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明語先閉目不語,半晌才睜開眼,緩緩?fù)鲁鑫鍌€字:雍王少叔瑤。
凌霜愕然,乃瞠目不語。
眾人聞之皆驚,一時莫不誠惶誠恐,不時有人失聲驚道:少叔瑤?莫非是那個橫掃西北的“天威將軍”?
孰料明語先倏地笑道:敢?guī)е鴥扇f余人馬偷渡陰平道的,普天之下,除了那個碧眼兒以外,還能有誰?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嘆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天威將軍’啊,難怪如此銳不可當(dāng)!”“這便是少叔瑤嘛?百聞不如一見,真乃霸王再世也!”“如此虎將,不能為我軍所用也罷,竟還偏偏落在了賊軍那頭,實在可惜、可嘆!”……
明語先望著陣中來去之身影,越看心中越覺得歡喜。一時難掩愛材之心,不禁兀自嘆道:叔瑤啊叔瑤,天生得你如此超類絕倫,又豈能不叫人朝思暮想?吾若能得君相助,何愁天下不定!
此人正是少光!只見他一路殺退強敵,奔襲至城下,旋即沖著城上守軍高聲呼道:還不速速打開城門,與我合力殺退敵軍?
廉晟雖親見少光大殺四方,奈何此刻大面遮臉,實在難辨其真假,唯恐又是明語先之計,一時仍將信將疑。軍情急如火,少光情急之下,遂免胄示之面。城上見之,乃下弩手救之,更趁勢傾城而出。另一邊楚軍聞訊后,亦孤注一擲,自側(cè)翼大舉來會。
北軍原本正全力攻城,后方難免空虛,經(jīng)少光所部驃騎一沖,此刻陣型已亂,但聞金鳴聲大作,各部旋即開始交替掩護(hù),大舉潰退。
此役,聯(lián)軍三面夾攻,一戰(zhàn)而重創(chuàng)北軍,反敗為勝。然鑒于北軍主力尚存,只恐明語先半路設(shè)伏,遂未敢深追,云城之圍旋解。
卻說是夜,少光與眾將正于帳中議兵,忽報有使來訪。旋即請入,來人正是凌霜,乃遞書一封,道是明語先親筆,敬呈少光親啟。
少光展開一看,赫然只見其上朱砂鷹首,入木三分。此戳非它物,乃取自早年西南進(jìn)貢的一方血玉石,共刻三枚,分屬少英、少光與明語先所有,乃昔日三人書信往來專用戳記,以此辨別真?zhèn)尉徏?,是以絕無臨摹可能。但聞其書云:
“叔瑤如晤,夫人生于天地之間,當(dāng)以忠孝勇毅為立身之本。君既為太一帝胄,又蒙先帝托孤之重,理當(dāng)承繼先帝遺志,內(nèi)誅叛逆,外攘四夷,盡忠竭力,匡扶社稷。
收北庭,通南海。拓西域,復(fù)遼東。四海一統(tǒng),天下非攻。昔共立之誓,歷歷在耳。先帝壯志未酬而中道崩殂,是悲矣,嗚呼哀哉!吾輩唯勵精圖治,誓死以報知遇之恩。今中原已定而南方未復(fù),當(dāng)一鼓作氣,早早整肅山河,以震內(nèi)外人心。
蜀、楚二賊,僭越自封,藐視皇命,昭昭然狼子野心,豈曰路人皆知!卿本佳人,奈何助賊?不如趁早棄暗投明,共舉義師,征亂討逆,中興社稷。他日還于舊都,方得顏再謁太廟,偕手以告先帝在天之靈。
謹(jǐn)申數(shù)字,用展寸誠。明語先敬上。延興九年八月初八。”
少光覽畢,當(dāng)下但覺無地自容,久久不能言語。旋即摒退了眾將,獨自一人落寞惆悵。
凌霜見狀欲走,奈何當(dāng)下欲去還留,忽駐足問道:雍王殿下常年戍衛(wèi)帝京,想必定能日日得近天顏。敢問西遷后,天子圣躬安否?
少光乍一聽,感其言似有弦外之音,遂面露不悅道:天子洪福齊天,自然萬事安泰,就不勞汝等多慮爾!
凌霜聞之,唯付之一笑,淡淡道:如此,末將告辭。
改日再戰(zhàn),會獵于野。少光早早率眾到達(dá)相約之地,然楚、蜀兩軍卻并未如期而至,等來的唯有漫山遍野的北軍。
兩軍對陣,一人拍馬來到陣前,勒定韁繩罷,直沖敵陣高呼道:太一雍王少光,恭請巫咸王陣前一敘!
言畢,少刻但見軍陣大開,一副四駕車輦緩緩駛出陣來。觀車內(nèi)之人:玄衣皂裳,束帶躡履。薄面素首,綰髻結(jié)發(fā)。環(huán)玦在左,以彰其德。符印在右,以顯其威。是時,恰逢朝陽普照,妝容一覽無余,正是明語先。
未待車輦停穩(wěn),但見少光輕蹬馬腹,幾步迎上前去,旋即拱手道:久別重逢,敢問先生安否?
明語先安坐車中,輕搖羽扇,頷首答禮:承蒙上蒼眷顧,吾一切安好。叔瑤別來無恙?
少光回道:天子圣德庇佑,光自能逢兇化吉。
明語先輕頷其首,笑而不語。
寒暄罷,少光乃有意拖延,遂不緊不慢道:光自幼出身行伍,不諳天下大道,本不配與先生論長短。然素知先生歷來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不知今日為何興此無名之師,平白涂炭生靈?
明語先何等聰明,又豈會看不透。然不知為何,當(dāng)下亦是有條不紊道:吾順天應(yīng)人,討逆平亂,何謂之無名?
少光道:先生大舉義師,討逆誅賊,本無可厚非。然無皇命在手,終究名不正言不順,來日只恐難掩天下悠悠眾口。
明語先道:大統(tǒng)衰弱,諸侯并起。天下紛爭,不服皇命。若不盡早討伐,只恐國將不國,又何以安天下?吾自起兵以來,不僭越,不自封,不裂土,唯誅不臣之賊,但收故國失地,余者皆秋毫未犯。一來,是為天下請命;二來,亦是助朝廷平亂。雖無勤王之名,卻行勤王之實。自以為問心無愧,何懼腌臜小人指摘?
少光聽其言,感其意,莫不連連點頭:嗯!自亙帝、昭帝以來,太平猖獗,天下紛爭,黎民顛沛,百姓流離。先帝深感其苦,雖身陷逆賊之手,亦莫不夙夜憂勞,以求安天下之道。今幸天意不絕太一,嗣君于姑臧承繼大統(tǒng),旋下詔戡亂,整肅河山,天下莫不響應(yīng)。明氏一族世代忠良,得蒙朝廷封賞無數(shù)。先生亦曾侍奉兩朝先帝,深沐皇恩,理當(dāng)盡忠王事,平亂建功。然今時國賊已除,中原業(yè)已光復(fù),先生何不趁勢奉詔休兵,以禮來降,仍不負(fù)天恩浩蕩。國泰民安,豈不美哉?
明語先不動聲色,悠悠只道:罷兵議和不難,歸降朝廷亦無不可。只是不知公孫符與祁巡,是否亦甘心奉詔?
少光一時喜出望外,忙應(yīng)道:兩國此前皆已奉詔,只要先生肯罷兵議和,不日即可迎回天子,復(fù)還舊都,如此天下便可安矣!
熟料明語先聽罷,卻是連連搖頭,直笑道:非我有意不奉詔命,只是叔瑤當(dāng)真相信,他二人確是真心奉詔,而非權(quán)宜之計?君乃久經(jīng)沙場之將,“兵不厭詐”之理自不必我再多說。怕只怕,有我軍在一日,他二人便奉詔一日。一朝我軍退去,他二人便再不會奉詔也!
少光無言以對,斂默許久,仍懷一絲心心念念:話雖如此,然此事若能成真,光復(fù)太一便指日可待。是故,縱然只有一線生機,光亦要放手一搏,還愿先生不吝成全!
明語先不置可否,當(dāng)下娓娓道來,只覺別有深意:既是如此,便煩請叔瑤予我傳話公孫符、祁巡,就道語先誠邀二公與我一道聯(lián)名上書,奏請“獻(xiàn)城納地,交還兵權(quán)。只身匹馬,卸甲以降”。如此,天下便再無戰(zhàn)事,太平亦唾手可得!
少光始料未及,一時竟反而為難道:今時今日,令他二人奉詔尚可。可若要一并交還軍政,未免、未免為時過早……
明語先聞聲色變,立時出聲斥責(zé)道:糊涂!兵政大權(quán),本就為朝廷所有。彼時為平息叛亂,適才下放各州郡。如今叛亂業(yè)已平息,理當(dāng)歸還朝廷才是。推諉拖延者,豈非擁兵自重也,那奉不奉詔又有何異?
少光不能答:這……
明語先平復(fù)下心緒,再開口,但覺言猶未盡:叔瑤也不必為難,究竟是我明語先以己度人,還是宵小之輩心懷不軌,只怕少時便可見分曉……
少光不解:先生此話何意?
話音剛落,突如其來,殺聲震天。循聲望去,但見周遭密林間,兩方人馬早已殺成一片,看來真是棋逢對手,各有高招!
少光驚愕之余,回首疾呼道:怎么回事?
但見赫連沖匆匆拍馬趕至跟前,驚慌失措道:將軍,我們受騙啦!楚、蜀兩軍之所以未能按期來此匯合,并非行軍緩慢所誤,實則是想利用我軍來拖延北軍,并將之引誘至此,他們好借機集結(jié)主力進(jìn)行合圍,可這豈非純心讓我們來送死嗎?
少光眼見伏兵自四面八方而來,其中究竟不證自明。一時怒不可遏,旋即罵道:背信棄義之徒,吾當(dāng)初怎會輕信了這幫狗賊!
此情此景,眼下萬事已不能由己。當(dāng)時箭在弦上,自是不得不發(fā)。但聞喊殺聲起,眼前霎時只見:車輪疾馳,塵土飛揚。刀光劍影,風(fēng)嘶馬嘯。雙方不約而同蜂擁而上,旋即刀劍齊發(fā),殺作一團(tuán)。
慌亂之際,耳畔只聽得明語先鏗鏘有力的聲音不時傳來。當(dāng)下聽著,只覺如凜冬寒風(fēng)一般,聲聲穿耳,字字入心:叔瑤,君乃皓月,光輝可蓋繁星,何故與螢火為伍?金鱗化龍,當(dāng)入浩海遨游,豈可于池中芻養(yǎng)?我會在長安等你,巫咸王府大門,將時時為君敞開!
待少光回神過來,卻只見得明語先漸行漸遠(yuǎn)的旌旗與車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