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過江南境內(nèi),不出幾日,便已到了杭州。
此時正是午時,杭州城里也是一片人聲鼎沸,往來人流,車水馬龍,街上雖熱鬧,卻有一個人在人群里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這位老先生,請問您可有見過這樣一個人?”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允賢四處找人詢問,她手里握著在船上時畫的畫像,不時地以手比著朱祁鎮(zhèn)的身高相貌,“您要是見過,麻煩一定要告訴我……”
“沒,沒見過。”那老丈被她拉著,忙伸手推開,匆匆搖頭走開。
“這位姑娘,請問你可有見過這個人……”
“沒見過沒見過……你別拉著人呀……”那女子見允賢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不由滿臉嫌棄地把她推開,惡聲惡氣道,“你快走開走開,要找人上衙門找去!”
允賢被她用力一推,腳下踉蹌兩步,差點就要摔倒,周圍卻沒有一個人來扶她。世界之大,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摔倒。
她怔怔地站在人流中,身邊是往來不歇的喧鬧,這喜慶卻仿佛離她那么遠。她看著這陌生的地方,這些陌生的人,輕輕伸手擦掉眼角的淚水,深吸一口氣,重新?lián)P起笑容,匆匆向前走去。
“請問有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請問……”
然而一連問了三四天,也沒有問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甚至,連一個相似的人也沒有。
又是一天黑夜將來,江南的風暖暖地吹著,土地上都有一股河邊垂柳清新的香味。
允賢一個人靠在河邊的樹樁下,望著這沉沉的夜色發(fā)呆,一口一口地啃著手里的饅頭。她吃的很慢,咬一口都要嚼很久,才慢慢咽下去,嚼著嚼著,卻忽然落下一行淚來。
元寶,元寶……你究竟在哪兒?你告訴我,你究竟在哪兒?
她木然坐在樹下發(fā)著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陣爭吵聲。
允賢心頭一跳,眼底稍稍一亮,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驀然咬唇笑了笑,忙伸手在臉上抹了幾把,扶著樹干站起身來,往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張望了片刻,慢慢向那處走去。她的身孕已經(jīng)有了五個多月,到如今已是再也掩不住腰身,行動也不是很方便。好不容易才走近那處人群,卻是一家醫(yī)館門前,零零散散地聚集了十多個人,似乎都是來看病的。
“讓一讓,麻煩讓一讓……”允賢拼命用手擋住前面撞過來的人流,側(cè)著身低頭往人群里鉆。只見醫(yī)館前的空地上已經(jīng)躺了十多個病人,個個面色發(fā)黑,呻吟不斷,那醫(yī)館里一共就兩三個大夫,忙前忙后也治不好那些人,正急得滿頭大汗。
允賢好不容易走近那醫(yī)館,忙一個個仔細地看過去,卻始終沒有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微微一愣,良久,眼里的神采瞬間黯淡下去。
然而沒等到她轉(zhuǎn)身離開,卻見她腳邊的一個病人忽然就一口吐出了暗紅的血來,血絲濺了她一鞋。
允賢一驚,忙蹲下身看了看那些人的面相,又伸手把了脈,眉頭微皺,沉吟片刻,仰頭朝那大夫沉聲道:“這位大夫,他們得的都是疫癥……不能就這樣放在這兒!必須馬上隔離醫(yī)治……”
那大夫看了她一眼,頭兒不回道:“你一個孕婦也懂醫(yī)?沒事跑來湊什么熱鬧?走走走……”
“等等!”允賢見那人不搭理她,可這些病人已經(jīng)病入膏肓,不禁滿臉急切,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皺眉凝聲道,“這位大夫,我是從宮里來的醫(yī)女,這些人真的是得了瘟疫之癥,若是再不隔離,恐怕很快就要傳到城里來了!”
她話音剛落,便聽人群里紛紛吵鬧起來,不少人都往后退,還有些病人的家屬更是又驚又怕地哭起來:“我就說這不像一般的病……我家官人前些天都還好好的,去了一趟隔壁村子就成了這樣……”
那醫(yī)館的大夫見亂了民心,忍不住冷著臉要來趕允賢:“你這婆娘,還敢說自己是宮里的醫(yī)女?我怎么沒聽過這醫(yī)女還能懷著身孕在外頭亂跑的?我看你就是想砸了我家的生意……”
允賢直直地抬頭望著他,后退了兩步,伸手護住自己的腹部,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我沒有騙你,我確實是宮里出來的醫(yī)女!這些人得了瘟疫之癥,若是不趕快救治,過不了今晚就會死!”她眼里閃著漆黑而深沉的光芒,這是身為醫(yī)者的仁心和意志,也是她必須堅持的大道,“你若是不信我,大可再叫別的大夫來看!但你如果只為了一己私欲就眼睜睜看著這么多人喪命,你還配做個大夫嗎?!”
“你這潑婦……”那老板聞言就要伸手打她,卻被一人猛地攔住:“哎,這位大夫,人家姑娘可沒說錯,我看你呀,根本就不配做個大夫!”
這聲音很是耳熟,仿佛在哪里聽過,允賢猛地抬頭,卻見程村霞一手舉著游醫(yī)的招牌,一手抓著那人的手腕,斜著嘴角冷笑道:“這些人個個高熱不退,癥狀相似,分明就是瘟疫之癥的前兆!你卻剛愎自用,不肯采納他人的意見,難道是想等這瘟疫蔓延了全城,再來保你全家嗎?!”
那大夫見允賢是個女流之輩,自然不怎么信她,如今見別的大夫也這么說,又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一時也有些慌了,結(jié)結(jié)巴巴看著程村霞道:“那,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程村霞轉(zhuǎn)頭朝允賢微微一笑,一把松開那大夫,指著地上那些人,沉聲道:“立即把這些得病的人隔離開來,沒得病的就趕緊去找大夫看一看,現(xiàn)在還不能確診這是什么瘟疫……”他又抬頭看向那大夫,“看他們的病癥,像是濕熱之癥,先給他們服用些清熱解毒的藥湯,等我和這位醫(yī)女商量片刻,再決定如何醫(yī)治!”
那大夫忙招手叫人去抬那些病人,程村霞慢慢走到允賢面前,看著她微微笑道:“幾個月不見,居然又在這兒碰到你了?!?p> 允賢抬眸望著他,怔怔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程村霞勾唇一笑,晃了晃手里的游醫(yī)招牌,靦腆笑道:“自你回宮后,我便常與師父有書信來往,前些日子聽說你偷偷出宮的消息后,便一直留意著……方才聽說這里有個懷著身孕的女大夫在管閑事,我就猜可能是你了?!彼挚戳丝丛寿t蒼白的臉色,憂聲道,“皇……他,還是沒有消息嘛?”
允賢聞言,眸子微微一暗,滿目苦澀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卻聽那邊傳來那大夫一聲驚叫,跌跌撞撞地往兩人這里跑來,臉色慘白道:“不,不好了……又來了,又來了……帶著瘟疫的病人,又來了!!”
允賢頓時面色一沉,程村霞已經(jīng)大步趕過去,跑了幾步見允賢站在原地沒動,不禁困惑地回頭看她,見允賢手撫著腹部,眉頭緊皺,細細一想,便明白她是擔心瘟疫傷了孩子,輕嘆一聲朝她笑道:“你就在這里呆著吧,我去看看,若有需要你幫忙的,會叫人知會你的?!?p> 允賢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半晌,微微一抿唇,沉沉道:“不,我和你一起去?!?p> 醫(yī)館另一邊的院子里已經(jīng)鬧成一團,到處都是剛剛送來的新病患,程村霞一路看過去,每看一個,心情就更沉重一分,看過大半,忍不住朝允賢道:“這瘟疫來得不簡單,似乎有兩種癥狀混合在一起……”
允賢面上蒙了面紗,看不出表情,只是微微點頭,蹙眉道:“這瘟疫和往常的瘟疫不同,似乎與我在《傷寒雜病論》中見過的一種瘴疫很像,若想根治,必須找到源頭才行?!彼烈髌蹋^望向站在后面的醫(yī)館大夫,沉聲道,“這些病人都是從哪兒來的?”
那大夫顫巍巍地指著一個方向道:“都是從西面的張河村來的……咱們城里一直太平,就是這幾天才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許多那邊村子里的人……”
允賢抬頭和程村霞對視一眼,起身就往外走。程村霞一把拉住她的手,凝重道:“師妹,你懷有身孕,還是不要去……”
“師兄?!痹寿t卻只是靜靜地打斷他的話,柔聲道,“身為大夫,豈能眼睜睜看著瘟疫爆發(fā)而視若無睹?”她看著程村霞半晌,又輕輕笑起來,安慰他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有分寸,如果堅持不住,我會及時撤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