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面具人摘下了他的面具。
那是一個面如刀削的壯年男子,暮色映入他深邃的眼眸,正盯著一本冊子入神。
他的身后,清一色的鳥面人分立左右,身前是被夕陽染紅了的江面。
夕陽染紅的江面,這艘飄著鳥形圖騰旗幟的船正緩緩向東。江上有零星的漁船,船上的漁民看著這么一艘既氣派又詭異的船,都離得遠遠的。沒人知道此船從何而來,也沒人知道此船將駛往何處。
“黑風散……”壯年男子喃喃自語。
他復又抬頭看著前方,一只歸鳥飛在天邊,發(fā)出“嗚嘎嘎”的叫聲。他當然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歸鳥,那是一只正向他們飛來的食魂鴉。
一只落單的食魂鴉。
聽著那帶著驚惶的鴉聲,壯年男子不由得皺起眉頭,因為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種預感,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種預感越演越烈,漸漸地讓他感到不安起來。他把手中的冊子收了起來,藏在了胸口衣襟內。重新戴起面具時,他暴露在外的,便又只剩下了那雙如黑夜般的眸子。只是那雙眸子,此刻是驚恐的。
飛在半空的食魂鴉,終于不再啼叫,它用盡最后的力氣扇動了一下翅膀,向江面墜去。天空突然閃過一道閃電!
那是一道詭異的閃電,因為閃電的形狀是一條龍!
接著雷鳴不絕,又有八道閃電分別閃現(xiàn)在船的四面八方,每一道閃電皆是一條龍的模樣,每一道閃電皆咆哮著,張牙舞爪!
“九條龍……”壯年男子緩緩吐出三個字,此刻他的眼眸深處,是一種叫做絕望的灰色。
閃電過后,從四面八方出現(xiàn)了十幾艘船,十幾艘?guī)е瑝舳鴣淼拇堰@艘掛著鳥形圖騰旗的船圍攏著,慢慢逼近。
頓時間,江上風聲大作,天空中烏云密布,雷聲隆隆,風浪呼嘯之聲,不絕于耳……
夜色,晚風撩人,繁星伴月,月映碧水。
胡老板望著滿天星光怔怔的出神,她的手上,一條淡紅色的手絹在風中飄動。
她在想什么?滿天的星星似也正在討論著,撩起衣裳的風似也想知道答案,在她飄著淡淡憂愁的臉上,不住地問著。
“你在想什么?”終于有人開口問出了那個問題。
“沒想什么?!?p> “嘿,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正在想那姓李的!”那人的語氣明顯不悅。
月光下,那人長著一張白皙異常的長臉,細長的眉毛,細長的眼光,兩根白色的長須,像鯉魚腮邊的兩根長須。此刻,他正用一個狐疑的目光盯著眼前的胡老板。
“那又怎樣?”胡老板用淡淡的口吻說道。
“莫怪我不提醒你,你此次的任務是什么?”那兩根長須在風中飄動,偶爾微微地抖動著。
“我很清楚我的任務是什么,不用閣下操心?!焙习逅坪跻延悬c不耐煩,但她仍然不看那人一眼,目光仍然停留在手中的手絹。
“你早就該把他殺掉!”
“哼,像你這種人,眼中除了殺人,還剩下什么?”胡老板不屑道。
“還有金錢,還有名利,還有……”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陰冷而狡詐,直勾勾地盯在胡老板那玲瓏有致的身材上。
“食魂鴉怎么沒把你的膽子給叼去?”胡老板冷道。
“嘿,你以為主人命我協(xié)助你,我就得聽命于你?嘿嘿,告訴你,主人表面上是讓我協(xié)助你完成任務,實際上是要我盯著你,實不相瞞,今日我就算把你這朵幽香的蘭花摧殘了,主人也不會把我怎樣,你明白我的話了嗎?”那人露出了一個詭譎的笑容。
“是嗎?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把我摧殘!”胡老板轉過臉來,一雙鋒銳難擋的眼神,看著那張白紙一樣的臉。
“好,我就讓你見識一回?!蹦侨苏酒鹕韥?,慢慢靠近胡老板的身前。
但他卻停住了,在離胡老板三步之外。
淡淡的蘭花香,被風吹散,吹到他的面前。那是誘人的香味,也是男人無法抗拒的味道。但此刻他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他看見了一個長長的影子,正覆蓋在胡老板的身上。
這只影子沒有懾人的煞氣,沒有刀劍般的鋒芒,也沒有末日般的恐怖氣息,但在這只影子面前,他只得停下來。
回過身,他發(fā)現(xiàn)胡老板的親信——俞掌柜站立在離他們不遠的樓檐下。檐下的燈,將他的身影拉得如長劍般修長。
“嘿,胡老板,你最好盡快下決定,老子可沒工夫跟你在此耗下去,你若完成不了任務,便知難而退,由我來解決?!?p> “不敢勞煩閣下,小女子自有對策?!?p> “嘿嘿,望胡老板早日完成使命,如果還一味盲目,糾纏于風月,到頭來自討苦吃,到那時,可莫說在下當初沒有好言相勸?!蹦侨艘а狼旋X。
“閣下好意,小女子心領。”說罷,胡老板把臉轉了過去,面向星海碧水,不再說話。
“哼?!蹦侨藧灪咭宦暎摎舛?。
樓臺上只剩下胡老板帶著淡淡惆悵的背影,以及那一地如寒霜般的月光。
良久,一直站在不遠處的俞掌柜這才走上前來,他走到胡老板的身后,默默地站著,半晌也沒有說話。也許他心中有很多話要說,但卻無從開口,也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有開口的必要。
“你有話要說?”胡老板似察覺到他的心思。
“我只想問一句為什么?!?p> “為什么?你指的是?”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p> “唉……”胡老板重重地嘆了口氣后,說道:“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p> “確認?也許蕭老妖說得對,你根本瞞不了他?!?p> “如此說來,你是認同他的話,也要學他來勸我一番?”胡老板的語氣明顯變重,她的臉色也突然變得難看起來,只是她始終沒有轉過頭來看俞掌柜一眼。
而她其實不用轉,俞掌柜也已察覺到了她的不悅,他沒有再說話,只這樣安靜地站在她的身后。
“東西送出去了?”
“已辦妥?!?p> 胡老板這才轉過身來,看了一眼眼前的俞掌柜。俞掌柜把頭微微地低了下來,不敢與她四目相對。月光在他們之間,安詳而溫暖,忽而一絲風吹過,月光被驚擾,僵持的氛圍也被吹亂。
“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應該知道我心中所想,對不?”胡老板的語氣變得柔情似水,柔情似水的口吻,與她身上誘發(fā)的淡淡蘭花香糅合在一起,融化了一切冰涼。
“我明白?!庇嵴乒褫p輕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一定能明白。”胡老板露出了微微的一笑。
夜向深處蔓去,李慕泠回到客棧時,已接近四更時分。
“兄長怎么這才回來?”李泳一臉焦急地迎上來。
“怎么了?是不是葉女俠有什么事了?”李慕泠連忙問。
“你離開后不久,葉女俠便醒了過來,但她的狀態(tài)很糟糕,臉色鐵青,后來甚至吐起血來,被子都被染紅了,吐了一陣血后,又昏厥過去,這天殺的魔鳥,太歹毒了!”李泳說著葉泠的狀況,每一句話都暗暗地揪著李慕泠的心。
李慕泠急忙進房間去看,見葉泠臉色蒼白不已,床鋪已換過,此刻正昏睡不醒。
“小瓏呢?”
“剛想跟你說,這老半夜都找不到他的蹤影,不用猜了,這小子定有古怪!”
“小子?她其實是女的?!?p> “啊?”李泳驚呆了。
“從長臻樓時我便看出來了,她是胡老板的人,我一直沒拆穿她,就是想看看她有何居心?!?p> “我就知道她不是好人,我當時怎么就沒看出來,他竟然……竟然是個女的……”李泳不住感嘆。
“嗯,她也不是什么壞人,我也料到她今晚會走?!崩钅姐鲎叱隽朔块T。
“你料到?你怎么料到?”李泳也跟著走了出來。
“因為我剛去見了她的主子?!?p> “?。磕羌Z草找到了嗎?”李泳這才想起,他們這次行動的目標,是要劫官兵的糧草。
“糧草不重要,他們其實另有所圖?!?p> “他們?包括……”李泳說著,眼睛瞥了身后的房門一眼。
“她也許不知情?!崩钅姐鰮u了搖頭。
“那他們圖的是什么?”
“尚方寶劍?!?p> “見劍如見君的尚方寶劍?”李泳再次驚呆。
“嗯,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葉女俠的傷,請過大夫了嗎?大夫怎么說?”
“哦,大夫說須馬上服用解藥,否則性命難保?!崩钣静唤崖暰€壓低。
“哦?!崩钅姐鲅鲱^望向夜空,只覺得滿天的繁星都用嘲笑的目光看著他,看著這個一籌莫展的人。
見兄長一臉愁容,李泳沒有再說話,他知道這個時候,說什么都顯得毫無意義,只能徒增兄長的煩惱。
其實在別過胡老板,走出長臻樓時,李慕泠耳邊再次響起了“嗚嘎嘎”的鴉啼聲,這使他整個人為之一振!抬眼看蒼穹,一只鴉影掠過天邊,令人奇怪的是,這只鴉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正向一個方向驚惶而飛。
李慕泠知道,這是一只食魂鴉,當下展開輕功,向這只食魂鴉追去。
星夜趕鴉,在追過一段路后,李慕泠來到了江邊,停住腳步后,舉目江中,眼前的一幕令他大驚失色!
只見月下江面,漂浮著一艘殘破不堪的船影,船的桅桿已折斷,船上燈熄火滅,整艘船毫無生氣。蕭條的風搖曳著奄奄待沉的船身,發(fā)出船板斷裂的聲音。一只茫然無措的食魂鴉在船的上空盤旋,一聲聲凄婉的悲啼,催人動容。不久,隨著最后一聲嗚啼,鴉影往下俯沖,猛地一頭撞向破敗的船身,一命嗚呼。
李慕泠愣住了,半晌,他嘆了一口氣。
此刻,回到客棧的李慕泠已是一臉疲憊,他仰望夜空的目光也顯得麻木不仁,月光似已淡了些許,而嘲笑的星光卻仍然喋喋不休。
他把李泳勸回了房間休息,自己靜立在月光下。他其實也該休息了,奈何卻毫無睡意,只任由清泠的月色,淡照著他那疲憊不堪的身軀。
天快要亮時,葉泠的房間傳來了咳嗽聲。
李慕泠第一個出現(xiàn)在葉泠的床邊。眼前的葉泠,不住地咳嗽,痛苦的表情令李慕泠的心如刀攪般難受。只見葉泠咳了一陣,一口鮮血噴出,噴在了帳上,染紅了一大片……
“李泳!叫大夫!叫大夫!”李慕泠急吼道。
不多時,李泳和大夫一同來到在了房間。大夫給復又昏厥過去的葉泠把脈,嚴肅的神情,陷入了思考當中,良久,他輕輕地搖頭。
把完脈,他問李泳:“解藥找到了嗎?”
李泳看向李慕泠。
李慕泠低下了頭,沉重的愧疚,將其壓得抬不起頭來。
“李……李慕泠……”葉泠口若懸絲,輕輕地喚著。
李慕泠趕緊靠近床邊,靠近其枕邊,被血沾染了的枕邊。
“你……你還……值得我……相信嗎……”葉泠吃力地問著。
李慕泠強忍著淚眼,很艱難地點了點頭。
“那……我還……還值得……你相信嗎……”葉泠又問道,她的呼吸已經變得無比地微弱。
李慕泠強忍著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他輕輕地把頭點著。
得到了對方的答案后,葉泠的表情變得無比的平靜。
她誓想不到,自己的結局會是如此。她的眼眸深處,是絕望?是淡然?還是不甘?她的呼吸漸漸歸于平靜,神情漸漸定格……
李慕泠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滑落。一旁的李泳默默無言,他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有一片淡淡的光亮棲在窗簾之上,是昨夜月光殘余的皎潔?還是新的一天里,第一縷日光已悄然染紅了窗簾?他分不清,他也不想分……
這天的陽光,被蒙上一層含糊的悲傷。陽光被稀疏的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像無數(shù)散落的舊事,落在新墳之上。
墳前豎著一碑,碑上寫著:“女俠葉泠之墓”。
李慕泠獨自立在墳前,沒人知道他站了多久。斑駁的陽光在他的身上描繪著哀傷的樣子,偶有不經意的風,輕輕撩著他的衣袖。
李泳從他的身后走來,手里拿著一束野菊花,和一本小小的冊子。把冊子交到他手中后,李泳輕輕地蹲下身來,把花擺在了墓碑前。
“這附近沒有別的鮮花,只找到這些菊花,不知道她喜不喜歡?!崩钣诀鋈坏?。
“她會喜歡的?!崩钅姐隹粗种械膬宰樱p輕地說。
“這是從小瓏房里找到的,也不知那小……那丫頭從哪里得來的?!?p> 李慕泠自然知道,那是出自胡老板之手,但他沒有告訴李泳,也許他覺得沒必要,也許是他不想提起這個人。
“我們接下來怎么辦?這事算是完了嗎?”
“不,也許才剛開始。”
“那,我們要去哪里?”
李慕泠沒有馬上答話,他打開本子,偶然翻到某一頁,看見上面不知何時,多了兩句詩:
“天地無私佑善人,善人得厚福長臻。”
他默默地把本子合上,低頭看了一眼眼前的墓碑,看了一眼上面刻著的字眼,看了一眼碑前的野菊花。說道:“李泳你知道嗎?在波斯有一種菊花,生于秋,繁于冬,波斯人相信,這種菊花代表著的,是堅毅不拔?!?p> “兄長怎么突然有興致談論起菊花來?”
“也許這便是葉女俠留給我們最后的東西?!崩钅姐龅馈?p> “也許是吧?!崩钣舅贫嵌?,含糊附和。
李慕泠不再說話,轉身默默地離開。
李泳正猶豫著要不要問其去向,猶豫了半晌,終于還是問了出口:“兄長何往?”
“去一個老地方?!?p> 李泳沒有再問,他似乎已經明白了。他知道李慕泠最終會找到答案,是的,他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