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河村里已是一片荒涼，只剩下三三兩兩的村民還在向外逃亡，除此之外，竟已經(jīng)見不到一個活著的人。
馬車停在了村外，程村霞掀開車簾，四處張望了一遍，略有些不解：“這村子里已經(jīng)沒人了……恐怕這里也不是瘟疫的源頭，所以那些村民感染了瘟疫之后，才會往城里逃難。”
允賢從車窗向外看了看，見零星的幾個人都是從北面過來的，沉吟片刻，轉(zhuǎn)頭朝程村霞道：“師兄，麻煩你去問一問那些趕路的人，看他們是不是從什么別的鎮(zhèn)子過來的？”
程村霞點點頭，翻身下了馬車，朝那幾人慢慢走去。
這幾日剛剛下過雨，土地潮濕，泥路很是不好走。程村霞去了許久，才一瘸一拐地從泥里走回來，衣袍上都被泥水浸濕了。坐回車上，他撩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泥水，遲疑著道：“這里果然不是瘟疫的源頭，我剛剛順路去村子里查看了一下，這個村子已經(jīng)空了……據(jù)說這些都是鄰城逃出來的難民。鄰城的瘟疫已經(jīng)爆發(fā)有一個多月了，好像城門都封了，現(xiàn)在沒人知道里面的情況如何……”
允賢默默咬了咬牙，放在腹部的右手微微握緊，掙扎許久，緩緩道：“走吧，師兄。無論如何，也要過去看看才行?！?p> 程村霞看著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師妹，你又何苦這么倔強呢？如何皇上失蹤，你又懷著身孕，萬一皇上出了什么事，你這可是……”
“不許胡說！”允賢猛地打斷他的話，目光沉沉道，“師兄，皇上不會有事的?！彼ǘǖ赝嚧巴鈹÷涞拇迩f，靜靜地道，“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我也一定會把他救回來！”
馬車一路沿著北面向前駛，越是靠近湖州城，就看見越多面黃肌瘦的路人，大都感染了瘟疫，正在往杭州趕去。
湖州城的城門早已關(guān)閉一月有余，城外駐扎的官兵也不管這些逃出來的老百姓，但凡是染病的，通通丟進城內(nèi)，死了的就運出城焚燒。
馬車一停在湖州城外，便見兩個守城的官兵舉槍攔道：“什么人？難道不知道這城里已經(jīng)封了，不許人進出了嗎？！還想活命就趕快走吧！”
程村霞下車朝那官兵拱手一拜，溫聲道：“大人，我們是杭州城來的大夫，想進城去看看，或許我們能醫(yī)治這里的瘟疫……”
那官兵卻絲毫也不理他，不耐煩地揮手道：“走吧走吧，我們這可是為你們著想！這城里的瘟疫連朝廷也沒法子，何況你們兩個小小的大夫？”
另一人見他們還是不肯走，只得解釋道：“不是我們狠心不讓你們進去，是這瘟疫實在沒法子治，才不想你們白白去送命……前幾天城里還來了幾個落水被救上來的人，說是宮里來的太醫(yī)，要治這瘟疫，結(jié)果進城沒幾天，就死的沒剩幾個了……”
他話沒說完，卻見允賢猛地從馬車里跳了出來，驚得那馬不停地低吼。程村霞忙伸手扶住她，沉聲道：“你怎么這么不小心，我知道你擔(dān)心皇上，可是……”
允賢卻已經(jīng)抓著那官兵的胳膊，瞪大了眼，顫聲道：“你剛剛……說什么？你說有幾個落水的人，說是……宮里來的？”
那官兵一看是個孕婦，更是頭大，忙把允賢推開，朝程村霞怒道：“怎么還帶了個孕婦來？這不是找死嗎？快走快走！”
程村霞伸手攔住允賢，卻居然攔不住她，被她用力在手背上一咬，疼得霎時松開了手，便見允賢幾步跑到城門下，拼命地用手拍著城門：“讓我進去，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她的聲音都在顫抖，叫著叫著，就貼著城門軟軟地坐倒在地，無聲地哭起來。
程村霞遠遠地看著允賢，自然知道她是怕朱祁鎮(zhèn)在城里，若是不讓她進，恐怕就是拼了這條命，她也不會罷休?？伤響妖?zhí)?，又豈是說進就能進的，萬一出了什么意外……
他正在躊躇之時，卻見允賢靜默片刻，緩緩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那幾名官兵面前，臉頰上的淚水猶未干，卻圓睜了雙眼，神情分外堅定而平和，定定地望著那幾人，強自壓抑著聲音里的顫抖，淡然道：“你們讓我進去，我若出了事，我自己自會負責(zé)。我若成功了，就能救這滿城的百姓。若死了，于你們也沒有損失。于情于理，你們也沒有阻攔我的理由。”
那兩人還要說什么，程村霞已經(jīng)一手按住那人，嘆了口氣，伸手從懷里掏出些碎銀子來，放進那兩名官兵手里，哀求道：“大人，你就讓我們進去吧，我妹妹的丈夫在這城里，你不讓她進去，她也要哭死在這城外……何況讓我們進去試試，總比守著這座死城好。若是我們出了事，左右無親故，也只是勞煩大人們多抬兩具尸體罷了。這點銀子，就算是咱們的抬尸錢了……”
那官兵回頭看看允賢，又看看程村霞，也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天下還真是無奇不有，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還有心思去管別人……”他把那銀子在手上掂了掂，轉(zhuǎn)身朝另一人揮手道，“開門讓他們進去！”
由于城門封鎖，為了防止有人趁著開城門時偷跑出來，因此允賢他們進的是城樓側(cè)面的小門，這里通常是運送尸體和焚燒物的角門，程村霞扶著允賢才走到角門邊，便聞到了里面撲面而來的一股腥臭味道，想來城里已經(jīng)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程村霞看了看允賢，見她滿眼堅定，也知道勸不動，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只小瓷瓶來，倒了兩粒藥丸給允賢，仔細叮囑道：“這是強效的解毒藥丸，只要不是強效劇毒一般都能遏制住，你先吃一顆，再把這瓶子帶著，若是在里面感到不舒服，就立馬告訴我，叫人把你送出來?！?p> 允賢抬眸看了他一眼，眼角帶著微微笑意，認真道：“師兄，謝謝你?！彼p輕吞下那藥丸，又抬手戴上面巾手套，深吸一口氣，慢慢進了那角門。
程村霞跟在她身后走進城，城內(nèi)倒是沒有尸橫遍野，只是房屋街道俱是空蕩蕩，只有路邊時不時橫著幾十具尸體，不停地有搬運尸體的人來回推著車走過。想來是城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這些尸體等著處理了。
給他們領(lǐng)路的是個搬尸體的老頭，面罩下看不出神情，只看見一雙眼烏沉沉地盯著他們，邊走邊嘆氣道：“這城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們就是要治，也太遲了……剩下還沒死的也都被聚到一個地方等死而已，你們要找的人如果真的在這里，就算沒死，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允賢一路跟著他走過街道集市，不禁用力握緊了拳頭。放眼望去，只覺得觸目生涼，視線所能看到的地方全都一片破敗，路邊還沒收起來的攤子，孤零零開著門的民房，甚至門前掛著的辣椒都還沒曬干。
明明太陽還是照常升起，春雨還是一樣地落下，這美好的春意和陽光卻仿佛照不去這座城里的一分一毫悲傷，也抹不去這濃重的死亡陰影。