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送宮花寶琴戲黛玉（寶琴）

　　幾天后的上午。

　　薛寶琴手里捧著一個小錦盒，快步走出了梨香院。

　　吃早飯時，薛老娘提起她最近得了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枝，是宮里頭的新鮮樣法。她讓寶琴先挑兩枝，其余的給黛玉兩枝，三春一人兩枝，王熙鳳兩枝，回頭就打發(fā)人送去。

　　薛寶琴聽了這話，便自告奮勇，說自己正想與賈府里的姐妹們結(jié)交一番，不如就由她去送這宮花。薛老娘自然同意，還吩咐寶琴多與姐妹們玩會兒，莫要著急回來。

　　一邊走著，薛寶琴心里也在一邊胡思亂想。

　　幸虧釵姐姐從來不戴這些花兒粉兒，要不然這十二枝花還不知該怎么分呢。

　　本以為釵姐姐來了這賈府里，一定是最先跟這里的姐妹們結(jié)交的?？烧l知她一天到晚坐在梨香院里不出去，要么是在寫信，要么是在看管家們送來的情報，絲毫不把這賈家表姐表妹們放在心上。

　　是啊，現(xiàn)在京城暗流涌動，說不定賈王史薛四家的命運就要在這幾個月里決定。想必她也沒心思應(yīng)付這賈府里的小女孩們了吧。

　　話又說回來，我薛寶琴也是個小女孩，當(dāng)然要跟姐妹們一起玩啦。算計那些家國大事，釵姐姐可比我強多了。

　　只要在需要我的時候，給釵姐姐當(dāng)個打手就好了。

　　還是她的二號打手，一號打手是蟠哥哥。

　　話說釵姐姐為什么要帶林姐姐一起商議大事呢？

　　這當(dāng)然對林姐姐是好事啦。其實論聰明才智，林姐姐不比釵姐姐差什么。只是她從小寄養(yǎng)在賈府，外面的事見得少，終是欠了些眼界。讓林姐姐參與些外面的大事也好，免得她的心思總放在賈府這一畝三分地里，放在她的寶玉上。

　　只是這對釵姐姐又有什么好處呢？莫非她和我一樣喜歡林姐姐？不忍見她困在賈府里？

　　想不明白，還是晚上直接去找釵姐姐問問吧。

　　心里雖在胡思亂想，薛寶琴腳下卻一點不慢，不一會兒就走到了迎春屋里。

　　只見兩個女孩相對而坐，竟是在下圍棋。左邊執(zhí)黑子的，肌膚微豐，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右邊執(zhí)白子的，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

　　薛寶琴在剛來賈府那天跟這兩位女孩有過一面之緣。她認出左邊的是賈府二姑娘迎春，右邊的則是三姑娘探春。

　　薛寶琴笑著打了個招呼：“見過二姐姐、三姐姐。我大娘有幾枝宮花，派我送與你們一人兩枝?！?p>　　迎春抬起頭，溫柔地對薛寶琴笑了一下。旁邊探春笑道：“謝謝姨媽關(guān)心我們姐妹，也謝謝琴妹妹費力來送。琴妹妹快坐下，喝點茶?！?p>　　薛寶琴笑道：“二姐姐三姐姐你們繼續(xù)下棋，我在邊上看看?！闭f罷她就坐下看兩人下棋，將盒子放在一旁，旁邊兩個丫環(huán)司棋侍書每人替自家姑娘挑了兩枝宮花。

　　薛寶琴小時候曾在薛蟠那里學(xué)過一陣子圍棋，雖不算精通，卻也懂得些套路。她看了一會，只覺迎春探春兩人棋藝旗鼓相當(dāng)，但似乎都在自己之上。

　　漸漸地，棋盤上的空地越來越少。兩人收完官子，清點目數(shù)，卻是迎春小勝了一籌。

　　探春雖然輸了，臉上卻沒有絲毫懊惱：“二姐姐的棋藝越發(fā)長進了，我確實不是對手。琴妹妹看了這么久，想必也是會棋的，不如跟二姐姐試一盤？”說完，她就讓到一旁，示意薛寶琴來下棋。

　　薛寶琴笑道：“我確實馬馬虎虎學(xué)過些圍棋，但算不上有多會，二姐姐可別笑話我?！闭f著就坐在了棋盤前。

　　迎春溫柔地開口道：“琴妹妹太謙虛了。姐姐平常也沒什么愛好，只是喜歡與你三姐姐下棋。今天琴妹妹能來陪我，姐姐心里很是高興，又如何會笑話你呢？”

　　迎春的聲音輕柔溫暖，如春風(fēng)拂面，令薛寶琴對她好感大增。

　　她想起了自己的釵姐姐。雖然薛蟠老是抱怨自己妹妹怎么喜歡冷著個臉說教，但其實薛寶琴見得更多的是薛寶釵溫柔的一面?；旧?，只要她肯放下臉面撒個嬌，薛寶釵就會帶著無奈而又寵溺的微笑，滿足她一切合理不合理的要求。

　　薛寶琴心里有些走神，在棋上便不小心露出了一個破綻。她落下棋子便道要糟，只是迎春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一樣，還是下自己的棋，并沒有趁機對薛寶琴的棋子發(fā)起攻擊。

　　兩人就這樣，各自經(jīng)營自己的陣勢，沒有發(fā)生任何沖突，平平穩(wěn)穩(wěn)地下完了一盤。最后清點目數(shù)，還是迎春小勝。

　　薛寶琴心想二姐姐你莫非是在照顧我面子，讓著我不成。三姐姐水平明顯比我要高不少，怎么你和她下是小勝，和我下也是小勝？

　　她轉(zhuǎn)念又想，也許這就是二姐姐下棋的風(fēng)格，能保證小勝就行了，不去冒風(fēng)險追求大勝。

　　薛寶琴不知道迎春是不是在讓著她，但下完這盤后她能確定，迎春的棋藝很高，比她和探春都要強得多。

　　心里想著，薛寶琴開口道：“二姐姐棋藝果然高明，看來我和三姐姐都遠遠不是對手。我想二姐姐總跟我們兩個下棋也是無聊。我那蟠哥哥棋藝可比我高得多，不如哪天我?guī)^來，跟二姐姐切磋一下如何？”

　　旁邊探春笑道：“琴妹妹說的是，跟我們兩個下棋怕是顯不出二姐姐的水平。只望你那蟠哥哥的棋藝真像你吹噓的那樣，能讓二姐姐有些壓力?！?p>　　薛寶琴佯裝不悅：“我的圍棋還是在蟠哥哥那里學(xué)的，他可比我強得多，過幾天便讓你們見識見識?！?p>　　旁邊迎春看著寶琴探春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也不開口打岔，臉上還是帶著溫柔的微笑。

　　從迎春屋里出來，薛寶琴找到了正在跟小尼姑們玩的惜春，說了送宮花的原委。惜春笑著讓丫環(huán)入畫接了宮花，拉著薛寶琴閑聊了一會。

　　薛寶琴別過惜春，又走到了鳳姐院里。鳳姐看見寶琴連忙迎出，一頓噓寒問暖，仿佛寶琴是她的親妹妹一樣。

　　薛寶琴笑著應(yīng)付了一番，也沒有與鳳姐多聊，就離開了院子。

　　她只是想起了前幾天薛寶釵對她說的話。薛寶釵說她在下人那里打聽到，她這個表姐雖然在主子們面前八面玲瓏，對下人們卻是心狠手辣，犯了一點小錯就非打即罵。她管著這個賈家，卻經(jīng)常拖欠下人們的分例拿去放印子錢，得的利息都落進了自己腰包。

　　薛寶琴固然知道這只是下人們的一面之詞，賈府若沒個厲害的管著，這幫下人定會翻了天。但她心里還是對印子錢這事有些芥蒂，便不愿與鳳姐深交，送了花后便早早告辭，去了林黛玉的院子。

　　林黛玉見薛寶琴捧著個盒子走來，笑道：“琴妹妹又給我?guī)裁春脰|西了？”

　　薛寶琴笑道：“這是宮花。姐妹們都有了，剩下四枝，是咱們兩人的了?！?p>　　林黛玉笑著打開盒子，挑了兩枝好看的，親手給薛寶琴戴上。薛寶琴也把剩下兩枝給林黛玉戴了。兩人看著對方，相視一笑。

　　此時已是中午，林黛玉留了薛寶琴吃午飯。飯后，林黛玉說起了薛蟠：

　　“沒想到蟠哥哥也是會作詩的。昨天聽寶玉說起他們吃酒，蟠哥哥當(dāng)場口占一首，寶玉也是非常佩服呢。”

　　薛寶琴一聽林黛玉提起賈寶玉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但她也知賈寶玉是林黛玉表哥，他們之間正常來往，自己卻也沒什么阻攔的理由。

　　她還是開口道：“蟠哥哥作的詩？那怕是要污了你的耳朵了?！?p>　　林黛玉笑道：“那詩我聽了，雖不是什么正經(jīng)句子，卻也可見作者功力不凡。”

　　說著，她便把薛蟠在馮紫英家作的詩念給薛寶琴聽了，又道：“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去伴妻眠。這詩確是有趣。哎，你往日里常跟我說你蟠哥哥如何如何好，他小小年紀都在外面宿盡閑花了，你也不管管？”

　　“哪里有妹妹管哥哥的。”薛寶琴笑道，“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宿盡閑花。不過我卻知道這詩必不是他自己寫的，或許是在外面哪里聽來的吧。你和蟠哥哥還不太熟，日后你就能見到他自己作的詩了?！?p>　　“那他自己作的詩又如何呢？”

　　“這個嘛，當(dāng)妹妹的不好評論?！毖毲儋u了個關(guān)子，“還是以后你自己去找他要詩看好了。”

　　“不說便不說?！绷主煊衿擦似沧?，“跟我多想看似的?！?p>　　又過了一會，林黛玉讓丫環(huán)們出屋，對薛寶琴道：“我思來想去，有一事還是不明，想跟妹妹請教請教?！?p>　　薛寶琴笑道：“跟我就別請教請教了，有什么事直說就是了?！?p>　　“那天，蟠哥哥帶我跟你們一起商議機密?！绷主煊衩媛恫唤?，“我自是很感激蟠哥哥釵姐姐的信任，不會把你們的機密往外說。只是這事情本來跟我關(guān)系不大，蟠哥哥為何要讓我知道呢？”

　　“多知道些外面的事是好事，別老將心思放在這賈府里?！毖毲俚?，“至于為什么要讓你知道，我也不明白，不過我猜是釵姐姐的主意?！?p>　　“我自問腦子也未必比你們好使，想來叫我去不是為了我的腦子。”林黛玉道，“那就是我的身份。我爹是巡鹽御史，官雖不大，卻是皇上的心腹。你們薛家是想通過我跟皇上搭上線嗎？”

　　“什么我們薛家，你也是薛家的干女兒。”薛寶琴道，“你說的也確實有可能。回頭我就去找釵姐姐問個清楚，再來告訴你。”

　　“麻煩你了?！绷主煊褫p聲道，“我跟你說實話，你們幾個，你不用說了，蟠哥哥我也自認能看的明白。只是釵姐姐，我一直看不透，不知道她心里在算計些什么?！?p>　　“釵姐姐人很好的?！毖毲傩Φ?，“我和她可是從小一起躲在床上看書的交情。你現(xiàn)在只是跟她不熟悉，相熟之后你就明白她的好了。”

　　“看書哪有躲在床上看的?！彪m然還是眉頭不展，林黛玉卻主動扯開了話題。

　　“那可不是一般的書?！毖毲龠€是帶著笑容，湊到林黛玉耳邊道：“下次我把書帶到你屋里來，咱們兩個也躲在床上看如何？”

　　林黛玉勉強笑著答應(yīng)。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薛寶琴正想告辭，卻被林黛玉止住：“這話我可能不該問，但咱們是金蘭姐妹，互相之間不該有任何猜疑?！?p>　　“姐姐有話請說?！?p>　　“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一天我跟你釵姐姐站在兩邊，你被夾在中間，又該如何自處呢？”

　　薛寶琴聽了這話，心里暗嘆林姐姐還是缺乏安全感，開口道：“我說過，釵姐姐人很好的，不會有那一天的?！?p>　　林黛玉不依不饒：“若真有呢？我是你金蘭姐姐，她是你堂姐，你也只好兩不相幫吧。”

　　薛寶琴前進一步，雙手抱住了林黛玉，在她耳邊輕聲道：“兩不相幫可不是我的性情。若真有那一天，我心里自然有一桿秤，我覺得你們兩個誰有理，我就幫誰。所以林姐姐只要問心無愧，我當(dāng)然是幫你的?！?p>　　林黛玉聽了這話，也雙手抱住了薛寶琴。薛寶琴能夠聽到，林黛玉已是在輕輕啜泣。

　　告別了林黛玉之后，薛寶琴回了梨香院，找到了內(nèi)屋的薛寶釵。

　　薛寶釵正坐在桌前，全神貫注，拿著一封信在看。薛寶琴也不驚動她，偷偷摸到了薛寶釵身后，開始替薛寶釵輕輕捶背。

　　薛寶釵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薛寶琴，也不回頭，嘴角帶著放松的笑容，繼續(xù)看著信。

　　過了一會兒，薛寶釵開口道：“行了，不用討好我了，有什么事直說就好?！?p>　　薛寶琴道：“果然瞞不過姐姐。是有件事，那天你叫林姐姐跟我們一起商議機密，我不明白姐姐的心思，想來請教請教?！?p>　　“這事啊?！毖氣O笑道：“告訴你也不是不行。不過你得保證不能告訴你蟠哥哥?！?p>　　“沒問題，我保證，姐姐你快說吧。”

　　“你先猜猜。”薛寶釵也賣起了關(guān)子。

　　“我猜嘛，是因為林姐姐她爹是皇上的心腹，姐姐想通過他搭上皇上這條線，對也不對？”

　　“對了一半?！毖氣O繼續(xù)賣關(guān)子，“你再猜?！?p>　　“我猜不出了，姐姐就告訴我嘛?！毖毲偃銎鹆藡?。

　　“要讓林姑父幫我們薛家，光靠你跟林妹妹關(guān)系好可不夠?！毖氣O笑道，“你說，你蟠哥哥對你林姐姐印象如何？”

　　“蟠哥哥自然是有點喜歡林姐姐的?！毖毲夙樋诖鸬?。她突然愣了一下，驚道：“你想撮合他們兩個？”

　　“我只是給他們兩個制造在一起的機會。成與不成，還得看他們兩個自己的心意?！?p>　　“你覺得這事成的了嗎？不說蟠哥哥，林姐姐如今一顆心可是拴在那賈寶玉身上的?！?p>　　薛寶釵又笑了：“你蟠哥哥跟林姐姐成不成，我并沒有什么把握。但你林姐姐以后再不會一心想著賈寶玉了，這點我卻有九成把握。”

　　她頓了一頓，補充道：“畢竟，青蛙一旦見過了天空，就不會留戀井底的石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