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自己闖了什么禍,還不說來!”孫逸手里的戒尺啪啪的敲著桌子。
兩個姑娘被領(lǐng)到了慶元齋里,一邊兒一個的跪在蒲團上,孫逸坐在堂中,旁邊的方椅上坐著若無其事磕著瓜子看戲的張氏,和她的獨女,長得白凈,五官與她幾分相似的五丫頭孫月茹。
月喬開始無病呻吟,施展自己的影后實力,眼里蒙上一層楚楚可憐的霧氣。月離承認,就連她看著心頭都軟了半截。
月離恨恨的斜眼瞪了這個戲精一眼,堅定道:“女兒沒錯?!?p> “我都看見了!你伸手打了你姐姐,還故意抓著你姐姐的手往自己的臉上劃!這分明是見風(fēng)使舵,栽贓陷害!”孫逸把月喬扶起來。
月喬腿一軟,又癱在爹爹的懷里,嬌聲嬌氣道:“爹爹莫怪罪六妹妹,六妹妹還小不懂事,我作為長姐,受些委屈不妨事……”
“委屈?三姐姐打哪來的委屈?”月離差點被逗笑了,“抓著我的手打自己的臉,不是自作自受嗎?”
月茹坐在旁邊也按耐不住,極其不屑的短促一笑:“三姐姐可快別給自己立長女牌坊,好像全天下的委屈都讓你給受了不成!倒底是小娘生的,盡顯小妾之氣。”
孫逸和張氏都齊刷刷狠狠甩了個“閉嘴”的眼神給了月茹。
月茹這個嫡長女與月喬這個庶長女關(guān)系一言難盡,前者也不作什么表面姐妹,常常打嘴仗,小月離最老實好欺負,時常被當(dāng)做犧牲品。
月喬見機會來了,一瘸一拐的膝行到孫逸膝前,紅紅的眼眶里都是如月光般皎潔的淚水:“五妹妹說的不假,女兒是小娘生的,命輕賤,可六妹妹也是庶出的??!她說女兒嘴笨,還說女兒做作,女兒不過是教她規(guī)矩,這在理??!”
三分真七分假,把自己的過錯推得一干二凈,在父親面前,她只不過是一個柔弱無辜的,被妹妹欺負到頭上的女兒罷了。
月離冷冷道:“三姐姐添油加醋的功夫讓妹妹好生佩服?!?p> 孫逸撫著月喬,氣得胸膛一鼓一鼓:“她是你姐姐,說話難聽些是為你好!你可真是能耐了,從前老實巴交,現(xiàn)下竟敢忤逆姐姐在先,毆打姐姐在后,看我打廢你的手!”
光打廢一雙手這么便宜嗎?你當(dāng)初可是要杖斃親女兒的渣爹!月離的胸膛燒的慌,不經(jīng)意間撇給孫逸的眼神便極具殺氣。
“你……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孫逸的戒尺又“啪”的一聲打在桌角上。
張氏一臉凌厲神色,惡狠狠的幫腔,眼睛似釘子般扎向月離:“這丫頭太不知廉恥,官人定要重重的打,不然慣了她,等日后出閣定敗壞了我孫家名聲!”
月離的靈魂好歹也是個成年少女,月茹旁敲側(cè)擊自己與月喬對著干這點小心機她還是看得懂的。
“爹爹,請?!彼餍园咽趾透觳捕悸读顺鰜?。
月茹當(dāng)場傻眼,再也說不出什么。她本以為懦弱可欺的月離被逼到這個份上,再軟的柿子也該有點反抗的意識。
孫逸手起尺落,在月離的手和白嫩的胳膊上上下飛舞,堂中啪啪啪一頓響聲,觸目驚心。月離腦門上滲出細細的汗,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
月喬在一旁斜眼看著月離的手腕處淤青一片,心中暗喜,也不能耽誤繼續(xù)裝她的可憐;月茹見月喬春風(fēng)得意也只能干瞪眼,暗里罵月離軟骨頭,不中用。
張氏漫不經(jīng)心的抬頭看了兩眼,煽風(fēng)點火道:“六丫頭倒底是葉姨娘生的,目濡耳染,只怕是不行……”
“別提她娘!”孫逸站不穩(wěn),手支在桌上,“那個春禧樓的……春禧樓的……風(fēng)流騙子!”回憶起往事,他的聲音帶有哽咽,眼神幽怨,似受了情傷。
月離心思細膩,她看得出孫逸還未放下葉氏,又愛又恨,才索性黑化走極端,做出殺妾殺女的孽來。于是她心生一計,分分鐘手撕白蓮花。
“爹爹打得好,爹爹接著打……”
孫逸抬頭,只見月離眼眶與鼻頭紅腫,兩行晶瑩剔透的淚珠低落,滲進蒲團中,小小的身子顫抖著,手心通紅,卻還筆直的舉著。
孫逸看著縮著身子痛的女兒,長得越來越和葉氏一個模樣,心中一陣難受,又忽而覺得自己好笑。
似帝王般殺伐果斷的他,竟也敗給了一個青樓女子。
“疼嗎?”孫逸還是忍不住問道。
月離哭腔道:“離兒不疼,離兒只是想阿娘了。三姐姐今日在慶元齋門口提起阿娘,雖說講阿娘是青樓出身的賤妾,還講女兒隨阿娘般定會干出丑事,但離兒的阿娘永遠是離兒的阿娘!”說罷泣涕漣漣。
月喬驚愕的看著月離那副柔弱模樣。畢竟論比慘裝可憐這件事上,目前她還堪比最強王者呢……
孫逸方才還溫柔心疼的看著月喬,聞言后驀地變了一張冰冷至極的面孔,抬起手一個嘴巴甩在月喬的臉上!
“嗚嗚……”月喬捂著臉,半爬在地上,這回是真的哭了,“六妹妹打了我一巴掌,連爹爹您也要打……”
“你自作自受!”孫逸甩袖,斜愣愣的撇著哭著的月喬,“你個姑娘家,什么臟的臭的都掛在嘴邊,我是你六妹妹,就再扇你一巴掌!”
張氏攥著的手絹都被汗打濕了,這孫小六太過伶俐,連她也是摸索了許久才懂孫逸的心思,她竟這一會兒工夫就拿自己親娘大做文章了。
孫逸心意已決,打發(fā)月喬去跪一夜的祠堂,還罰抄了《女則》《女訓(xùn)》一本各一遍。
“都各忙各的去吧?!睂O逸無力的大闊步煩躁的向門外走去,張氏嘴里邊念叨著“官人”,夫妻二人嘀咕了幾聲,走出慶元齋。
此時堂中只剩下了姐妹三人。
月茹高傲的坐在堂正中的方椅上,笑呵呵的說:“三姐姐,地上涼,快起來,祠堂的地可比這兒熱乎多了,還有蒲團,墊著多舒服!”
“你們兩個一門心思的都欺負我!”月喬半爬半坐在地上,一副柔弱無比之態(tài)。
月離眼底泛起暗暗的幽光:“誰讓你自作孽?!?p> “六妹妹的意思我可聽明白了,”月茹又得空攪家不閑,陰陽怪氣,“她與此事當(dāng)真半點兒干系都粘不上呢?!?p> “五姐姐說話放聰明些,”月離道,“不會搬弄是非就少搬,免得弄巧成拙,損人不利己呢。”
月茹氣得丟掉了手里的扇子,指著月離粗聲粗氣道:“分明是你四處逞威風(fēng)在先,就別怪我們看你不順眼!利用生母,搬弄是非的人難道不是你?”
月茹簡直罵出了月喬的心聲,她也一改柔弱模樣,幫腔作勢道:“葉小娘才死了幾天就忍心拿出來當(dāng)盾牌,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咱們也別五十步笑百步了不是?”
“姐姐們知道就好。把你們的心眼子和花花腸子都收著?!痹码x一記回頭殺,氣場兩米八,鎮(zhèn)得妖魔鬼怪都泄了氣,“我孫月離,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從前那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出氣筒,誰要是敢害到我頭上,就自認倒霉吧?!?p> 月茹和月喬都生生的怔了一下。又懵又愣的看著月離一記不拖泥帶水的轉(zhuǎn)身,大跨步邁出慶元齋。
忙活了半天,終于結(jié)案了。月離走出慶元齋門外,若有所思。
剛要走,卻忽聞不遠處傳來“啪啪啪”的鼓掌聲,接著便是一個弱冠之年的男子從老樟樹后走了出來,頭上銀冠束起高馬尾,身著暗青色云紋褂子,外頭罩著一件黑色亮面緞子長袍。
月離心中疑慮??此┲虬绾孟裼钟悬c來頭,是哪家的貴公子呢?
“好,”男子露出漠然的一笑,拍手稱贊,“真是打得一手好牌?!?p> 月離怎么聽都不像是贊美,反唇道:“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都是自家姐妹,非要相逼到如此地步?”男子宛若一攤深壇的目光中透漏著幾分刺骨寒涼。
月離后退了幾步,看清他的面孔:男人容顏冷俊,劍眉上挑,薄唇輕抿,面部明顯的線條感讓成熟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當(dāng)真如書里一般,三分英俊,三分涼薄,四分漫不經(jīng)心。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月離道,“女眷的斗爭與男子上戰(zhàn)場沒什么兩樣。公子這樣問,想必家里沒有姐妹吧。”
男子點了點頭,短促的冷笑兩聲:“妙哉。今天才算是真正見識到了?!?p> 月離低頭沉吟半刻,行了個禮道:“公子若是沒別的事情,我便先走一步了?!?p> “你真的不認得我了?”他瞇了瞇眼,看向月離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審視。
他只見過她一次,那時候他才十幾歲的年紀(jì),她還尚小,十分乖巧靈動,未張開的相貌便早已引人目光無數(shù)。
如今再見,他不禁感慨她的美更甚從前。
此月離非彼月離,畢竟是趕在人家活了半截穿過來的。她只好汗顏道:“算有些眼熟吧?!?p> 男子雙眉斜飛,神色一頓,轉(zhuǎn)頭雙腳一遁地,他整個人飛了起來,接著踩了一腳樹枝,一腳屋檐,飛出了月離的視野。
真是個怪人。
凝語閣。
“小筠,去給六姑娘燒一壺?zé)崴畞?,”景軒嫻熟的翻起月離的袖口,拿巾子擦拭血痕,把藥膏一層一層的涂上去。
月離此時看著桌上的一盞燭火直眼兒。她知道葉氏是枉死,卻只能陪這些惡人玩低劣的過家家游戲。
這感覺就好似一道證明題,知曉結(jié)果,只要找不到足夠的證據(jù),就什么都不作數(shù)。
小筠燒了水回來了。月離盯了她一會兒,她竟一點不臉紅,無視著繼續(xù)做活。
她被孫逸活捉去慶元齋的那刻,就下定決心要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丫頭。
“小筠,你過來?!痹码x厲聲道。
“姑娘有何吩咐?”
“我問你,三丫頭今日也沒針對你,你怎么能給她臉色看?”
“奴婢早就看不慣她那副卑鄙的模樣,像替姑娘出口氣?!毙◇薹劬?,漫不經(jīng)心答道,心中一絲愧疚都沒有。
“你那是替我出氣,還是你自己想出口氣?”月離皺眉微微慍怒,“若不是你那句煽風(fēng)點火的話,事也不會鬧這么大。三姐姐固然不討喜,教訓(xùn)她的自有爹爹和大夫人,也不是你一個小丫鬟能管的?!?p> 說別的小筠還面無表情,偏偏說到“丫鬟”這個字眼,卻一臉的不情愿。
景軒也訓(xùn)道:“你與三姑娘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那個時候報?你雖說年長于我們姐弟,但也得知道自己什么身份罷。”
小筠苦瓜著臉,只道了聲是,倔強的扭頭賭氣跑出了屋,正好撞上迎面進屋的雪桃。
教她明事理,她還生氣了!月離摔筆,墨汁濺了案板一片。
“阿姐別氣了,不都是阿娘寵壞的?”景軒哄道。
小筠本是月離和景軒的親姐姐,卻生在了孫逸納葉氏入門之前,一落地便名不正言不順,只當(dāng)買了個小丫鬟才混進了孫府。當(dāng)了幾年丫鬟,卻因勾引國公府家世子被其草草杖斃了。
想到這兒,月離不免有些可憐她。本來也應(yīng)該是個小姐,心中難免意難平,日后還命途多舛。
雪桃見此番風(fēng)景,不解的湊到月離身邊小小聲問:“小筠姐姐這是怎么了?臉色難看得很。您又訓(xùn)她了?”說罷擦著桌子上的墨水。
月離撫了撫雪桃的胳膊道:“由著她去吧。你只管好好當(dāng)差,別想這些?!闭f罷單手在熟宣紙上寫了個大大丑丑的“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