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九月，明語先引軍敗走漢中。至陽安關(guān)，忽聞楚將陶秋兵犯南陽，遂分兵東出，往救樊城。陶秋兵少，唯恐不敵，旋撤圍引去。會高勾禍亂遼東，信羅遣使求救。明語先權(quán)衡利弊，旋遷漢中民還于關(guān)中，不日乃往遼東平亂。
卻說明語先兵敗巴蜀，于是引軍攜漢中之民從褒斜道走歸關(guān)中。其時，正值隆冬，大軍一路攜老扶幼，糧食輜重繁多，行軍遲緩，遇泥濘，道不通，天又大風(fēng)，更有追兵在后，其苦何可堪言？
天色微明，黑云罩地，西北風(fēng)尚不息。少時，忽然大雨傾盆，濕透衣甲。眾皆饑疲，請以少歇。明語先見四下樹木叢雜，山川險峻，只恐追兵趁機來襲，遂令軍民冒雨前行。
復(fù)行良久。其時，人皆饑餒，馬亦困乏，行走不動。焦頭爛額者扶策而行，中箭著槍者勉強而走。衣甲濕透，個個不全。軍器旗幡，紛紛不整。更有甚者，道上被趕得慌，竟只騎得禿馬，鞍轡衣服，盡皆拋棄。
明語先見前軍倏地停馬不進，問是何故?；貓笤唬呵懊嫔狡藩M，因早晨下雨，坑塹內(nèi)積水不流，泥陷馬蹄，不能前進。
明語先大怒，叱曰：“軍旅逢山開道，遇水架橋，豈有泥濘不堪行之理？”遂傳下號令，命老弱中傷者在后慢行，強壯者擔(dān)土束柴，搬草運蘆，填塞道路。務(wù)必即時行動，違令者立斬。
眾軍只得盡數(shù)下馬，就近砍伐竹木，填塞山路，騎乃得過。其時慌亂不堪，軍民或為人馬所踐踏，或陷泥中填了溝壑，或落后走失非命，死者不計其數(shù)，號哭之聲，于路不絕。
過得險峻，路稍平坦。其時已近黃昏，眾皆饑倒，馬盡困乏，多有倒于路者，明語先這才令前面暫歇。馬上有帶得鑼鍋的，也有馱得糧米的，便就山邊揀干處埋鍋造飯，割馬肉燒吃。盡皆脫去濕衣，于風(fēng)頭吹曬。馬皆摘鞍野放，咽咬草根。
明語先獨自坐于疏林之下，眼見個中慘狀，其時自責(zé)不已。正悲愴，倏地瞅見隨行王旗歪倒路中，陷在泥濘里，任人馬踩踏，漸亦模糊難辯。其時悲憤交集，遂起身大怒曰：何人將吾王旗拋棄在地，掌旗手何在？
話音剛落，但見一兵卒打地上倉惶直起身，氣喘吁吁地拜曰：大王恕罪，小的、小的實在扛不動矣。
明語先一時怒極，遂疾聲痛叱曰：大膽！此乃天子御賜之物，更是三軍將心所依，焉能棄之如敝履？吾看你是活得不耐煩矣，左右，拖下去斬！
那兵卒大駭，仆地直求饒。身旁眾軍見狀，亦紛紛為之求情。
宗望一時看不過，遂直言曰：大王，眾軍為朝廷東征西討，莫不盡忠效死，今朝廷不念其功便也罷了，卻反來攻我，誠背信棄義也。依末將愚見，這勞什子破旗，不要也罷！
眾軍初經(jīng)大敗，又逢顛簸之苦，其時正愁無所宣泄。難得有此契機，于是竟?fàn)幭喔胶汀?p> 明語先見狀，不時暴跳如雷曰：放、肆——！
豈料眾軍非但不罷休，反而愈演愈烈，悖逆之詞更是脫口而出：不錯！吾等為朝廷出生入死，朝廷卻視我如狼犬。此等刻薄寡恩之主，還效忠他作甚？不如反了，另擇明主而事！
更有甚者，竟趁勢重提舊事：正是！太一傳世至今，國祚將盡。天數(shù)有變，神器更易，而歸就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今巫咸之德光于唐虞，大王盛勛超于桓文，誠殆天所授，理當(dāng)承繼大統(tǒng)，面南稱尊，然后臨滄州而謝支伯，登箕山而揖許由，豈不盛乎？至公至平，誰與為鄰！何必勤勤小讓也哉？臣等不通大體，敢請大王順天應(yīng)人，擇日進皇帝位！
話音未落，余眾盡皆拜倒，齊聲曰：請大王順天應(yīng)人，擇日進皇帝位！
凌霜欲諫，然見眾口一詞，當(dāng)時亦只得屈從眾意。
“你、你們、你們……”明語先迫于眾怒難犯，冷不丁腳下一軟，倉皇倚住身后一株老槐樹。不曾想鬼使神差之下，那樹干竟于此時翕然折斷。明語先大驚，回頭察看，原來那老樹歷經(jīng)漫漫歲月蹉跎，內(nèi)里早已腐朽不堪，又豈能長久得??？其時觸景傷懷，倏地長嘆一聲，乃久久不能自已：“莫非天要亡我太一乎？”
“空山雨后路重重，嵐氣接林人失蹤。
金石崖前飛練直，碧波潭上臥云濃。
風(fēng)吹修竹通幽徑，水繞疏籬倚隱松。
若得他朝披發(fā)入，盼能終老此門中?！?p> （注：本詩以吳方言入韻）
凌風(fēng)處，明語先獨自面朝云海，縱覽群山，奈何卻是滿臉惆悵，不知該何去何從。她倏地輕嘆一聲，不時低下頭，望了一眼手中那道天子詔書。時過境遷，斑斑血跡漸已褪；曲終人散，一片丹心付了誰？不可諫，流年似水，時伏時起，往事蹉與跎。猶可追，濁酒于杯，不悲不喜，前路斟且酌。
正彷徨之際，忽聞蓮步輕盈，不時只聽見一個爽朗聲音道：觀青冥一臉悵惘之色，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解之惑？
循聲望去，紅羅已悄然而至。但見她手捧劍匣，腳踏清風(fēng)，衣袂翩躚，紅光滿面。其時，乘興而來，別是一派春風(fēng)得意。
明語先驚訝不已，倉惶收起手中詔書。孰料恰巧一縷疾風(fēng)過，一個不慎，手中詔書即已乘風(fēng)而去，回神漸亦飛落不見，放眼空見云海無邊。俱往矣，無意再追。于是收起愁思，回身只道：仙子這是從何而來？
熟料紅羅卻是幽幽笑道：此時此刻，青冥應(yīng)當(dāng)更想知道，吾是為何而來吧？
明語先聞之一笑，心照不宣。
紅羅接著說道：吾此來，不為別的，正是來為青冥答疑解惑的！
明語先將信將疑：仙子當(dāng)真能解吾心中所惑？
紅羅不置可否，指著手中劍匣道：一切謎底，盡在此劍匣之中！
明語先不明所以，但望著她手中劍匣，詫異道：這劍匣，吾像是在何處見過？
紅羅道：青冥忘啦，二十多年前，在吾那草廬中，你曾與它有過一面之緣。
明語先依稀憶起往事，乃詫異道：莫不是那昊天劍？
紅羅聞之點頭：正是！
明語先仍舊不解道：可這昊天劍與吾心中所惑又有何干？
紅羅見狀，乃失聲笑道：青冥莫非連這昊天劍是何物也忘焉？
明語先略略一思索，不覺恍然大悟，當(dāng)即乍舌不已：昊天劍……仙子莫不是說……
紅羅會心一笑，指了指明語先手中羽扇，淡淡只道：如君所知，這梧鳳禮天扇，本是賢臣之扇。而這昊天劍，便是圣君之劍。何去何從，便全看青冥如何取舍矣？
明語先緩過神，卻是一臉不以為然道：當(dāng)年仙子不是早已斷定，這昊天劍與我無緣了嗎，今日又何必多此一舉？
紅羅不時搖頭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自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當(dāng)年，青冥已心向賢臣之扇，又豈能得隴望蜀，再貪求圣君之劍？更何況，當(dāng)時太一氣數(shù)未盡，紫微星曜衰而不敗，諸星又豈能染指得了中宮？
明語先聞之點頭，奈何始終猶豫不決。
紅羅見狀，幽幽道：青冥心中明明已有了答案，又何必自取煩惱？你看，這昊天劍，此刻已迫不及待地想見它的主人矣！
明語先聞聲望去，不時匣中果然劍鳴陣陣，其勢不可擋，宛若雨后春筍，躍躍欲出。幾步之外，亦覺靈氣不絕而來。少刻，但聞一陣華光溢彩，寶劍當(dāng)即破匣而出，于半空盤旋一陣，旋即徑直飛向明語先手中。
明語先細細端詳著手中之劍，心下倏地卻是五味雜陳：莫非真是天要亡我太一乎？
紅羅不以為意：往事已矣，得失由心。天下擾攘，尤待圣主。而今天命所歸，青冥責(zé)無旁貸！
明語先沉吟半晌，終于沖破迷霧，慨然只道：“既然天命如此，那吾便當(dāng)仁不讓矣！”言畢，旋即收了長劍，轉(zhuǎn)而奉上手中羽扇，拜謝道：“多謝仙子指點迷津，語先自當(dāng)順天應(yīng)人，不負厚望！梧鳳禮天扇，今且奉還原主?！?p> 熟料紅羅笑而不接，只耐人尋味說了句：“圣君賢臣，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大勢未定，風(fēng)云詭譎，善自珍重。梧鳳禮天扇，青冥暫且還是留著吧?！毖援叄淮髡Z先多問一句，即已御風(fēng)而去，消失在層層云海之中。
延興十年正月，遼東高勾國兵敗新城，遣使詣降。明語先許之，將見其使，自以貌文弱，不足震遠國，遂使凌霜代，明語先自執(zhí)昊天劍，立于床頭。
既畢，令細作問曰：王何如？
使者識破其偽，遂答曰：王自威儀赫赫，雅望非常。然床頭執(zhí)劍人，高山靜水，氣質(zhì)自華，此真英雄也，有似昔昭皇帝之風(fēng)范！
既至細作復(fù)命，明語先竟不喜反憂，其時暗忖曰：此人工于心計，絕非善類也。窺斑見豹，宜當(dāng)防微杜漸，以儆內(nèi)外狼子。
未及言，時見凌霜應(yīng)聲而起，失口叱曰：“大膽！藩邦鄙使，安敢妄議朝廷？”叱畢，急轉(zhuǎn)色曰：“主母，此人眼光銳利，非等閑之輩。若放去，恐不利我。請殺之，以絕后患。”
明語先以為善，于是追殺此使，策定天下大計曰：當(dāng)先復(fù)遼東，始可征楚蜀。
延興十年五月，南中兵變，祁巡遣廉晟往鎮(zhèn)撫，并皆平定。明語先聞訊大喜，于六月復(fù)起兵二十萬，趁機突襲漢中。大軍兵分三路，自斜谷、駱谷與子午谷，逆漢水進擊，來勢迅猛。益州兵少勢弱，倉促間乃無力抵擋。一月之內(nèi)，北軍連克漢中數(shù)鎮(zhèn)。祁巡聞訊大驚，急召鎮(zhèn)南將軍廉晟回都，拜為大都督，往漢中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