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來到一個名喚“魚井”的村莊。未至村口,已聽見陣陣喝斥、打罵及哭喊聲,一鍋粥般的亂。眾人快步走去,看見村口開闊處,一排人跪在地上,或男或女,多是青壯,身邊伴著家小,站著的人更多,也多是青壯,當中一個五十出頭的,衣著光鮮,像是個地主。地主在不停斥罵,他手下漢子隨著他的斥罵,這個一鞭,那個一腳,被打的人咬牙忍受,身邊家小抱著失聲痛哭。
虞龍一聲大喝:“住手!”
虞龍喝聲凌厲,地主卻也不怵,正要發(fā)話,忽看見虞龍身邊的主薄,便怔了一下。主薄他是認識的,當下朝主薄作揖行禮道:“不知主薄大人駕到,有失遠迎?!眲⑿烂砸彩钦J得這地主,也抱抱拳,道:“張?zhí)镏?,今日如此這般陣仗,卻是為何?”
張?zhí)镏鞯溃骸按笕耍@些下人拖欠地租甚多,眼看一年終了,不知何年何月償還得了,心中想起,憤怒不已,故召來訓戒。這等下人,豬頭一般,只知道吃喝拉,真是死人都比不上。您看,這大好天氣,叫他們挖個水渠,卻說沒飯吃,肚子餓,干不了活,要再借糧食,真是氣死我也。”
這時,便看見幾個抱著丈夫哭泣的女人,又跪倒在張?zhí)镏髅媲?,一個道:“張老爺,您就行行好,我家欠您的糧租,來年一定還清。現(xiàn)婆婆臥病在床,兩天粒米未進,眼看就要餓死呀。張老爺,您高抬貴手,再借我家二斗米,我家世世代代做老爺您的牛馬?!边@個家中婆婆餓死,那個家中小兒餓死,皆哀號不止。
張?zhí)镏饕荒_將這些女人踢開,道:“你家婆婆、小兒餓死跟我何干?再借你等二斗米,白白糟蹋我的糧食,還不如扔了喂狗?!币贿呌殖厣瞎蛑那鄩押鸬?,“你們還不修水渠去,難道真要老爺我打斷你們的狗腿!”
虞龍已看清楚,這跪倒眾人,多是苗人,自己深知,除保境安民外,漢苗和諧共處,亦是治清平縣第一要務(wù),且不說眼前這張地主如何黑心歹毒,毫無人道,僅是這漢苗和諧共處大局,已不能教他胡作非為,心下已計較,定要治他一治。地上跪著的一溜漢子,還是一動不動,咬著牙,任由那鞭子在身上抽打,看樣子非要借他二斗米不可。
張?zhí)镏饕姳娙瞬粍?,當著這許多外人,臉上掛不住,怒不可遏,吼道:“老爺說話不好使了?來人,使棍子!”便有漢子咚咚咚地一陣小跑,拿了手腕粗的棍子過來,掄起就打。棍棒未下,跪地漢子身邊的女人又呼天搶地哭了起來,撕心裂肺。
“這世上難道就沒有王法嘍!”虞龍一聲喝。聲音威嚴無比,有一種利箭破空般的震懾力,讓人犯怵。那些掄起的棍子,再沒敢打下。
張?zhí)镏髯⒁曋鞅〈笕松砼缘倪@個中年男人,目光凌厲,英氣逼人,就仿佛戰(zhàn)場上一將軍,心底倒也不禁抽了口冷氣。他壓制著心頭的張狂,道:“閣下何人?”虞龍道:“清平知縣黃虞龍?!?p> 張?zhí)镏餍南乱惑@。黃虞龍,清平新任知縣,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傳說,他一馬當先,沖入匪陣,手刃匪賊十數(shù)名;他出身武術(shù)世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他高中秀才后,感嘆寧為百戶長,勝作一書生,遂改習武,由武舉人入仕,文武雙全……
然他張?zhí)毂嘟^非等閑輩!自己乃衛(wèi)所軍士后人,祖上當年也曾血灑疆場、英勇無敵,百多年過去,自己身上依然奔流著戰(zhàn)士的血液!祖上功名已成過往,自己卻也不差,好歹為村中長老,手下也有數(shù)十青壯。江湖偏遠,朝廷鞭長莫及,只要不殺人越貨,量他也無奈我何。當下一抱拳,道:“原是知縣大人,失敬!”
張?zhí)毂难凵襁€是無懼的、囂張的。虞龍自是看在眼里,道:“當今圣上不斷告誡,我大明子民要安分守己、和睦友善。佃戶向你借糧,贍養(yǎng)家中父母,喂食家中幼兒,以使不致餓死,汝家中倉廩充實,非但不借,見死不救,毫無人道,還鞭撻棍打,黑心歹毒至極,實乃惡霸也!本縣今日就要嚴格執(zhí)法,以正綱紀!”
張?zhí)毂勓裕济必Q,一揮手,身邊數(shù)十青壯即抄棍在手,嚴陣以待。
虞龍喝道:“難道你要抗命不成!”
眼見要火拼,劉欣茂趕緊在虞龍耳邊小聲道:“大人,魚井村乃清平縣內(nèi)有名的大村,這張?zhí)毂允研l(wèi)所后人,天不怕地不怕,就無賴惡棍一個。眼下敵眾我寡,大人萬金之軀,不如暫且退讓,待調(diào)來軍士差役再計較不遲?!?p> 虞龍道:“正邪勢不兩立,退卻就是助長罪惡囂張氣焰,今后如何立足?縣衙就是青天,就是正義,若不能安民,必被百姓唾棄!必負皇上寄望!時勢動蕩,本縣千里為官,心里從沒有一個‘怕’字!”虞龍說得很大聲,義正辭嚴,他不僅僅是說給主薄聽的,更是說給張?zhí)毂牭模f給在這里的每一位百姓聽的。
虞龍話說完,李吉安早一聲叱咤,飛撲過去。他凌空一個旋風腿,將張?zhí)毂磉呉粋€壯漢連人帶棍踢飛,再拳起肘落,瞬間將另一邊的壯漢擊趴在地,然后當一聲脆響,拔出腰間佩劍,架在了張?zhí)毂弊由?。劍,散發(fā)著耀眼光芒。
他這些動作,快如閃電,比戰(zhàn)場上的勇士還要勇猛?,F(xiàn)場一下子變得死寂。虞龍身邊的青壯只有五個人,可是,也許每一個都是如此勇猛!何況黃虞龍還是清平縣的知縣。斗官窮,斗鬼滅,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張?zhí)毂磉厰?shù)十壯漢,目瞪口呆,臉上怯意已生,漸濃。
張?zhí)毂w內(nèi)流淌著衛(wèi)所戰(zhàn)士的血液,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血性已無,貪婪、狠毒尚存,而這終歸是怕死的。利刃頸側(cè),面如土色,剛才的囂張,已如冬天的小草,早蔫了。
張?zhí)毂獜娮麈?zhèn)定,道:“黃大人,在下好歹也是功臣之后?!?p> 虞龍新官上任,并非要殺人,只為立威,只為漢苗和睦、民生安定,只為日后縣衙事務(wù)的順利開展,見張?zhí)毂驯徽鹱?,便道:“張?zhí)镏?,你覺得本縣應(yīng)該怎么做呢?或者,你應(yīng)該怎么做呢?”
張?zhí)毂溃骸拔医杞o這些下人糧食就是。”
虞龍道:“糧食你自是要借的。身為一村之長,村民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你是有責任的。作為一個有錢人,你不能冷酷無情到這樣的程度。從今往后,你須帶頭拓荒,大力耕種,不得再無度盤剝百姓、欺壓佃戶,須漢苗和睦。你當痛改前非,力求成為我大明王朝的好人典范?!?p> 張?zhí)毂炖镏钡馈笆恰?,點頭如搗蒜。
虞龍突地高聲道:“來人!將張?zhí)毂偷靥幜P,杖二十棍!”身邊兩青壯應(yīng)聲走出,從漢子手上搶過棍子,把張?zhí)毂丛诘厣媳愦?。一棍一棍,沉穩(wěn)有力。張?zhí)毂跏堑挂菜理?,咬牙不吭,終是難以忍受,殺豬般慘叫。一旁站著的數(shù)十漢子,看著也暗暗膽戰(zhàn)心驚。而那跪著被欺壓的,臉上則露出難得的笑意。一邊旁觀的村民,也是暗暗吃驚。
在張?zhí)毂僖步胁怀雎暣罂诖罂诖瓪獾臅r候,虞龍厲聲道:“人總得長點記性。在我們清平縣,所有人都是大明子民,沒有人可以胡作非為!”
虞龍帶著眾人揚長而去,空留魚井一村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