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英研所江慈賢教授的辦公室，像走進一個黑色的空間，這和平時課堂上總是深灰或淺棕的他太不一樣。
落地窗簾、牆上Mark Rothko的色塊游戲、幾張老人與狗的蝕刻版畫、腳下斜織的棉毯、電腦外殼、保溫瓶和咖啡杯，都是不同調(diào)性的黑，空間裡，充滿了俐落和極簡。
迎面飄來濃郁的咖啡和他身上一股充滿層次的馨草香，或許是煎茶，或許是中藥，或許是書香。
這片黑，教于文文想起了濟慈在病中幻想著變成夜鶯悠游黑夜的景象。
眼前的江教授，看起來比網(wǎng)路視訊裡的影像更加清瘦，眼神集中、低垂，幾乎讓人以為他有些宿醉，早晨的清醒，純粹是因為酒精的后作力。
黑的反光性不高，江教授的眼窩下陰影明顯，兩腮線條也因光澤晦暗而顯得僵直。
他幾番雙手拂面的動作，也沒有柔軟那些令人精神緊繃的線條。
拿下鼻樑上黑框眼鏡，撫摸額頭一處已結(jié)疤的圓形新傷，靠向椅背，他示意于文文坐在桌前一張黑色的摺疊椅上，接著優(yōu)雅點個頭，雙手在胸前交叉，清清喉嚨。
再次坐挺身子后，他說：“我想這樣單獨面對面和學生談話的機會不多，妳也知道，大家都習慣用e-mail，但有些事，我覺得還是當面談會比較好。
我必須先說明的是，我同時也是學校網(wǎng)路督察委員會的成員。網(wǎng)路看似一個通暢無組的自由空間，管理起來很不容易，校方有許多政策，都是要介入校園網(wǎng)路做監(jiān)督和管理動作的。
我的委員會臨時通知我，對于所發(fā)生的事情，我認為有必要讓妳知道原委，并協(xié)助妳了解整件事。
簡單地說，這就是今天我必須要約談妳的原因，希望妳不會覺得突兀。
有幾段影片是關(guān)于妳的，在網(wǎng)路上流傳，我想知道，這些影片拍攝的同時妳自己知不知道？”
“搖頭是嗎，我想先讓妳自己看看這幾段影片，有幾個問題我想和妳討論一下，乾脆我先說好了，當然偷拍妳是不正當?shù)男袨椋蹬膴叺娜穗`屬一個專門偷拍的社團，這點我們待會再說。
我想先告訴妳，這幾段影片有些不尋常，站在校方的立場，應該要關(guān)心妳的狀況。
影片裡的第一天，妳在一間空教室從下午兩點左右一直待到傍晚，中間一度趴在桌上小睡了十五分鐘，其馀時間妳都處在一種發(fā)呆的狀態(tài)，像是凋像一樣僵在椅子上。
我很擔心妳，是不是有什麼重大的心事，因為這段影片的下半段也很雷同。那一天是在我的課堂上，我在倫敦，用視訊教學，我記得我在這裡的時間早上十一點半就結(jié)束課堂了。
偷拍妳的人從十一點四十五開始拍，我看見妳上網(wǎng)搜尋濟慈的《夜鶯頌》原文，還很認真讀完那首詩，我看了很高興，想當年我也是對浪漫詩有著不可自拔的熱情，一讀就是八、九個鐘頭不會停，連飯都忘了吃。
喔對，偷拍妳的人從十一點四十五開始拍，一直拍到下午五點四十分，大約三點鐘左右妳走出電腦教室，看起來是很悠閒地在散步，妳走到一棵大樹下，過沒多久又進入一種出神的狀態(tài)。
我很擔心妳，妳是不是……有使用一些禁藥呢？像是小白、小藍或蘑菇，這些會讓妳有幻覺的。60 到90年代在西方很風行，我不記得這些東西在我們這裡合法，而且這幾年早就不流行用這幾種東西了。很難想像妳會有管道找到這些東西，或者妳有什麼其它的藥嗎？”
“搖頭是嗎，看妳的樣子也不像是有在使用禁藥，好，妳還在大樹下，是棵樟樹吧，第二段影片比較複雜，因為這個偷拍妳的人拍到另一個人也在偷拍妳，那個人距妳比較近，那個人啊！我們待會再說他好了，他是校園裡的天之驕子，一個生態(tài)專家，這下被拍到偷拍女學生，他麻煩大了！
總之妳在大樹下開始發(fā)呆，又是動也不動的過了幾小時。
接下來第三段偷拍發(fā)生在妳的宿舍，喔先別擔心，沒有太私人的鏡頭，我是說，沒有不雅的鏡頭，因為全是私人鏡頭。
好，妳在宿舍上網(wǎng)，一上就是一天一夜，因為電子螢的記憶體最長就是24小時，所以影片足足拍了妳一天一夜。
喔我還沒告訴妳是一隻電子螢火蟲進到宿舍偷拍妳的吧，這個專門偷拍的社團號稱自己研發(fā)了這項新產(chǎn)品，我早就聽說電機、電子、計算機這幾個科系聯(lián)合起來開發(fā)了這項科技，還在美國申請專利，希望發(fā)展成軍事用途。
那個機器像小蟲子一樣會飛，大概是因為錄影的訊號燈在尾部偶而一閃一閃的，所以電子螢這個名字很傳神，拍完了還會自動飛回設定好的主人身邊。
同步飛行記錄器其實是個蠻不錯的發(fā)明，沒想到已經(jīng)有人在試用了！
對了，妳在同一個網(wǎng)頁上停留了一整天的時間，基于關(guān)心和保護，我將影片定格放大，得知妳在上一個叫小雛菊的網(wǎng)頁，我查到網(wǎng)址上去看了一下，妳寫了很多日誌，令我好奇的是，妳宣稱在第一天被偷拍之后的傍晚看到一隻綠繡眼撞到玻璃受傷，然后就遇見一位神秘的陌生人，又在第二次被偷拍的那天再度遇上那個人，妳描述那位陌生人來不可期去不可追的不可思議行蹤，猜想他是不是綠繡眼精或是鳥的守護仙靈。
妳猜怎麼，我看完之后還有留言給妳！至于我的暱稱就不方便透露了。
我想妳在發(fā)呆的時間是在編織那些幻想是吧，那些故事其實挺有趣的，可是兩個下午這么長時間一動也不動真是太不尋常了！
喔對，我還沒告訴妳吧，這個偷拍妳的人也是我班上的學生，叫彼得，妳跟他熟嗎？”
“搖頭是嗎，我其實很喜歡彼得，私下跟他聊過幾次，為了這件事我也已經(jīng)跟他約談了，因為他這樣的行為觸犯了個人隱私，訓導處和生活輔導組都會再次約談他，也會限制他上網(wǎng)的權(quán)限，必要時再進一步對他的學籍或操性做懲處。
我當然會要他向妳當面道歉，不過我也問了他為什要偷拍，他倒是拗不過我老實跟我說了，他們那個社團在網(wǎng)路上有一個叫寫實人生的網(wǎng)頁，專門放偷拍的影片。
他堅持說他們不拍私人空間，盡量拍人在公共空間裡，特別是獨處時候的行為。
我問他為什麼要偷拍妳，喔我問了很多問題，我要他好好跟妳道歉，也有責任回答妳想要知道的，因為他拍了妳在宿舍獨處時的活動，這跟他之前所陳述的社團信念不合。
不過他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網(wǎng)路上過人生，已經(jīng)很難去了解到底同學們私底下都在做些什麼，所以他說他們在網(wǎng)頁上規(guī)劃了一系列的獨處寫實空間，專門拍人落單時候的樣子。
聽起來好像有理，其實狗屁不通！偷拍人家怎麼行呢？
但我再想想，這狗屁不通其實還挺有道理的，不只是學生，連我也不知道我的同事們都在做些什麼。而人獨處時候的樣子，其實還頗值得研究的。
不過偷拍總是不對，可是不偷拍又怎麼看得到人獨處時候的樣子呢？人是很矛盾的，偷拍這個行為是很矛盾的，我這麼說也是想給妳多一點方向思考這整件事。
喔對了，給妳看這些影片之前，妳有什麼問題想要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