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月喬在祠堂跪了一整夜,第二天趙姨娘打開祠堂的門,見她倒在蒲團上睡著了,兩個膝蓋烏青烏青,甚是可憐,這才特意不施粉黛,穿一襲白衣,去孫逸那兒哭鬧了幾個時辰。
月離心里如一面明鏡,卻不能拿她們怎樣。一切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非常佛系,不急不急。
這因為她現在連基本的在這個世界生存的能力都莫得?。?p> “阿姐,”景軒手拄著腮,瞪圓了糊涂的雙眼,看著對面的月離正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握著毛筆,熟宣紙上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似蟲爬的字跡。
“我記得爹爹打的是你的左手……”他軟糯糯的講。好像在跟我說:你右手沒事吧?
月離滿頭是汗,竟也寫不出一個字,放下筆小小聲嘀咕了一句:“古人可真難當?!?p> 月離就坐在景軒的對面,景軒卻越看她越不像他從前的阿姐。仿佛自她被當眾打了戒尺蘇醒后,就變了個人。
汴京快入夏了,屋子里的暖爐用不得,幾個小廝忙里忙外的換成了裝滿大冰塊的瓷盆子。紙窗戶外的日頭毒辣,烤得案板燙手。
華軒剛在鳳儀軒用過了午膳,便急著要來看望小妹妹,想著她手上的傷。他到了凝語閣門口,在外頭掃地的小筠見了華軒眼前一亮,趕忙迎了上來,嬌聲行禮道:“見過四哥兒?!?p> “六妹妹還睡著么?”華軒和聲細語,笑眼微微一瞇。
小筠驀地心頭化了半截,心中又暗暗嫉妒自家姑娘好命,道:“七哥兒正在里頭陪姑娘習字,奴婢這就去通報一聲?!?p> 之前她打聽小道消息,不少有幾分姿色的婢女日后有幸被自家哥兒收在房中,一朝麻雀變鳳凰,這幾乎是奴仆們最好的歸宿。
小筠臉蛋紅撲撲的回屋通報了一聲:“姑娘,四哥兒來了。”
月離沒注意小筠的神色,撂下了筆,長吐了一口氣道:“快請進!景軒,你回書房溫書去吧,春闈的日子進了?!?p> 景軒老大的不樂意,犟道:“明明是你求我來陪你寫字,現在倒好,四哥來了就要打發(fā)我走了!他也要科考,你這話怎么不跟他說去?”
“景軒,”月離微怒著小聲道,“你是我見過心眼最小的當家主君。”
好不容易拿燒雞心炙羊肉哄走了景軒,月離便請了華軒進來。他總愛身著一件湖藍色的亮面褂子,留著些劉海,盤起一個髻,留著些烏黑分明的青絲,大把大把的垂在臂彎。
華軒的眼睛總是笑瞇成一道彎彎的月牙,眼神柔和,終日笑著,嘴角兩旁有兩顆小梨渦。
他比月離要高上一頭半,身材瘦弱,氣質好像學校里文科班的男同學。不僅極得孫逸與張氏的寵愛,還把月離捧上天去。
看似文弱,但月離時常在閨中犯傻,只要華軒在場,便會站在月離身前,切換成腹黑模式,懟上當事人一句“我妹妹,我慣的”。
“四哥哥來了?”月離行禮道。古代女子見兄長應該都先行禮吧,她也迷迷糊糊。
?“那日你受了不少委屈,我擔心你又要鉆牛角尖,就想著看看你,”華軒把她扶起來打趣道,“你怎么跟我客氣上了?難不成是覺得拿了我的好處手短?”
月離拿出頭兩天為華軒縫制的歪歪扭扭荷包:“那日四哥哥愿為我解圍,日后還請多多照扶?!?p> “自然是要照顧你的,我最近總在祖母那里吹耳邊風,讓她送你不少好東西。那幾支步搖可還喜歡嗎?”
“那幾支步搖樣式太艷,我都壓在箱底了?!?p> 華軒雙手捧過荷包坐下,壞笑道:“別人家的妹妹都做護膝,偏偏你總繡荷包給我,這搶了不少你未來夫君的好處呢?!?p> 兄妹二人坐了下來,張羅著來了盤象棋。月離滿腦子都是小學背的口訣“馬走日,象飛田,車跑走直線”。
“怎么不擺棋子,”華軒一臉疑惑,“你以前可是最喜歡和我下棋。”
月離在華軒的催促下一臉心虛的憑借小學扎實的功底把紅棋子擺好。
“我總是覺得,葉姨娘走后,六妹妹總是心不在焉的。”華軒暗暗低下頭去,聲線及其溫柔細膩,還帶著點試探的味道,“性子也變了不少……”
“四哥哥……是有話想對我說嗎?”月離不安的盤著紅棋子。
“你瞧,我還沒說什么呢,你的猜疑心就這么重。”華軒苦笑一聲,捻起黑棋,“我覺得,我的離兒,長大了,終于會自己護著自己,不再需要我的背后了吧……”
他在棋盤上比劃的手有一絲顫抖。
月離眼神暗了下去。華軒愛月離勝于愛詩文,想必從小互著她互慣了,如今見妹妹能獨當一面,心中的欣喜與不舍可想而知。
“四哥哥,你別這么說?!痹码x推著紅棋子,囁嚅道,“我總要學會自保。”
他的背后和臂彎固然讓人安心,可是他又能為她遮風擋雨多久?
公式書上白紙黑字,孫華軒,卒于癆癥。
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在這里沒有任何牽掛,上天既然讓我陳千尋拿大女主劇本,我便要為孫月離逆天改命。
雪桃這會兒從膳房回來了,端著糕點正走到大門口,只見小筠一身珠光寶氣,頭頂還帶了個俗氣的銅制絨花的來截胡,看得她一頭霧水。
“等等,”小筠故作姿態(tài),捻著帕子一胳膊攔下雪桃,“你接著煮茶去吧,給我,我送進去?!毖┨铱葱◇薜倪@一身行頭,愣了片刻,也只好把盤子給了她。
小筠接過盤子便“噌”一下進了房門道:“姑娘,這是奴婢親手制的桂花糕?!闭f罷有意無意的瞥著華軒。
此時屋里的氣氛因話題而凝重不堪,小筠的珠翠環(huán)繞和夸張的表情顯得格格不入。
華軒絲毫不為所動,繼續(xù)捻著手里的黑棋子低頭在棋盤上比劃著。
月離只不經意抬眼瞟了小筠,就把她的心思猜了個透,做出“我倒要看看你葫蘆里買的什么藥”的表情盯了她好一會兒工夫:“放這兒吧,你先出去?!?p> 小筠涂著厚厚胭脂的臉瞬間拉得很長,失望而又懇求的樣子向月離看去。
月離犯愁的揉揉太陽穴。怪不得小筠是死于勾引世子,這是攀附高枝上癮了。怕不是她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葉氏的親女兒,不然怎會對自己的嫡兄下手?
華軒面無表情的抬起頭,道:“誒,你不是六妹妹門前灑掃的那個丫頭么?”
小筠很快又癡情的笑了起來:“回四哥兒,正是奴婢。”她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把糕點俸在他面前。
“請四哥兒嘗嘗奴婢的手藝,我們家姑娘可愛吃了?!?p> 華軒冷言冷語道:“既然六妹妹愛吃,你應給她奉上才是。你伺候主子,心思卻不放在主子身上,我六妹妹攤上你想必受了不少委屈?!痹捳Z間連一眼都未看過她。
小筠聽罷,臉色蒼白,似被潑了一盆拔涼的水,惶恐的癱坐在地上,整個人沒了精氣神。
“你不是愛做糕點么,不如今日把你打發(fā)到膳房去?!比A軒一身冷氣,把黑棋“啪”的一聲下在棋盤上。
月離斜倪了小筠一眼,眼神示意她接下來要安靜。
“哎呀哎呀,眼看是要輸了,我不玩了?!痹码x撅起嘴,把白棋子丟回到盒子里,側過身子生氣。
華軒被月離逗得不禁笑出聲,又回到那個暖暖的少年模樣:“你這算什么?下棋不贏便悔棋?沒出息,將來和夫婿這么不講理,小心被休了。”說罷彈了月離一個腦瓜崩。
“那我就出家當尼姑去。”月離賭氣。
“別啊,你要是真被休了,我請你到我府上住著,餓不死。”華軒瞇起笑眼,似開玩笑似認真。
月離知道這只是句玩笑話,可她心里還是不經意間生了許多節(jié)外生枝的瞎想。當她與華軒四目相對,捕捉到他深情的眸子,卻忽而一陣心痛。她這才懂,知曉所有人的命運不是件好事。
小筠被徹底的冷在了一旁,呆呆的望著炕上的兄妹一片溫馨的拌嘴,自己卻盡顯多余,還自討沒趣的打扮拾掇,想來簡直可笑。
“小筠,”月離道,“我衣箱里還有幾批好緞子,你去拿著給自己填幾件新衣裳吧?!?p> “是……”小筠委屈的站了起來,眼角墜著幾滴淚。
見小筠抹著眼淚跑了出去后,華軒才面色凝重的幽幽開口:“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六妹妹,這個心術不正的丫鬟跟在你身邊,我實在不放心。”
“原是妹妹管教不嚴,今日我定重重罰她,”月離心中壓著一股火,“若四哥哥生了困擾,還請莫怪。”
“下次我來,只想見六妹妹一個人。”華軒起身,摸了摸月離的頭,掌心傳來一陣溫熱,從她的頭頂傾注到全身。
“我要走了,過兩天還會再來看你的?!?p> 華軒的眼睛離開月離的那刻,忽而一陣心痛。
有時他恨,恨為何她與他錯生為一對兄妹。
孫月離,除非你親口告訴我,不需要我,或者讓我離你遠一點,否則誰也別想把我從你的身后推走。
送了華軒出屋,月離故作鎮(zhèn)靜,實則都要氣炸了,一屁股坐在圓凳上,倒了杯茶。
雪桃這會子匆匆進屋,道:“小筠姐姐倒底怎得了,哭得兇,聽著也怪難受的,叫她她也不理,直奔著后院小路跑去了……”
“由著她去!”月離兇道,“瞧她穿的什么樣子,哪像個丫鬟?傳出去成何體統(tǒng)?”
雪桃也懂,撫著月離的后背:“唉,小筠姐姐總是那個性子,從小就和姑娘長的有幾分相似,就覺得自己是小姐了罷?!?p> 月離沉默片刻。小姐?沒錯。
天色暗了些,在孫府花園的一個小角落里,小筠邊把頭上簪的花拽下來撕碎,邊大哭著,嘴里念叨著些不堪入耳的話。
伺候趙姨娘的王媽媽正要往翠微閣的方向去,想著給月喬送些釵環(huán)首飾,卻聽聞一陣哭聲。
她順著找過去,見小筠蹲在地上,嘴里罵罵咧咧,地上都是絨花的碎渣。
“是誰在那兒口吐芬芳?”王媽媽反語道。
小筠像干壞事被人看見似的,嚇得連忙跪下:“王媽媽!還請王媽媽留情,別傳出去……”
王媽媽提起燈籠,照亮了小筠的臉:“喲,你不是六丫頭的貼身丫鬟嗎?我看她平時待你也不薄,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叫你罵她些臟話?竟還帶上了四哥兒?這要是讓大夫人聽去了……”王媽媽欲言又止,“不是打死,就是發(fā)買咯。”
“王媽媽!求您了!還請您放過我吧!”小筠聽見“大夫人”三個字嚇得魂兒都飛了,連連磕頭作揖。
“唉,咱們做奴才的,哪有不受主子氣的?”王媽媽訓到,“我就放你一馬,不過你可是欠我的,什么時候還,還得我說了算。”說完便提著燈籠走了。
小筠趕忙擦干了眼淚,把碎絨花都撿走,背后一陣發(fā)涼。
菱歌雨霽
月離: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