劫出來,既不要錢也不要命,只問了我一句害不害怕,事畢掉頭便走,瀟灑利落,留下我和蘇執(zhí)面面相覷,半點摸不著頭腦。
天下的刺客要是都像他這樣做生意,那這個職業(yè)早就沒了發(fā)展前景,湮沒在湯湯歷史長河中了。
當(dāng)天晚上,蘇執(zhí)背著我一路走回宮里。我趴在少年蘇執(zhí)稍顯單薄的肩頭上,兩只手圈住他的脖子,稍微埋下頭,就聞到他身上好聞的熏香。他小心翼翼地托著我的兩條腿,踏上蜿蜒曲折的山道,路上荊棘遍布,每一步都走得慎之又慎。周遭綴滿了將謝的春花,還沒來得及凋零的花瓣沾上他的衣角,在月色凋敝的夜里隨著他的腳步起起伏伏,翻轉(zhuǎn)飛舞。
我側(cè)過頭去看他,看見他深邃眼窩里的纖長眼睫和從陰影里突出的挺拔鼻梁。接著,是他的聲音,有點冷硬的安慰:“不要怕,卑職會帶著殿下回去?!?p> 我說:“我不怕?!?p> 其實怎么可能不怕呢?我很害怕,怕得腿都軟了。但是我很清楚,即使再害怕也沒什么用,我早就明白,這不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刺客,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驚懼無用,徒增煩憂罷了。
但我那時畢竟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心里再怎么明白也并不能自如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神奇的是,此時蘇執(zhí)叫我不要怕,我就真的一點也不怕了。
你看,此情此景,我會喜歡上蘇執(zhí),這是不是很合理的一件事?
后來我每次記起那個夜晚,都覺得無比的懊惱。我很悲傷,因為我覺得我同蘇執(zhí)見面那時,我實在是太丑了。
頂著一張哭花的大臉不說,還缺了兩顆門牙,說話還漏風(fēng)。
他對我的印象一定很不好,所以才會在成婚的那天夜里告訴我:“我一點都不喜歡你這種女人,你讓我覺得惡心?!?p> 明明是同樣的一個人,同樣的一種聲音,我聽著這句話,怎么就如此害怕,如此傷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