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的火苗漸漸大起來,公儀衡非常熟練地一手拿著鐵鉗撥弄炭火,一手往里添碳。我盯著上竄的火苗出神。良久,燒得火紅的炭盆里猛地爆出一顆火星,砰的一聲,四濺的火星隨著熱浪悠悠上浮,隨后慢慢地消失在空氣里。
迎春的手此時已經(jīng)止住了血,在公儀衡住的宮苑里找了條干凈的帕子包扎著。我們?nèi)齻€人圍坐在火盆邊一邊烤火,一邊等著那幾根木頭去請來太醫(yī)。
由于我觸景生情回想起往事天外神游了好大一陣,一張臉被滾燙熱浪烤得通紅,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公儀衡這個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貴公子似乎燒炭燒得很不錯,略有些驚訝:“你竟還會做這個?”
他點了點頭,似乎習(xí)以為常:“嗯?!?p> 我見他這個樣子,是個不愿多說的模樣,也就緘口沒在問下去。畢竟我同他也不是很熟,他也沒有向我解釋的必要。
他不愿說,我總不能拿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說,那樣也實在是太沒有素質(zhì)了。我是個有著良好教養(yǎng)的公主,這么干未免缺德。
于是什么也沒再問,開開心心的烤火著了??玖艘粫夯?,眼睛便落在公儀衡手邊的木炭上,擔(dān)憂道:“怎么這么點木炭,現(xiàn)在用了,夜里你怎么辦?”
他倒是個渾不在意的樣子:“你早上都看見了,又何必再來問我?!笔莻€很標(biāo)準(zhǔn)的陳述句。
公儀衡是鄰國的質(zhì)子,講得難聽一點,其實就是身份比較特殊的戰(zhàn)俘。公儀衡不是大宣的人,再加上宮里的人又個頂個的勢利,若沒個靠山,他想要在這里過得多好,這顯然不太可能。
被長盛千里迢迢送來這里做敵國的質(zhì)子,這是國事,我無力改變什么。但他的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凡是我能幫襯到的,也盡量幫襯一二。否則他一個人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的陌生宮廷里舉目無親,孤立無援,未免也太過孤苦了。
我知道他的性子,便不再提起這一個話題,笑一笑,撿起一塊木炭學(xué)著他的樣子扔進(jìn)火盆里去:“也對,過夜的辦法有的是,先燒了再說?!?p> 我在跳躍的火光里看著他,就像在漫漫長夜里,秉燭看著一個從畫中拓下的美少年,既遙遠(yuǎn)又很不真實。
我有點同情他:“你一個人住在這里是不是很無聊?正好我明日不用上學(xué),不如來找你玩吧?”
他頓了頓,微微蹙起了一雙好看的眉,語氣里有點嫌棄地說:“不要,你有點煩人。我喜歡清凈點。”
他這樣說我,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么,畢竟覺得我煩人的人有很多,十個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要是我挨個的同著他們慪氣,那我早就慪死了。
我湊過去一點:“那是你不了解我。你要是克服一下同我相處幾日,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我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迸滤幌嘈?,還很嚴(yán)肅地補(bǔ)了一句:“真的?!?p> 他很認(rèn)真地一點頭,又很認(rèn)真地問我:“我為什么非要了解你?”
“???”他這個問題讓我稍微有點尷尬,畢竟人家也確實沒有什么非要了解我的理由。我總不能扯著他的耳朵告訴他,你最好了解了解我,因我想同你交個朋友,且我交朋友從來不看對方的身份,反正都沒有我有身份...那樣就太欠打了。
我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嗨,其實也沒什么,你要是不想同我玩,那就算.....”
“隨你?!蔽以掃€沒說完,便被他輕飄飄地打斷。
就這一句話,讓我有點飄飄然。誠然我也不知道我在飄飄然什么,但一看到公儀衡,自己就變得非常奇怪,這樣的癥狀有點類似于之前看到蘇執(zhí)。
我心里一聲咯噔,覺得自己未免善變,哪怕已經(jīng)決心放下蘇執(zhí)從頭開始,也不能這么快就喜歡上別人。但眼角余光不小心瞥到公儀衡,天下之人莫不愛美人,思及此,心里立馬便釋然了。
太醫(yī)在半個時辰后姍姍來遲,我便同公儀衡告別。抬著迎春回棲梧宮時,我看到公儀衡倚靠在斑駁的宮墻,淡漠的神情像是與我隔了渺遠(yuǎn)的山河。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這個孤高且冷漠的少年像是在隱隱期待著什么,又像是沒什么可期待的,絕色容顏半掩在緋色披風(fēng)下,襯著褪色的斑駁宮墻,清冷得就像雪之山巔的一輪昭昭寒月。
公儀衡看著我,又像是眺望著某處虛空,在這靜止的時光里凝成永恒,任憑冰冷日光將他的身影拉成長長的,寂寞的影子。
我突然很想了解他,可又不知道該從何了解。唯一知道的是:他不想,也不肯給我這個機(jī)會。
當(dāng)天晚上,我親自去了一趟內(nèi)務(wù)府,事無巨細(xì)地安排好公儀衡在這宮中的一切,當(dāng)著眾人的面立下一條規(guī)矩:誰敢不把他當(dāng)主子對待,就一律按宮規(guī)處置。掌事的公公身形一顫,立刻便遣人將扣下來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送過去了。
我的父皇不曾虧待他,是這些宮人們自作主張。本以為他在這宮里一無靠山二無權(quán)勢,扣了也就扣了,沒人為他出頭,不曾想碰上了我這個煞星,一個個偷雞不成蝕把米,領(lǐng)了罰不說,還搭上了半年的月奉。
溫太傅常常同我們講的,便是一個因果。他們怠慢了公儀衡,這是因,吃我的教訓(xùn),這是果。雖然從表面上來看這兩件事很難扯得上什么因果關(guān)系。
將這件事安排妥當(dāng)已入酉時,宮中華盞次第亮起,明明滅滅照亮整座巨大宮闕。我循著宮燈只身沿路折回棲梧宮,哪知走到一半,天上便淅淅瀝瀝落下了綿綿細(xì)雨。冰涼的雨絲毫無阻礙地淋上我的腦殼,我縮了縮脖子,猛然被這冰涼一激,立刻便打了個刁鉆噴嚏,還沒來得及拿出帕子擦一擦鼻涕,頭頂便覆上一柄紙傘。我順勢望上去,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七十二竹的傘骨,接著是素色的傘面,面上零星的綴著幾朵紅梅,在隱隱燭火里泛出昏黃的顏色。我聞到浸入雨中的冷梅幽香,立即轉(zhuǎn)過頭去看撐傘的人,十分驚訝地望著他一雙出塵的溫潤眉眼:“溫...溫太傅?”
誠然,無論他的身份有多么特殊,但這個時間點出現(xiàn)在宮里,也確然不是很對頭。
溫太傅低頭看我,溫柔聲色在耳畔響起:“殿下怎么一個人?春雨雖好,也要當(dāng)心著涼。”
我畢恭畢敬地向他問好,但轉(zhuǎn)頭想到今天的事便感到無比尷尬,此時與他同在一個傘檐下,這種尷尬感便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將我重重裹挾。
好尷尬,快要窒息了...
如果可以,我很想立刻撒腿便跑,但我的理智不允許我這么做,如果我這么做了,明天我就會被父皇用板子打斷雙腿。于是努力做出一副泰然神色來:“溫太傅這么晚了到宮里來,是有什么事?”
他抬手將紙傘往我這處偏了偏,聲音里帶了一點笑意:“這件事,本來下午想告訴殿下,可殿下走得匆忙,似乎并不想聽。此時陛下召微臣進(jìn)宮商議,關(guān)于明日的圣人祭祀,殿下準(zhǔn)備得如何?”
空氣安靜了幾秒,幾秒后我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今年的圣人祭祀,定在明天。
大宣歷來是個重視教育的國家,圣人祭祀每年二月?lián)窦?,由皇室?guī)ь^領(lǐng)著太學(xué)一眾學(xué)子上悟華山參祭先賢。這一項光榮傳統(tǒng)流傳至今,即便朝代更迭,掌權(quán)者換了一任又一任,昏君也好明君也罷,莫敢不加重視。
只是在我上一世存留下來的記憶中,這一年的圣人祭祀,要等到上元之后,這一世似乎是提前了不少。不過這也沒什么可奇怪的,畢竟從我拒婚蘇執(zhí)的那一刻開始,這往后所有的事情,就都完全不一樣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告訴他,關(guān)于這件事,其實我一點都沒準(zhǔn)備,但綜合上述原因來看,這著實一點也怪不到我頭上。
溫太傅何其聰慧,就算我不好意思說出口,他也完全能通過我的面部表情從而更進(jìn)一步猜出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從而避免了我硬著頭皮說出口的尷尬。他看著我,眼底笑意更盛:“殿下的眼睛...”頓了頓:“似乎好了很多?!?p> “啊?”我想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什么,可不就是蘸料飛進(jìn)眼睛結(jié)果淚眼朦朧被人當(dāng)成怨婦的那一件事么。他不說還好,一提起來我就覺得既可氣又委屈:“我沒有哭!”等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已脫口而出。
溫太傅輕聲道:“嗯?”
我立刻平復(fù)好情緒,放輕了語調(diào):“只是眼睛里進(jìn)了東西而已,真的。還有...還有他們說的那件事,溫太傅也不要當(dāng)真,這樣離譜且荒唐的謠傳,誰要是信了,誰就是天下第一的頭號大傻子?!?p> 我憤恨地提起裙裾跳過一個小水坑,溫太傅不動聲色的扶了我一把:“殿下說的,是哪一件事?”
我有點被氣昏了頭:“就是他們說的,我喜歡你的那件啊?!?p> 我看到溫太傅的臉色迅速變得迷惑且匪夷所思:“殿下喜歡我?”
我梗著脖子反駁道:“不是,我不喜歡你,是他們非覺得我放下蘇執(zhí),是因為喜歡上你,但其實我不喜歡你,更不是因此放下蘇執(zhí)。我這樣說,溫太傅明白么?”
他頓了頓,突然輕笑一聲:“原來殿下今日,是在為這件事煩心。”
我很無語:“是啊,這些人罔顧事實造謠傳謠,搞得我頭都大了。要是傳到父皇那里,我還能活著么...”
一只溫暖的手覆上我的頭頂,溫柔地揉了兩揉,耳畔隨即響起如玉聲色:“蘇小侯爺早有良緣強(qiáng)求不得,殿下善良聰慧,不必因無謂流言煩憂。我能明白殿下心中所思,想必陛下也能明白?!?p> 我暗暗祈禱,他要是能明白,那真是阿彌陀佛。
不得不說,溫太傅確實很會安慰人。譬如我現(xiàn)在就在他的開導(dǎo)下,心情很快便平靜。
身旁盈滿冷梅幽香,我抬頭看著素白傘檐落下不絕的水滴,溫太傅看著我,似乎還有話想說,但思索了半晌,最終是一句話也沒講出,只微微一笑。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有宮人掌燈而來替我們引路,在這懨懨燭火絲絲冷雨里,我同他執(zhí)傘并行,沒有人再說話,一路上寂靜得只能聽見柔軟鞋底踏上積水石板的凌亂聲響。
他將我送回棲梧宮。我站在檐下同他道別,轉(zhuǎn)身看他時才發(fā)現(xiàn)他一條手臂已經(jīng)淋濕了大半。執(zhí)傘站在我面前,遺世獨立的風(fēng)骨像一枝溫潤的青竹。這枝青竹浸潤在春夜的冷雨里,顯得如此單薄:“殿下,記住我今天說的,不要為無謂流言煩憂。我也算看著殿下長大,若有朝一日......”他頓住了,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很疑惑地問他:“有朝一日怎么?”
看不清他的神色,良久,溫潤嗓音才再次悠悠響起:“無事。殿下只需記得,殿下是我的學(xué)生,我作為殿下的老師,無論如何都是會站在殿下這一邊的?!?p> 飛檐落下滴滴雨珠,在我和他之間隔出一道無色珠簾。我還沒問他這番話到底什么意思,他便在珠簾后轉(zhuǎn)身,只留給我一個遺世獨立的飄逸背影,在泠泠冷雨里漸行漸遠(yuǎn)。我在煙雨中目送著那背影,看著他一步一步踏進(jìn)未知的混沌前路,心底沒由來的一陣惶恐。
聰明如我,總覺得他是在對我暗示什么,至于具體在暗示什么,我猜不出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在我老子面前告我的狀。這就可以了,本來我的想法就僅此于止,皇權(quán)天下,江山社稷,這些東西從來都不在我的考量之中。其實話也不能這樣講,作為一個公主,我自然有作為一個公主的覺悟,只是我的父兄尚在,且一個個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我若去管這些事,不僅是給自己找不痛快更是給兩位皇兄找不痛快。這個中原因,想必不用解釋大家也很清楚。
思及此,立刻便開開心心地轉(zhuǎn)回宮里,吩咐著人下去準(zhǔn)備晚膳了。
細(xì)雨連綿不絕了一夜,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