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是奇怪,這場雨來若驚龍,照道理說怎么著也得下一陣子??删驮诶虾蜕斜е⒆犹みM寺廟的那一刻,原本的傾盆大雨竟然嘎然而止,兩三步后天兒居然晴了起來,若不是寺院石磚地板上鋪滿了被大雨打下的枝葉和那未來得及流走的積水,任誰也不會信方才烏云遮天大雨漂泊。
老和尚抱著懷中的孩子仍是一言未發(fā),腳下濺起陣陣水花,直徑朝著清泉寺最里面走去。寺院最后面是方丈的起居小院兒,而方丈旁邊兒的小院兒便是老和尚的住所,這是當年他們師父還在的時候分給他們的院子,當年老方丈一生只收了這兩個弟子,干脆就將他們安排在一個地方居住。
兩個小院兒里都是些有了年頭兒的屋子,從屋頂上那層綠油油的苔蘚就可以看出來。老和尚站在小院兒門口兒遲疑了一下,木門兒上的銅門環(huán)兒雖不如方丈那邊兒的光亮,卻是沒有一點灰塵,師父走了后他就再也沒在這院子里住過,粗略算下也應(yīng)有二三十年了,門縫兒里沒有一絲蛛網(wǎng),門臺兒前干干凈凈,應(yīng)是時常有人來這里打掃。
老和尚沒有多做猶豫,看了一眼懷中酣睡香甜的孩子,一手推開木門。走進院像是走進了一個比清泉寺更靜世界,院中長著一顆巨大菩提樹,樹冠幾乎遮住了半個院子。樹下擺著一張石桌兩個石凳,石桌與凳子上無半點兒灰塵,只有零星的幾片菩提葉。
不出所料,老和尚抱著孩子走進屋里,里面干凈整潔,床上被褥整齊干凈,像是清晨剛整理過的一般,絲毫不像是二三十年沒住過人的樣子。
剛踏進屋門兒,懷里的孩子醒了過來,孩子睜眼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放聲大哭,老和尚也束手無策,只得干瞪著眼。未出家前的老和尚沒娶過媳婦兒,更不會有孩子。老和尚心里尋思著孩子十有八九是餓了,可他也沒啥法子啊,這里滿寺都是和尚,從哪兒找女人喂奶去。沒法子的老和尚只好抱著孩子左右瞎晃,以轉(zhuǎn)移孩子注意。
正當老和尚束手無策的時候院子里突然進來一個身材高大,渾身素白袈裟的和尚,看相貌要比老和尚年輕許多,只是手里提著的不是念珠,而是一只葫蘆樣兒的牛皮袋子,這玩意兒多是江湖上一些小有名氣的人物裝酒用的,喝起來顯得豪爽,有風(fēng)范兒。此時這東西卻提在一個和尚手中,顯得尤為怪異。
身著素白僧袍得和尚進來后直奔屋里,老和尚看見后略微躬身叫道:
“師兄?!?p> 白袍和尚點頭示意,將手中的牛皮袋子遞給老和尚說道:
“這是師兄差人從山下取的奶,趕緊給孩子喂了吧?!?p> 老和尚趕緊接過來,隨后定住身形抬頭問道:
“什么奶?”
方丈沒好氣兒回道:
“人奶!”
老和尚拿著牛皮袋子在孩子腦袋上左右晃悠了兩下,不知該如何下手。面露難色的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師兄,方丈兩眼笑瞇瞇透著一股奸詐勁兒,退后一步說道:
“師兄可不會喂?!?p> 兩個大男人實在沒啥好法子,只得再差寺里的和尚下山請一位奶娘上來。山腳下村子眾多,可沒一個人愿意上山,誰都不是傻子,這活兒要是接了可不得天天上山?每天走幾千臺階誰受得了?下山找奶娘得小僧好說歹說又添了一些銀錢才請上來一位體態(tài)豐腴剛有孩子的婦人。
奶娘上來后在屋子里喂奶,老和尚和方丈雖是佛門中人可到底也是男人不方便待在屋子里,二人只得暫時走出屋子,對坐在菩提樹下的石桌前。相對無語,菩提葉緩緩落在石桌上,葉子上清晰的脈絡(luò)像是連接起了三千大世界。終是方丈先開口說道:
“此子不屬佛門人?!?p> 方丈的話另有所指,與他師兄弟多年,雖是成天沒個正形兒,可數(shù)十年的相處又怎會不知他這位師兄話中所指。在河邊兒撿來到他的那一刻老和尚便知這孩子不是尋常人等,甚至不可以將其稱之為人。
老和尚遁入空門后就直接擺在老方丈的門下,在這清泉寺里的地位自然不用多做言語,當時老方丈門下只有他們二人,寺里的眾僧也總喜歡那這兩位師兄弟作比較。當年老和尚事事不如他這位方丈師兄,可唯獨師父傳下來摸骨這一手藝遠超于他。方丈天生佛門慧眼,可洞穿三千大界。而他在摸骨這一門道兒上天賦奇佳,掌覆人骨之上便可斷人一生氣運。在河邊兒救起這孩子的一剎那老和尚便已經(jīng)知曉這孩子脊骨軟而骨節(jié)兒堅,非尋常人骨,可已經(jīng)救起來的孩子總不能再丟回去吧。人性本善,這孩子日后如何權(quán)看他如何教導(dǎo)了。
老和尚神態(tài)銷魂兒的掏了掏耳朵,將耳屎放在膝蓋的僧袍上抹了抹,臉上不屑的神情幾乎要拽到九重天上去,這清泉寺像是他家開的一般,他一點兒也不在乎方丈說的話,就像不在乎耳朵里攢了幾年的耳屎一樣。
老和尚雖是一臉不愿搭理,可方丈坐在哪里一動不動的盯著他,他就是莫名的討厭師兄身上那股氣定神閑的勁兒,好像就是天塌了他也能就這么靜靜的坐在這里,真是讓人不爽。
等老和尚覺得耳朵舒服了,吹掉手上殘余的耳屎,翹起二兩腿兒擱兒晃悠了半天才開口說道:
“當年師父也是這么說我的?!?p> 隨后又擺起一副臭臉,方丈自然是不會去計較這些,抬頭盯著頭頂上那顆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菩提說,半晌才說道:
“是啊,師父當年也是這么說的?!?p> “那為什么他就不能留在這里,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p> 老和尚接話兒反問說道。
方丈還是盯著菩提樹上的葉子,一道渾厚的聲音慢悠悠從樹上飄蕩而來:
“眾生皆苦,佛渡有緣人?!?p> 老和尚嗤之以鼻反問:
“佛說的?沒聽過?!?p> 方丈轉(zhuǎn)過頭來,瞇眼笑道:
“師兄說的?!?p> 一葉菩提緩緩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肩頭。方丈轉(zhuǎn)身走去,在方丈從石凳上起身的那一剎那,老和尚覺得像是在哪里坐了百年一般,看著師兄飄逸的身形,老和尚啐了一口唾沫,笑道:
“真他娘的有范兒?!?p> 在方丈一只腳將要踏過門檻兒的時候,突然定住身形,回頭嬉笑說道:
“我是如來,我即是佛。”
老和尚沖著方丈,又使勁兒啐了一口唾沫,方丈并不在意,慢悠悠走去。
“你還是老子師兄呢,照這么說老子也是佛?!?p> 又是一葉菩提落下,只不過這次是落在老和尚肩上。身后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那位體態(tài)豐腴的奶娘整著衣物走了出來,瞟見老和尚臉色一紅,轉(zhuǎn)身離去。
老和尚看著奶娘急匆匆離去的背影笑嘻嘻說道: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也是佛?!?p> 說巧不巧,婦人左腳剛踏過小院兒門檻兒,遮擋了大半個院子的菩提樹又落下一片葉子,正好落在婦人規(guī)規(guī)矩矩盤起的青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